九月初,漢口改變了政治局麵。向革命軍投誠的舊軍閥劉佐龍的軍隊,已經扔掉了它的五色國旗,換上了國民革命北伐軍的旗號。漢口的老百姓都慶幸著自己能夠避免一場炮火,迎接北伐軍。街頭上,公開貼出了:“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工農兵聯合起來!”等等革命標語。到處都聽到雄壯的革命歌聲。漢口變成了紅色的革命城市。

隻是大江南岸的武昌城倒反而沒有攻下。吳佩孚的忠實走狗小軍閥劉玉春,緊緊地關閉著四城頑抗。既然整個粵漢路都在北伐軍勢力下,如今,連長江北岸的漢口、漢陽,也是革命軍的天下,那麽,武昌的敵人,隻不過是“甕中之鱉”了。

有幾個工會公開懲罰了一些漢奸工賊,於是興華廠裏的工頭、工賊,連大門口專管搜查工人的那些壞男壞女都嚇得躲起來了。

興華廠男女工,大家紛紛找修理機車的工人甘老九和布機間的胖妹,要求加入工會。甘老九和胖妹有心把全廠工人召集起來,開工會成立大會,可就是一時找不到能容這麽好幾千人的會場,不得已隻好改開車間會議,由車間會議選出代表來,開工會的代表大會。

和胖妹一同領導興華廠工會的甘老九,是河南人,有五十歲了,可是他那渾圓結實的胳膊,粗壯高大的個子,看來,還象壯年人。

三十歲以前,他原在自己家鄉一個小鎮上當鐵工。三十歲那年,家鄉鬧大水,官家和地主放高利貸、勒租勒稅,窮苦人流離失所,往外逃荒。這個健壯的鐵匠眼看著家裏人一個個餓死,自己就從此到處漂流。後來流浪在一個小城市裏,和一個在有錢人家作丫環的少女發生了愛情。這個受盡折磨的少女就冒險從主人家溜了出來,隨著甘老九一道,向天涯海角逃奔,這就是甘老九現在的妻子。他們流浪過好幾個城市和鄉村……到這兒工人區定居下來,隻不過是六年前的事。

現在,他們住在大姨媽那邊工房的最後一排院子裏。他有四個孩子,十四歲的大兒子甘明,長得象父親,大粗個兒,看起來好象十七八歲了。現在在興華廠跟著父親作徒工,就連父親的革命活動,他也開始跟著參加。

決定召開車間會議的頭兩天,甘老九在放工的時候,在廠門口用他的大嗓門向工友宣布了開車間會議的日子和時間。時間是十點到十二點,到時全廠停工兩小時。日班夜班,都是同樣情況。可是還有少數工人擔心廠方不會答應,即使答應了也可能克扣工資。後來老九和小胖商量著,把和廠方交涉的結果寫出通知來,貼在大門口的布告板上,說明廠方已同意日夜班同樣停兩小時開車間會,決不克扣工資等等。工人們看見了布告,可真樂開了。工人們從來沒見過廠裏貼布告的地方,也能貼起工會的布告來。從前,搞工會是要殺頭的啊!

滿廠的工人,尤其是年輕人,盼望著開車間會議的日子,就好象盼望自己結婚的良辰吉日一樣。

好些姑娘們,趁這幾天剪掉了大辮子。從前,廠方是不許女工剪發的,說那有赤化嫌疑。她們這幾天不斷地談起從前廠裏硬把一個剪短了頭發的女工開除,逼得她上吊自殺的事。

“世道到底變了樣啊!”她們又歡喜地感歎起來。

如今滿市裏隨革命隊伍到來的女政工人員和在街上演講、唱歌的女學生,盡是剪了發的。女工們看得真紅眼,也紛紛剪起發來。最初是小胖、彩霞幾個,她們先約好了當晚回去把辮子剪掉,第二天惹動了全廠姑娘的歡呼。這幾天陸續都出現新剪發的姑娘。每早在廠門口,要是新發現幾個剪了辮子或粑粑頭的姐妹,姑娘們就一窩蜂擁上來拍掌歡笑,議論著,說這個剪短了發年輕了,那個更時髦了,更美了。又不斷提到頭年為剪發而被逼上吊的錢小玉。也提到那年因為長辮子卷進紡車,把整個腦袋都軋成了血漿漿的王漢英……

