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女的隻有掏下水道的命

大學時期,秦琪混跡男生堆的短發姑娘,愛酒,愛吃豆沙餡的麵包,也愛做實驗。每根芯線都是她的兵,她是風流倜儻的周郎,排兵布陣,信手拈來。

這位周郎隻愛白襯衫牛仔褲,配各種鮮豔的帆布鞋來穿,橙黃、大紅和亮藍。冬天則慣常穿墨綠色的棉衣,風一吹就像隻鼓囊囊的球,被推著往前跑,江川第一次見她,就喊她毛球,他跟她說:“真可恨啊,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是不是?”

她又被他在口頭上討了便宜,氣咻咻地把手上的熟食一遞:“全都歸你提。”他接過去,笑道,“你這隻毛球。”

女生學工科是自討苦吃,功課繁多,考試範圍飄渺,女性朋友很少,學院的男生大多數是青蛙,可悲的是,青蛙都未必看得上你。找工作時更是吃虧,某些企業開門見山表示他們是要招人,但這幾個工種都不適合女生。

同班4個女生裏,大姐和三姐一畢業就轉了行,隻有四姐和秦琪找著了專業對口的公司。但四姐幹了兩年就申請自降薪水,轉到文職崗位,惟獨秦琪還在堅持。不過她也當了大半年逃兵,她學了4年電信,又為它工作了3年後,毅然辭職北上。

要轉行就轉徹底些,秦琪自幼跟家裏一位圍棋四段的遠房親戚學下棋,也算小有成就,便找了家棋類雜誌從助理編輯做起,哪曉得沒撐到8個月就推枰認負。

她骨子裏仍是工科女生,對C語言、邏輯設計和數字電路傾注過太多心血。她隻喜好單打獨鬥的活計,比方說做實驗,自己是少年將軍,談笑用兵,勝券在握。但當編輯可不一樣,必須揣摩上司和讀者的喜好,還得擺平大大小小的廣告商、設計師、作家、名人和寫手。

問題是,這般辛苦逢迎,仍不見得找準了當下閱讀的興趣點,吃力不討好是常事。上司說雜誌銷量下滑人人有責,讀者說內容不好看,作者們則抱怨不被重視,稿費也低……婆婆媽媽破事一大堆,哪像通信行業井井有條。

八個月後,秦琪回歸本行。這一回心定了,踏踏實實地幹下去,職位一升再升,但頭發一掉再掉。光陰轉眼即逝,她已暌違校園五年,但仍然恐懼雷雨天。也仍然勤勉專心,終年長衫長褲,方便隨時蹲下來檢修電路,乃至半跪或是趴在地上挪動。

那天本來和導演約好了在後海的一間茶館討論劇本,臨時又突出狀況。附近一個小縣城因強降雨引發滑坡泥石流,電力、交通和通訊全部中斷,公司緊急動員快速恢複通信,秦琪又沒能赴約。

事故太重大,人手又緊張,所有人都忙成了陀螺。通信管道被洪水和淤泥掩埋堵住了,秦琪和同事們都跳到溝裏搶通光纜,路過的婦人見狀,趁機教育孩子:“你可要好好讀書,不然將來就跟這女的一樣,隻有掏下水道的命。”

這女的聽見了,抬起臉,衝羊角辮小姑娘髒兮兮的一笑。

她是真的不把自己當女人看,但她到底已不是十九歲。年輕時仗著身體好,連熬三個通宵也視為等閑。現在她每天撿起死掉的頭發,很慌亂很煩躁,她很怕自己老得太難看。本質上,她依舊是外貌黨,從江川起,走在她身邊的都是一等一的俊朗少年,連母親都笑罵她膚淺,她翻翻眼睛說:“缺什麽補什麽嘛,我是很謙虛好學的。”

然而虛不受補,她屢屢得手,卻每每失去。

失去的又何止是美人?還包括她的歲月。她二十六七歲了,這很讓她焦慮,工科崗位的女人到了這個歲數得轉型,若升不了專家,則無退路。

風雨大作的天氣,秦琪和同事們在搶通基站電路。緊急調撥的15千瓦柴油機已經運抵到縣城外,因道路阻斷,搶險救災員工手抬肩扛了近3個小時。

柴油機運達時,班組的人都發出歡呼聲,她直起身去看,突然兩眼一黑,暈倒在泥濘的溝裏。

醒來已被抬到**,胳膊上紮了針管,醫生說她重度貧血,輸了一大瓶葡萄糖。這件事驚動了領導,連稱要對進行通報表揚,可這對秦琪來說不是光彩事。最多會給她發放些許獎金,但解決不了實質問題,她是合同工,沒有穩定的編製。

