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豪情麵對萬重胖

七歲時,秦琪無師自通學會了偷電。從此她樹立了遠大的人生目標,長大了要當科學家。

科學家很貪玩,和父母鬥智鬥勇,琢磨著接上了被父親拔掉的電視信號線,照看不誤。父親回家一摸,電視機發燙,她被關進了廚房。

小黑屋隻有廚具和電表可玩,當她無意識將電壓聯接片鬆開,導致電表停轉後,對科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可惜科學家文科成績太差,英語常年考二十分,差點考不上大學。

高考前夕,準科學家秦琪焦慮得睡不著,蜂蜜牛奶或安定片統統沒用。心一橫,一瓶白酒盡數入喉,從而如獲至寶,每晚被它放倒。

喝白酒的習慣被秦琪帶進了學習和工作中,她天賦異稟從不上頭,每每喝酒開工,幹掉習題三千條。江川笑過她,別人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她卻正好相反,嗜酒如命,謀取功名。

秦琪和江川的相識始於買酒,後來她和導演也是因酒結緣。她在工作上更是囂張,一杯下肚,精神抖擻,連熬兩個通宵寫代碼也不在話下。上司過來看到了,敲敲酒瓶說,當心喝出啤酒肚啊,秦琪就笑回去,亂哼句《男兒當自強》:“豪情麵對萬重胖。”

加班沒勞務費,還不準人自備雞血?大家都苦著一張臉生活,隻她總笑嘻嘻的,吃得喝得,減什麽肥。

從七歲起,秦琪為當科學家奮鬥了十九年,到頭來隻當了個半調子的工程師,俗稱程序員。第二十年時,她脫胎換骨,為一部“狙擊溫州炒房團”的電影嘔心瀝血,並假裝是在為蒼生請願。

說來是機緣巧合,深夜放工,秦琪去吃東西,巧遇鄰桌一幹人談論電影。項目已收尾,她喝得有少少醉意,鄰桌笑語喧嘩,當她又幹掉一杯酒,終於有人來問:“小姐你沒事吧?”

隻要不過量,酒能使人開朗活潑話多好睡,秦琪亮一亮空杯,笑:“你以為每個人喝酒都是為了消愁?你要不要我衝你聲淚俱下表個態?”對方一愕,隨即笑了,“看來是酒鬼,不如過來同飲。”

那邊有個中年男人端酒杯朝她示意:“人生都幾得意架,唔好甘悲啦。”

他們當她在掩飾,都擺出開導的架勢,秦琪提著一瓶酒走過去。她最討厭向人解釋,不懂拉倒。但酒不同,她愛酒愛了好多年,難道失戀失了好多年?不行,這誤會大了,她這個人嘛,多少還是有點羞恥心的。

“酒跟金錢異曲同工,能壯慫人膽。我不擅長搞錢,酒還細水長流地喝得起。”討生活不易,做研發尤甚,腦力消耗太大。連這路人都望著她枯草般的發絲祝她身體健康,秦琪喝盡杯中酒,微微笑了笑。

健康大約是個妄念,今朝的容顏老於昨晚,誰都一樣。她吃了腿長的虧,在通往衰老的路上沒控製好節奏,不留神比一般人跑得快了點。

後來便和這幾個人聊起了電影,中年男人是香港的導演,拍過幾部小眾藝術片。票房不票房,盈利不盈利,他統統不在乎,隻考慮嗨不嗨,但他手下的小年輕得吃飯。他這次來北京是想弄部在國際影展上大放異彩的電影,他的團隊方可長治久安地活下去。

題材是策劃好的“狙擊溫州炒房團”,當今中國老百姓誰不對這一組織恨得慌?煽動了觀眾的情緒,電影就成功了一大半。巧就巧在秦琪剛好是溫州人,連日來,導演走訪了被房價壓迫得喘不過氣的草根們,還到溫州考察了幾次,但他和編劇團隊仍沒底。

大學時,朋友們在接受獎學金時最愛說:“感謝學院,感謝我的父母,感謝導演和我們的Team,我能獲得奧斯卡獎非常激動,我愛你們。”然後作出一副手摁胸膛淚光瑩然的樣子,一路互稱著影後影帝最佳男配回寢室。

秦琪喝著酒直笑,哎喲喂,世事是很玄妙的,有天竟真會認識一幫電影人。所以說,有些話不能亂說。

店堂的人不太多,秦琪視線正前方有一台大電視,在曆數上世紀的經典黑幫片,畫麵轉到《教父》,她被吸引。導演笑問:“你也中意《教父》?迷阿爾帕西諾吧?”