平時最不愛打扮的小胖,開車間會議這天絕早,一起身,就興致勃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剪發以來,她梳的是童發式;她對著鏡子把這兩天又毛亂了的中縫,挑整齊了,讓媽媽給她修剪去幾根不整齊的略長了些的頭發。一頭柔軟而整齊的截發,覆蓋在她的有兩個美麗的酒窩、一臉娃娃氣的圓潤的麵龐上,越發顯得甜蜜,招人喜歡。今天,她決心不穿那件已經打了幾道補疤的粗布衫,特為換上了還有七八成新的一套藍底子起白花點的洋布衣服。這還是三年前媽媽給她做的,平日總不舍得穿,如今個子長大了,花布也有些抽縮,她嫌小了點。其實,要是愛俏皮的姑娘,倒會覺得正合身呢。

聽著第二次汽笛又叫了起來,她趕忙提起飯盒,跨出堂屋門。媽媽笑眯眯地追上來,給了她一塊新印花手帕,親自給她塞在大襟扣子上,又眯縫著眼睛,笑嘻嘻地瞅著心愛的女兒說:“天天都這麽打扮一下,曉得幾好啊!又不是個醜八怪!”

胖妹瞧著慈愛的母親的笑臉,快活地嚷道:“哎呀,你家莫羅嗦了!讓我走罷!”

雄雞對著走到院心的小胖使勁伸著脖子“咯、咯、咯”地高唱起來,好象是它也要來讚美這個象朵春花一樣又美麗又快活的姑娘……

胖妹剛走出大門沒幾步,後麵有人一疊連聲地叫“小胖,小胖……”,小胖回頭一看,是鄰院李小慶追上來了。

“你今天做麽打扮得這樣好看!我差點兒都認不出你來了!要出嫁做新姑娘麽?”小李嚷著,一邊快活地打量著他的童年的伴侶。

小胖被問得羞紅了臉,噘著嘴,露出一對小酒窩來,又象生氣又象笑地罵道:“死鬼伢,橫直愛瞎說,穿件花布衣,也算新姑娘啦?!我們開車間會議,小姊妹們都約齊了穿起好衣服來嘛!再瞎說,我……”

“啊喲喲,大姑娘,生氣啦,得了罷,就算你小哥不會說話,原諒了罷……”

小胖忍不住笑起來。他們並排走著。小李側過臉來,又從頭到腳瞅了她一陣,淘氣地說:“大姑娘,怎麽辦呢!我今天可碰都不敢碰你一下了,你離開我遠點吧,我身上髒死了!”

小胖索性不在乎地側過臉來,瞄著她的童年友伴:他還穿著慣常穿的那套滿是油汙的藍布工裝,身上照例散發出機器油氣味……老是帶著淘氣神情的瘦長的臉孔,依然沒大洗幹淨,左頰上還隱隱現出機器油的斑點,總愛倒垂在前額上的那小綹頭發,隨著他的腳步的節奏,在額上上下跳動。

“瞧,你臉都沒洗幹淨,真不象話!”小胖反過來嘲笑他了。說著,她不知不覺從衣襟上抽出花手帕向他伸過手去,打算給他擦去臉上的油汙……忽然她覺得這是童年時代和這個小哥哥的親昵行為,現在成了大姑娘的她,不好再這樣做了,立刻又縮回了剛伸過去的手,把手帕塞回衣襟上,臉上泛起了羞澀的紅暈……”

小李看出了這一切,完全明白了這個大姑娘的心思,就笑著裝糊塗說:“唉呀,舍不得你的花手絹吧?算了,我的麵孔,反正是髒慣了的……嗬……嗬,嗬,”他打了個嗬欠,說,“困死了,在區委開團委會搞了一整夜,等天亮才趕回來吃早飯……哪有那麽多工夫把臉洗幹淨。”說到這兒,他笑起來,說,“反正我的麵孔又不漂亮……也不逗哪個姑娘喜歡……連一塊花手絹也不值呢!”說著,他側過臉來拿眼睛溜了溜小胖的圓潤的麵龐。小胖裝沒聽見,問起他新近參加區團委工作的事,這樣就把話題岔開了。他向她談了一些工作開展的情況。她也向他談起自己廠裏近來大為活躍的新氣象。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談的很高興。不久以前,這些話,就在自己家裏,也要小心謹慎地談的,現在竟可以在街上一邊走,一邊高聲談起來了!這對青年不知不覺地浸沉在新生活的歡樂中。