不在體製內則意味著她終有一日,會因體力下降,而苦求一份科技民工之職而不得。際遇慘淡至此,決計不是十七歲填高考誌願的她和母親所能想象。她讀電信專業是聽從了師長的建議,往後是信息時代,你學這個可就代表了先進的生產力啊,好就業,有前途!事實證明,是好就業,但她是女人,前途不妙。

秦琪躺在病**,小屋子的窗戶關不嚴實,被狂風吹得呼啦啦的響,外頭又是驚雷豪雨天,她再一次被驚醒。從小到大她都驚懼於這種天氣,無計相回避,隻得打開音樂,仍是黃耀明,聲音醇如美酒,很易醉人。

當年一同聽歌的朋友多已星散,連阿米也隻偶爾在QQ上探個頭,隻在雙方生日和過年時打打電話。但偶像不一樣,他一再帶給她微小優美但堅定的溫暖。最難得是有幽默感,演出後丟了錢包,記者問起,他回答說:“唉,登完台連錢都不見了,歌女生涯原是夢啊。”完全戳中秦琪的笑點。這個人有時還會搞怪,在微博上轉了紅歌大賽的曲目說,“一首都不會唱,怪不得我總紅不起來。”秦琪常想,她愛黃耀明,未必和他的性格無關,除開歌聲,他多可愛。

導演晚間跟秦琪通電話說,擬將《絕望坡》作為電影的名字,理由是它浪漫而樂觀,明明是很悲催的事,但喊著喊著,竟覺出了喜感。秦琪在這端笑了起來,是啊,離開後回想起絕望坡的名頭,難道不覺很溫馨嗎?

有一回在絕望坡上,江川送了黃耀明的專輯給秦琪:“喏,黯然銷魂掌。”他穿件黑色大衣,袖子稍稍翻起一道邊,兩眼明淨得像霜夜的大星,秦琪登時想起“玉樹臨風”四個字,好俗,但合適。她接過唱片說,“我倒覺得是碧海潮生曲呢。”

多麽壯闊悠然的音樂,既堅守理想主義又懂理智對待現實。一個驚雷滾滾砸下來,她深吸一口氣,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貼著床板坐著,抱住熱茶喝,把音樂的聲音調大點。

秦琪對黃耀明有印象,是在和江川初識的夜晚。他們在天台上喝酒唱歌,深夜才回宿舍。路上江川哼著歌,先是他一個人在唱,漸漸的多來米都跟著他唱開了。旋律清晰可嘉的粵語歌,秦琪費力地聽歌詞,問:“什麽歌?”

“達明一派的《四季歌》,香港的樂隊。”阿米答,“你沒看過《風塵三女俠》?它是插曲。”

“沒,我隻知道Beyond。”秦琪自小刻苦讀書,中學時代跟玩樂全無幹係,連流行音樂都甚少聽。

江川笑起來,眼睛一閃,亮得像有波光在流動:“Beyond是降龍十八掌,但達明一派是黯然銷魂掌。”

阿米學了句粵語:“點解?”

“黯然銷魂掌嘛,他們用銷魂的唱腔表達著那些我們都感受過的黯然。”

十九歲的秦琪不能領會江川對樂隊的評價,直到畢業幾年後她才隱約了解,讓你黯然的人和事,必定也使你感到銷魂。那晚她問:“達明,哪兩個字?人情練達,世事洞明?”

“哦,主創劉以達,主唱黃耀明,將他們名字各取一字,但我想大概也有你說的意思吧。”

小雪初晴的夜晚,秦琪學會哼他們都會唱的歌,知道樂隊拆散後,黃耀明單飛,做訪問,出唱片,開演唱會,活色生香。她記住了他,還有時年22歲的江川。

走到23棟門口,江川和他們道別:“我上去了,我住301,有空去玩。”

都認為再見是自然而然,不曾慎重地敲定重聚日期。此後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她忙她的實驗和考試,他仍遊手好閑,唱唱歌,讀讀書,踢踢球,喝喝酒,一花一世界。但秦琪去書店買書時,會下意識地走到音像區,搜索達明一派的音樂。她問了好多次,才買著一張主唱黃耀明的唱片,蒙了塵。她愛惜地擦拭,當《四季歌》響起時,她想起江川的臉。