“不啊,馬龍白蘭度。”秦琪眉飛色舞地說,“你沒覺得嗎,他的名字本身就是四種好酒。”

“哦?”一桌人都饒有興味地盯著她。

秦琪雙眼盯住屏幕,慢吞吞地數給大家聽:“瞧著啊,從左到右數一遍:馬爹利、龍舌蘭、白蘭地和君度。”

坐在秦琪右手邊的平頭男人笑:“老孫啊,這酒鬼看待事物的角度與眾不同,人也好玩,興許能為我所用。”

秦琪是很人來瘋的性子,酒一喝話就多,盡管有做作之嫌,但男人大多都還是買賬的。平頭男人給自己倒了酒,滿滿的和她喝了一杯。他背光而坐,遠遠的單看輪廓,都知道是風流人物。這下坐得近,秦琪瞧著他,約莫不到四十歲,舉手投足極富魅力。

導演姓孫,他轉向座中不大說話的年輕人們:“我們寫戲要注意,要寫大眾喜聞樂見的東西,寫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寫平凡生活裏看得到血的那些。”

要到這時,導演才讓秦琪有了點另眼相看的意思。之前她隻以為這堆人吵吵鬧鬧,跟她印象中娛樂圈虛榮浮躁如出一轍,但多聊了幾句,他竟和她想的不同。

電視上在播馬龍白蘭度拒領金像獎的軼聞,1973年,他找了個印第安小姑娘代他上台,還宣讀了抗議美國對美洲原住民進行生存歧視和種族滅絕的聲明。反骨仔的人生好快意,秦琪和導演喝酒:“為偉大的馬龍白蘭度先生幹杯!”

不識抬舉的渾蛋在莊重場合撒野,卻撒得觀眾滿心愛慕,導演趁機教育他年輕的團隊,他們都是第一次介入到他的班子,尚搞不懂他想要的是什麽,都很惴惴不安。導演說:“我想在我們這個戲裏說些真話,踏踏實實贏得觀眾的心,當然,得把握好度。”

平頭男人補充了句:“多想想他們想看到的是啥。”

秦琪又想起導演方才說的“平凡生活裏看得到血的那些”,這才是直戳心窩子的刺痛,連她這個絕對的外行都躍躍欲試,暗自思量她來做電影,會捧出怎樣的東西。

突然之間她有了一點點了解,那麽多人都費盡心思朝影視圈裏紮,除開名利,它算得上是平凡生活的英雄夢想,做電影的人和看電影的人都能體會到樂趣。

導演抬腕看了看表,向服務員要來遙控器換台,每晚零點都會有一檔經濟熱點節目,他要拍賺取民間口碑之作,就得多關心國計民生。

麒麟啤酒很可口,比燕京更勝一籌,秦琪喝完一杯又去倒,電視上的官員對著鏡頭大談樓市調控效果明顯,鏡頭轉到記者在某樓盤的沙盤麵前隨機采訪的看房者,他們眾口一詞:“相信在政策有力的控製下,房價一定能得到控製。”

導演嗤了一聲,平頭男人笑:“咱倆在洛杉磯讀書時,你喜歡北島的詩……”

導演還未說話,秦琪低低地接口道:“我不相信。”

秦琪說的是北島那首久負盛名的詩歌《我不相信》,恰是平頭男人心中所想,他詫異地看著她,舉杯和她共飲,“你也知道?”

“略知一二。”工科女秦琪隻信賴公式和定理,沒耐心看長篇大論,但她的確喜愛詩,生命裏所有的況味盡在其間。

寫相信未來的詩人瘋了,寫我不相信的詩人定居香港。平頭男人陳定邦是導演的禦用編劇,他們在美國留學時就認識了,導演所有的電影均由他擔綱編劇,可“狙擊溫州炒房團”令他很傷腦筋,遲遲打不開局麵。秦琪和他喝著酒,他隨意問道:“若你要寫這麽個故事,會如何展開?講講你自己吧。”

“我?我這人要強又自戀,才不肯被你們看到我醜態百出的生活。”秦琪說,“我來編一個吧,來自小縣城的女孩琪琪,大學畢業留在大城市,受盡了租房的罪,最恨在大冬天找房看房和搬家……”

她還沒說完,導演就笑了:“這是感受,不是故事。”

“哦。”秦琪抓了抓頭發,她於影視是外行,對編故事也沒心得,一邊聽他們閑談,一邊轉換思維,“一對小夫妻為買房發生衝突,女方強烈想買,男方……”