到了該分途的岔路口,小李還在聚精會神地談他們廠裏的事……

“你該拐彎了!”小胖提醒他說。

“哦!對啦!”小李依然伴著胖妹走著,回過頭去望了望他該拐去的那條路,把頭一搖,說:“嗨,還早,讓我再送你一程罷,咱們這些日子忙得見麵的機會都沒有了,好象隔了幾道海、幾道洋一樣。好胖妹,你知道,你小哥有兩天要沒看見你,就想得緊哩,你說,這……這是麽道理?”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緊盯著她。

小胖嫌這鬼伢說話魯莽,漲紅了臉,想罵他一頓,可是看見他那副嘻嘻笑著的傻樣子,又止不住好笑,故意噘著小嘴說:“討厭,如今學會了油嘴油舌的,光愛信口開河……”

小李分明看見小胖勉強生氣的麵容上,掩藏著甜蜜的微笑,就大膽放肆地說:“老老實實對你講真話,倒說人家信口開河,你自己說吧,我不想你,該想哪個?未必該想一個老太婆麽?”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連小胖也止不住笑了。

小胖和小李是兩小無猜,一起長大的,兩家父母又來往得那麽親密,他們的天真的友愛,一向是自自然然,無阻無礙地發展著。但近來,廠裏小姐妹常愛拿小李對小胖開玩笑。小胖也感到近來這個小哥哥老抓機會向她說些使她不得不有些害羞的話,不象從前那麽相處得自然、天真了。有時候,他的那些話,又使她心裏不免有些不平靜,她說不明白是什麽道理……有時,她氣他,想訓他一頓,又怕對他太狠了,覺得有些不忍,就一直沒說出口來。

清晨,街上全是趕上工的工人,越往前走,人越擁擠起來,馬上就要遇到同廠的小姐妹了,要讓她們看見是他在伴送她的話,又該被姐妹們取笑了。一會兒,小胖果然看見自己同車間的一個姐妹和細紗間的鄭芬,兩個勾著手兒在前麵走,就決心扔開小李往前麵飛跑起來,嘴裏還直叫著:“鄭芬,鄭芬!”卻又忍不住一再回過頭來,帶著一種有些抱歉、請求原諒的神情,向小李送過去一個情意綿綿的微笑。

小李無可奈何地站住了,對她直眨著眼皮把頭使勁往上一揚,讓垂到額上的小綹頭發覆上去。然後,看見小胖決然掉過頭跑了,他這才轉過身去,連蹦帶跳地向自己廠裏飛奔去。

小胖趕上了芬芬她們後,看見她們也都換了新衣服,不免彼此品評起來。……遠遠地她們看見廠門口已先擁擠著一大群姑娘們了,從那裏**漾出一陣陣清脆的笑聲。胖妹擠到她們中間後,就有人鼓掌歡叫說:“看呀,看咱們的小胖子,今天打扮得象個美人兒!”小胖揮起小拳頭,向正跟著大家一起嚷嚷的彩霞胳膊上捶了一拳,說:“少缺德些,大哥莫笑二哥,你這身新衣裳,我還從來沒見過呢!”

原來,彩霞也換了一套媽媽給她新縫好的天青色的竹布衣裳。她的整個身材顯得更加清秀苗條了。新剪好的截發,梳得整齊溜光,上麵夾了個大紅色蝴蝶發夾,非常耀眼。她的大眼珠明亮得象秋夜的星星,長睫毛也更加濃密、迷人了。

“這算什麽!說實話,我們都俗氣得很!還是文英姐會打扮,你瞧……來了!”彩霞轉過身來指著正笑眯眯地朝她們擠上來的文英說:“多雅致!她從不穿得花紅柳綠的,瞧嘛,這一身墨黑的衣裳,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襯出她那張象月亮樣清朗的團團臉……你們說,象什麽?哎呀,我說哩,就象是碧清的池塘裏,長出來的一朵荷花!哪怕你是六月伏天,熱得渾身冒汗吧,一看見它,心裏就涼爽了!”