偶像的力量便是從黑暗和茫然中引領人積極前往光明和開闊吧,就像導演認為感情的力量才是最大的,他說新近談了戀愛,幹勁足得很,一心想捧出最佳狀態的自己博得對方一粲。

導演四十出頭了,仍是優質的感情動物,翩若遊龍,性格很柔軟。秦琪一向對這類性情溫和的男人有好感,導演常給她戴高帽:“每回和你聊完,我都在想,又顛覆了頭一天我對電影的思路了。阿琪,我昨天見了製片人和投資方,他們對《絕望坡》的期許比最初的設想要大得多,計劃走商業路線,全國公映。”

導演想將電影當成野心之作,可秦琪對藝術圈隻願觀望。導演沒奈何,收線前對她說:“等你回北京,我再拎幾瓶很好味的香檳給你壓驚。”

親近的人們都送酒給她當禮物,酒是她的生活飲用水,但香檳……香檳是用於慶祝的,可她的前程被她走壞了,哪配開慶功宴。哦,生命中第一場慶功宴是高考後,父母單位的同事全都來了,烏泱泱開了幾十桌。秦琪是絕對的主角,但她隻願待在老師們那一桌喝酒吃菜。

這場酒宴的規格比謝師宴要高,但在溫州遠遠算不上啥。秦琪敬酒時瞥見大多酒桌上的菜都沒動幾口,客人們陰沉著臉,顯是認為無甚可吃。秦琪惱得想將酒潑到他們臉上去,但得給父母麵子,生生咽下。

心情不好,連香檳都沒開,倒是在兩年後的大學校園裏才喝得盡興。秦琪日後想,最囂張的日子也就是那天吧,她寫的一篇研究論文發表了,微積分老師還特意請她到講台上講解旋轉體體積的求法,更被豔羨的是她順利進入了數模基地,有望參加國際大學生數模比賽。

雙喜臨門的殊榮落在一個普通班的女生頭上,連提高班的人都嚷著她得請客。在秦琪的大學,提高班相當於績優班,大一軍訓期間報考,秦琪也報了,可英語太爛,沒能考進提高班,沒撈著本碩連讀的機會。在多來米的張羅下,他們包了個小場子開Party,秦琪喝到中途,鬼使神差地跑出去給江川打電話:“你快來,我把香檳都藏給你了。”

沒有刻意地記他的宿舍號,但她居然沒忘。她是靠數學成績打天下的,對數字有著近乎變態的記憶力。打電話到門房,沒兩分鍾他就接起,笑說這就來,可直到散場,她也沒等著他。

約他來喝香檳,他卻放她鴿子,她也不生氣,蹬蹬蹬拎了兩瓶去找他。酒藏在大衣裏鼓嘟嘟,在來訪簿上登記時被門房識破,孝敬了一瓶才被放行。大爺手插在袖籠裏敦敦教誨:“要喝出去喝,別在寢室裏發酒瘋!”

“放心,明天要考試,沒人想掛科!”秦琪快步爬上三樓,一推301的門,一屋子的香氣。江川眼疾手快把她扯進去,摔上了門。

他們用搪瓷缸子燉雞湯,私接了電路,還做了簡易的電子爐灶。學工科的人都酷愛和校規對著幹,秦琪搓著手坐下了,是香極了的酸豆角燉雞,江川說:“老三一大早到菜場買的土雞,吃穀子長大的,我給你舀點湯。”

這是他們第二次相見,卻像相交多年。秦琪開心地坐在小板凳上,捧起雞湯邊吹邊喝。金黃的湯飄著鮮紅的枸杞,香菜剁得細細,和若有若無的黑胡椒粉相映成趣,這之後,每當她再看到視覺盛宴四個字,腦中本能就會浮現出一鍋雞湯的模樣。

勺子一舀,是豐富的香菇、墨魚絲和山藥塊,秦琪立刻不爭氣地原諒了江川。美味雞湯當前,誰想在嗬氣成冰的冬夜穿過絕望坡,去喝一杯不知所謂的酒?

九年後,她還難忘那一幕,在香港的夜裏跟導演商量,電影裏一定要有圍爐夜話的場景,隻顧吃喝,不言心事,要多快樂就多快樂。

投資方要的是能賺錢的商業片,而商業電影的原則是不多設一個符號人物,不多寫一場閑情閑筆,不多花一分錢。導演為秦琪破了例,安排了一組吃火鍋的鏡頭,還答應給鍋中的香菇和山藥來個特寫,太清楚受到了偏寵,秦琪感激得想吻他。

“毛球多喝點湯,毛球吃山藥。”江川為她布菜,秦琪右手邊的老四哧溜溜地喝著湯,石破天驚地喊她,“嫂子,幫我遞下醋。”

秦琪驚得頭發豎起,江川麵色不改,仍安詳地舀湯:“他們都以為我們在談戀愛。”

兄弟幾個都驚訝地看著他們,秦琪說:“你這種人咋會沒女朋友?早該被染指了。”

樣子漂亮,又做得一手好菜的工科男會被埋沒?打死她也不信。江川笑笑:“是有過,但理念不合,分了。”

“理念?什麽意思?不可調和?”

“大方向不一致。”江川很冷靜地吃著飯,“分了好,對兩個人都好。”

老四插嘴道:“新聞係的係花啊,唉。”

老三也咂巴著嘴:“一進校就譜寫了佳話啊,我們老大張口閉口都是阿潔。不和你們吃飯了,我得去給阿潔捧場;幫我在自習室占個位,我把文件夾給阿潔送去就來……他談起戀愛是很瘋的,翻來覆去念著人家的名字,耳朵都聽得起繭。”

老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江川的臉色,見他隻對雞湯投以愛慕的眼色,衝老三眨了眨眼:“她若不是嫂子,你巴不得天天聽到芳名。”

“你小子可別當著我家楊柳的麵說這話,要不下學期的碗都歸你洗。”

秦琪是見過那位係花級的美人的,紅衣白褲,褐頰大眼,氣場很槍炮玫瑰,是學校的風雲人物,熱衷入黨、學生會主席競選和高校巡講。可她素來排斥校園政治,隻有酒和獎學金才提神。她喝著湯,江川已起身開了香檳,找了5個簡陋的玻璃杯,一人倒了一點,帶頭祝賀秦琪:“等你拿了ICM的獎,請你喝拉斐。”

“哇!”兄弟們肅然起敬,“國際大學生數模比賽的種子選手光臨寒舍?蓬篳生輝啊!”

秦琪謙虛了幾句:“勉強進了數模基地,能不能被選拔去參賽還另說。”

新聞係係花每次造訪301,是否如夜明珠照得此間亮如白晝呢。她去看江川,恰好江川也在看她,她揚著杯子問:“你怎麽知道?”

“我去了,還吃了個果盤,你在跟人學倫巴,我就走了。”吃完了又用雞湯撈麵,江川問,“毛球你吃蔥嗎?”

“麵條加小蔥才香啊,多放點。”秦琪的室友大姐和三姐從不吃蔥薑蒜,但白的掛麵青碧的蔥花才勾人食欲啊,秦琪是吃過晚飯的,還能裝作餓了一天似的吃了大半碗。

301的窗台上種了小蔥,吃泡麵的時候剁一點,香。老四用水果刀將蔥花挑過來,撒進秦琪的碗裏,老三在碗沿上磕雞蛋,江川把勺子伸進雞湯裏,渦了白胖胖的5隻荷包蛋,問秦琪:“你愛吃老一點的,還是嫩一點的?”

“嫩的,蛋液流出來。”秦琪肅然起敬,301太出色了,一改她對男生宿舍臭襪子滿天飛,一個月不洗床單的“髒亂差”的思維模式。難得的是江川舉手投足很英氣,這類婆媽的事兒做起來絲毫不娘,她很欣慰。

一人一隻荷包蛋吃得很熱乎,秦琪問:“有橄欖菜嗎,我最愛用橄欖菜送白粥和麵條。”

老二說:“沒有,給你榨菜。”

“謝謝,不要。”再看江川,掛麵、荷包蛋和蔥花,再滴兩滴香油,呼啦啦吃得熱火朝天。秦琪不行,她不愛吃陽春麵,總要弄一堆色彩繽紛的澆頭才過癮。

“飯後一支煙,快活似神仙啊。”酒足飯飽,老三掏出煙盒發煙,給秦琪也派了支,她不抽煙,仍隨手接過,夾在耳朵上,像父親年輕時。

老二站起來收拾著碗筷,哆嗦著唱:“大王派我來巡山嘞……”

《西遊記》裏小妖怪的台詞,秦琪撲哧一笑,幫他打掃著殘局:“我好歹是女的,我來吧。”

江川扯她一把:“別,我們排好洗碗值班表了,別打亂。”

窗戶玻璃上貼了一張紙,密密麻麻的小格子,秦琪粲然笑:“每月都手寫一份?累不累啊,做個萬年曆就能靈活變動了,我給你們做吧。”

“為它動腦子不值當,隨便塗塗抹抹就行了。”江川起身從櫃子裏摸出一小壇酒,“等下我要到謝院士家裏做客,一起下樓?”

“酒?”