“嗬,看你這張嘴,真會說喲,你的舌尖上,倒真是長了一朵蓮花啦!”有個姑娘在彩霞腮上捏了一把,笑讚著。大夥也都笑了。

“不怪她說得好,文英姐今天是更美了!頭發一剪短,人就年輕得多!”另一個說。

“要死咧,你們怎麽在批派我喲!”文英剛擠上來聽到大家正說笑她,一時羞紅了臉,嚷起來。

離姑娘們老遠的一堆老年工人也在說笑著。上了五十歲的打包間的楊老老,一向是和大姨媽一樣,心慈口快,很受工人們敬重的。他走過來向大姨媽王素貞開玩笑說:“大姨媽,你家怎麽沒學姑娘們一樣,也穿件花衣服來開會喲?”

“不說假話,真是想穿呢,可惜沒有唦!”大姨媽嗬嗬笑著說,“這個廠一開門,我就來了,從來沒遇過這麽快活的日子,難怪姑娘們鬧得歡!你說嘛,你楊老老也是廠裏頭批老工人羅,幾時見過這樣的好年頭呢,難道不高興?!”

“嗨,不高興的是反動派!是工頭,是工賊!”楊老老的尖嗓子,連笑帶嚷起來,“昨晚上,老伴給我打了四兩酒喝過啦!今晚上,我請大姨媽喝幾杯。我們老年人,不比年輕人,高起興來,就想喝幾杯。”

“哎呀,大姨媽,要是你家不會喝酒的話,就找我作代表罷!”興華廠工會的一個青年幹部、地下黨員楊廣文插嘴笑著說。

“啊喲喲,楊廣文,你今天先選大姨媽作工會代表,晚上她請你喝酒。大姨媽是咱們廠裏老資格呀!”

“你楊老老也不弱呀!”楊廣文翹起大拇指對楊老老和大姨媽兩個說,“你兩位都算得是咱們廠裏的年高有德的老前輩羅!”

“你們瞧,這小夥子貪心重,一口氣想喝兩家的酒哩!”

周圍的人聽得哄然大笑起來。

十點以前,各個車間,都插上了一些小紅綠旗幟,貼起了標語。這些標語,都是楊廣文領著甘老九的兒子甘明和老九的徒弟王艾幾個,寫出來的。

王艾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父親曾在江漢關一帶碼頭上當苦力。父母死後,他跟著當了多年老鰥夫的祖父過活。祖父在長街小學裏當雜工,王艾就借此和小學的老師、學生們認識了。有位老師看見這孩子聰明過人,常把他叫到自己屋裏教他認字看書。久而久之,他也常跟著學生去上課。不到三年工夫,他把高等小學的各科功課都學完了,還到處借書看。他已經半懂不懂地讀過了《三國演義》《七俠五義》和《水滸》《西遊記》等書。前年,祖父死了,有人把他介紹到興華廠,在甘老九跟前當學徒,於是和甘明兩個成了一鼻孔出氣的好朋友,無論讀書、革命,他兩個總是彼此影響著的。這一陣子,兩個人革命幹勁高得很,為寫這些標語,鬧了幾個夜晚沒睡覺。現在,他們又笑眯眯地到各車間忙著張貼標語和插旗幟。

十點剛敲過,各個車間都關上了機車,滿廠裏忽然寂靜起來,馬上到處響起了拍掌聲和歌唱聲。年齡大點的女工們,也止不住手舞足蹈,咧開嘴笑鬧起來:

“秦大嫂,你、我這輩子也算見著世麵啦,我們算工會的人了呢!”

“這有什麽稀奇,有那麽一天,種田的,做工的,我們這些長得粗裏粗氣的老姊妹,還要大搖大擺坐在戲園子裏看影子戲哩!我剛才聽到銀弟說,有個什麽俄國,現在工人都坐上台子當政啦!都是工會爭來的嘛!”

“你才是憨包子羅,光工會哪行?還要個共產黨掌舵哩!”

“是啦,你這話才說得在行羅!”