“嗯,我高中最好的哥們兒在西北大學,我托他弄了一壇,走鐵路運送,上午才去火車站取回來的。”江川示意秦琪聞聞酒氣,“香吧?故意饞你的,產量少,下回再讓他多弄點,咱們就有得喝了。”

秦琪長了見識,甘肅秋後被霜打透的葡萄釀成的酒很醇,比市麵上的葡萄酒都好喝,江川每年都會給謝院士送一壇。

謝院士在學校裏德高望重,江川的班主任是他的得意門生,沒少使喚江川跑腿。秦琪對謝院士心儀已久,剛入學那會兒,他就給新生做過報告,談吐幽默,風度也好,是極為可親的老人家,她猶豫著問:“你能捎我去嗎,我不多話的,看看他就走。”怕江川不答應,急急又補充,“嘿,雪天路滑,你扛壇酒需要幫手。”

江川看她,睫毛彎彎,眼仁兒好清亮:“謝老的崇拜者遍布全校啊,走吧,今天是他生日,沒準兒我們專業的學者會被你見個遍。”

天寒地凍的校園,秦琪手插褲兜,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走。路過電話亭,她說:“你等我兩分鍾好嗎,我要給家裏打個電話。”

江川靠著門抱著酒壇,秦琪哇啦啦地講著他聽不懂的溫州話,高高興興的說了幾句,掛了。一抬頭,正對上他的黑眼睛,他看著她,微微含笑:“你們溫州話像天書。”

“是呀,別人也這麽說。”秦琪帶著笑說,“我告訴我爸媽,我進了數模基地,他們沒概念,我想了想說,我考了班裏第一。其實我最好的名次是第二,但我這麽一說,他們就懂了。”

江川看看秦琪,眼光像要溢出水來,秦琪覺得他真溫柔,局促地低下頭去。他卻突然伸手從她的左耳沿取下老三遞給她的煙,扔在地上,隻淡淡地說:“不許抽煙。”

“哦。”樹葉子在風裏發出沙沙聲,落了雪的天氣,天上的星子不見了。

這輩子秦琪都不抽煙,雖然她擁有數不盡的加班時刻。在困倦得天昏地暗的夜晚,她喝下一杯又一杯濃茶,罔顧同事遞來的煙。他們說,抽二手煙比抽煙的危害更大,來一支吧,她說,不。

剛落過雪的天氣,騎單車費勁,慢慢地向謝院士家走去,隨意聊著天:“我認識的男生裏,你是惟一會做飯還做得好吃的,咋辦到的?”

“咳,說來話長。”江川換隻手托著酒壇,唇角笑意淡然,“我家那邊有明代的城牆,城牆下有棵榕樹,亭亭如蓋像大傘,樹幹很粗,好幾個人合抱才抱得過來。政府不舍得砍,任由它待在馬路中央,過路車輛都繞開走。我總爬上去看書或是玩兒,竄來竄去的打鬧,自以為藝高人膽大,說是要攀登最高峰。”

“哈哈,有天摔了吧?”秦琪笑得幸災樂禍。

“是啊,摔斷了腿,父母都忙,我又得上學,接來送去不方便,幹脆把我關在家自學。飯菜都是我父親的徒弟從食堂打來送給我的,食堂的飯菜你也知道,我吃了三天就吃不下去了,跟父母說,下班了買點菜帶回來,第二天我自己做吧。就這樣,瘸著腿在灶台邊換著花樣學做飯,一來是太無聊,二來自己不嫌棄自己,再難吃也能忍。久而久之,熟能生巧。”

很多人學工科是為了將來好就業,他們兩個竟然都與童年的經曆相關。江川在腿傷的兩個月裏學會了做飯,還看遍了家裏的書,起先是世界名著、唐詩宋詞元曲和散文集,這些都看完了,饑不擇食連父母的專業書都看,看不懂,但有點意思。他是自發,但秦琪是被迫為之,她偷看電視穿幫後,父母把她關進廚房寫作業。滿以為廚房狹小,除了廚具啥都沒得玩,她能乖順點,可秦琪說:“筷子也好玩,水也好玩,電表更好玩。”

被關在黑漆漆的陰暗廚房是她的陰影,江川漸漸地止住笑,騰出一隻手揉了揉秦琪的頭發,聲音悠悠地響在她頭頂:“你這小子,說得活靈活現的,我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個長得像豆沙包的小家夥,含著兩汪淚水巴巴地跟電視機較勁,有趣有趣。”

秦琪嘿嘿笑:“我媽說我是泥巴球兒,玩得髒兮兮的回來,隻剩兩隻眼睛在一眨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