原來參加地下工會小組的會員們,這時特別活躍起來。他們、她們盡找那些平日頂落後的男女工宣傳組織工會的意義,勸他們等會兒在會上講幾句話。隻有文英還象從前一樣,不露聲色。她本來就是少言少語的,劉平又囑咐小胖,叫注意莫讓文英在群眾中露出鋒芒來。說是讓她隱藏點,將來在某些工作上,會有好處。

按照預定的安排,各車間一宣布開會,首先就由工友們推出主席來主持自己的車間會。以後就請工友們自由發言,然後才選舉大會代表。

小胖的車間裏,不一會就把小胖推了出來主持會議。小胖向大家談車間會的意義的時候,工友們都屏聲息氣聽,特別是年齡大一點的工人們,都要擠到最前麵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好象今天才認識她似的。

小胖的話剛說完,有個中年女工叫易秀雲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擠到了小胖跟前,笑嗬嗬地捉著她的一隻胳膊不放,一邊對大家說:“我不知道小胖姑娘長了幾個心竅,是麽樣講得這樣多的道理……天曉得,我是個苦人……沒闖過世麵……唉喲喲,聽了她的話,真開通,真開通,我……真開通了!”滿場子人聽得哈哈笑起來……“莫笑呀,憑良心說嘛,我活了一輩子,今兒才曉得自己還有個階級,今兒才曉得我們這個苦人階級能有力量,又有個共產黨領頭爭我們的好處,爭我們的什麽呀,啊,是爭利益。一點不假呀,看羅,如今我們開會,扯起紅旗子,夜叉婆也不敢出來瞎胡擾啦,也沒得人敢來搜身啦!唉,要早曉得有今天嘛……也少發些愁喲!天曉得,愁了半輩子啦!受盡了折磨喲……”她說著說著掉下眼淚來了,有幾個年紀大點的女工也止不住擦眼淚。大家等她揩完眼淚又催她:“把話說完唦,今兒個該快活啦!”

“真是的,今兒我真是快活得要死啦……聽我說,唉,我說,我們這輩子就死跟著這個共產黨和工會走罷。我說,哦,同……同……”說到這兒,她自己笑起來,輕聲問小胖說:“是叫‘同誌’吧?”她看見小胖笑著點了頭,就伸長脖子放開嗓子大喊道:“同誌們,讓我也學喊一聲萬歲吧!萬歲喲!這個工會要萬歲呀!”她喊到“這個工會”幾個字的時候,拍著小胖的肩膀,好象小胖就是工會,惹得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大家緊接著高呼:“工會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

還有幾個工人也說了話之後,就選代表。剛一宣布請大家提幾個名字候選的時候,滿車間爆發了一片叫嚷:“小胖子”,“胖妹子”,“齊八妹”,“齊胖妹”,“胖姑娘”,“小胖胖”,“胖姐姐”,“胖妹妹”,“胖娃娃”……胖妹的各樣稱呼,象氫氣球一樣在空中回旋,飄**……

鬧了一陣,叫大家舉手付表決時,有人走過來數舉手的人數。

“你怎麽不舉手呀,你不讚成小胖做代表麽?”一個姑娘對一個站在一旁傻笑著的女工說。

“我也舉得手的麽?”她好象很驚奇,馬上哆哆嗦嗦地舉起一隻手說:“我舉,我舉。唉呀,如今個個人都有用場啦,真叫人喜死了!”

細紗間裏又另是一種快活氣氛。這兒是彩霞主持會議。她慢慢地從組織秘密工會談起。她談得越興奮,那對大眼睛就越顯得靈活、透明、美麗。當她向大家談到是共產黨領導工人農民,組織工會農會鬧革命的時候,有人高興地打岔問道:

“百靈鳥,共產黨在哪裏呀?你領我們去找吧!”

“百靈鳥,你做了共產黨,怎麽不告訴我們?讓我也來一個嘛!”

彩霞急得漲紅了臉說:“唉呀,我還不是呀,我還不配羅,是共產黨領導我們辦工會嘛……”

“天啦,這麽能說會道的姑娘還不配,難道要我這個笨手笨腳的老婆子才配麽……”

銀弟覺得彩霞說得很熱情,可是領著大家越說越遠了,怕她歸不到題,就高聲喊起口號來:“興華廠工會萬歲!”“共產黨萬歲!”大家也跟著喊起來……

彩霞趁此結束了自己的話,又領著大家喊了幾聲口號。接下去就有別的工友講話。

彩霞走到人群中的時候,有個女工堵著她問道:“姑娘,我問你,萬歲爺不是皇帝老官、真命天子麽,是攬大權的呀!如今工人也能稱得起萬歲的麽?”

周圍的人聽得拍手大笑。彩霞睜大眼睛瞅著她,楞了半天不曉得如何回答,想了想,忽然笑著說:“稱得的,當然稱得羅!怕什麽,真命天子早打倒了!攬大權的反動派袁世凱、吳佩孚,也都給人民打垮了!工人們如今也要掌國家大權了!工會還要替工人爭很多利益咧,這不就萬歲了麽?!”

甘老九主持著自己車間的會,當大家講完話,還沒開始選舉的時候,他挨了好幾拳。那不是和他打架,而是工人們對他表示敬愛和擁護。

“你這個老鐵工,早就領導工會了,是麽樣不來邀我!”一個大拳頭在老九背上捶了一拳。老九把身子猛一抽搐,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老九,幹得好,我們謝謝你!”三十多歲的壯漢子、保全工陳士貴跑來湊熱鬧,一拳頭也打在老九胳膊上了。

“老九,我們今兒可要舉你做代表!”後邊擠過來一個人捶了甘老九一拳,“還要舉你做興華廠的工會主席哩!”又是一拳……

甘老九撫摸著挨夠了拳頭的兩條膀子,放開響雷樣的聲音,咧開嘴笑嚷道:“唉呀,代表好當,拳頭吃不消啦!這樣挨揍的話,弟兄們,代表會還沒開,你們得跟我老九安排棺材辦喪事啦!”

男子們的快活、健康的笑聲在滿屋子震**起來……

老是快快活活、愛熱鬧的楊老老,從自己打包間跑了過來,正要找甘老九說笑,聽他這麽一說就高聲講道:“莫說這些泄氣話羅,你鋼鑄鐵煉的九老官,雷公也打你不死!買棺材做麽事?老天還要留下你來領導我們跟反動派鬥爭咧!”

另外一些工人們擠不進人群中去,就站在一旁談論。

“我早就看出老甘起變化啦!在家裏,也不發脾氣啦,也不打老婆啦,有時候,好晚還點燈看書哩!”楊老老的把兄弟史大傑說。

“他比我還大一歲,都有這股子勁,看起來,我也能作用羅……”滿臉大麻子,綽號王麻子的工人說。

“嗨,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長百歲。鬧革命,不在乎年紀,有那份心就行……”史大傑說。

“老哥,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喲!林祥謙他們搞工會,算犯了罪,有的殺了頭,有的坐監牢。如今搞工會,吃香啦!”王麻子若有所思地點頭歎息。

“什麽吃香吃臭的?你說得真不在行!這是應該的嘛,搞我們工人階級自己的事呀!”史大傑說。

“對啦,林祥謙殺頭,是吳佩孚反動派搞的嘛!這狗入的,可不就叫咱革命軍打倒了麽?!如今革命軍一來,工會一興起,咱工人要一天天出頭伸腰杆啦!”另一個工人說。

“是呀,這也就替林祥謙出了口氣啦!”保全工陳士貴又鑽到這堆人中來插嘴了。

全廠各個車間裏,到處熱鬧非凡:講演,喊口號,鼓掌,笑著,嚷著……楊廣文估計車間會開得差不多了,就把王艾、甘明、銀弟、金秀分配到已選完了代表的車間去教唱歌。於是人們聽到這兒唱起了:“打倒列強……”那兒高歌著:“工農兵聯合起來……”連老太婆也止不住笑著,跟著哼上幾句。

一會兒,汽笛猛地響起來了,那是快十二點了,快開動機車了,大家也該吃午飯了。可是好些姑娘小夥子們樂的連飯也不想吃,還在低聲唱著,嚷著……還有的青年人溜到別的車間去問人家的會開得好不好,向人津津有味地談論著自己車間今天出的笑話、新聞,直到汽笛再一次叫起來,大家這才不得已跑回自己的崗位去開車。

一周後,興華廠全廠工會,在全體代表會上宣布成立了。大會選出了甘老九、小胖、楊廣文、楊老老、劉彩霞、金梅、大姨媽王素貞、章銀弟等三十多人做執行委員。甘老九和小胖兩個是正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