沒說完她就住了嘴,他大爺的,俗之大成者,無聊至極。陳定邦笑:“像純文學作品,也像電視劇的開頭,但電影劇情通常是被異化被處理被設計的行為,秦小姐不妨往極端裏想。”

“極端?一極端我就想到了犯罪。”

“犯罪也無不可啊,劫富濟貧、除暴安良何嚐不是在犯罪?觀眾都愛看。”陳定邦點起一支煙,“順著你的話頭往下走,可能會滋生出有意思的故事。”

“劫富濟貧?我很愛看的。”

陳定邦循循善誘:“電影裏要發生事兒,大事兒,開水滴進了油鍋,哧啦一炸。”

“哦,這樣說我就懂了些,就是要形成勢同水火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社會的關係對吧?”秦琪稍微有了點概念。

陳定邦是場麵上的人,做過生意,有種不經意的霸氣。當晚秦琪很受他啟發,又給劇組貢獻了幾個點子,雖然不完善,但視角新鮮獨到,導演和陳定邦都跟她投緣,力邀她加盟團隊。

這是一些人眼裏的好機會,求之不得。但秦琪更信任本行,不大願意涉足藝術圈,隻答應平日裏走動走動,出出主意,見見世麵。導演也不強求,雙方客客氣氣地互留了手機號就道別了。

她是不當真的,酒中言酒後畢,不用放在心上。手機裏、QQ上、企業郵箱和微博的聯絡人數以百計,但時常聯係的又有多少呢,太多人都已簡化成一串數字和幾個字符,長久存在,不被注目。

那麽多以為一輩子不分開的人都成了陌路,何況一場萍水相逢?她連江川都走丟了。他們相識於許多年前,秦琪念大二,江川大四。當天清晨落小雪,她撈過一條紅圍巾捂住大半張臉,直奔南一樓做實驗。

學工科或醫科經常會在實驗室待一整天,等她調試完畢,窗外已夜幕四合。另一張台子的哥們笑著提議:“手腳不慢嘛,一起去喝一杯?”

所謂喝一杯,也就是爬到頂樓的天台上,就著幾袋簡易的鹵味吹牛八卦,興起時探過身碰碰瓶子,清脆的一聲響。

每個人都宣稱自己用腦過度,誰也不想跑去買酒,在殘酷的猜拳中,秦琪告負,悲傷地承擔了重任。男生們都沒同情心,目送她奪門而出,嘖嘖歎:“二姐好樣兒的!”

本班隻有區區四個女生,個子最高的被叫作大姐,二姐傻不愣登很二百五,三姐下巴尖尖像狐狸,天生一副第三者的嘴臉,隻有四姐沒特色,隨手丟了個稱呼便於排定座次。

晨間的小雪隻持續了大半個鍾頭就停了,到了夜裏竟有月亮出沒,空氣分外清冽。拎到半路,二姐秦琪呼哧呼哧地歇了歇腳,自言自語地讚美月色:“月光真好啊。”有男孩子抓著一包方便麵小跑著經過,順口接了一句,“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秦琪忍不住看了看他。

然後迅速恍然大悟,她太遲鈍了,中計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魯迅《狂人日記》裏的名句成了他們在人海中對上的暗號,打開了相逢之門。

男孩子江川接過她擱在地上的酒,掂了掂,綻開陽光般的笑容,帶著頑意和促狹說:“見者有份啊!”

秦琪話多,愛鬧,天下的自來熟全是她同夥,立刻兩相熱絡。難得的是,江川是個長得很舒服的男孩子,眼睛帶著明朗笑意,二話不說就替她拎起酒,比她那幾個不懂體恤女生的哥們強多了,優哉遊哉地大步流星走在前頭。

男生們管她叫二姐,她則稱他們為阿多、阿來和阿米。最美的都留在了上世紀,那時他們在一起,花間酒前嬉戲。喝到深夜,秦琪的酒瓶子從手上滾落,江川停了一停,問:“醉了?”

秦琪才大二,但自學到大三下學期的課程了,還想騰出空學一門別的專業,總學習到天光,睡眠不足。她耷拉著頭說:“幾點了?我們回去睡覺吧。”

江川立刻做出害羞之狀,護住胸怯生生地說:“這……我們才剛認識,這不大好吧,別人說閑話怎麽辦?”

秦琪一呆,多來米都笑出眼淚來。可下樓一看,大門落了重鎖。江川掏出一串鑰匙,借著大樓外的路燈光弄了一會兒,門應聲而開。秦琪問:“不是配套的鑰匙吧?”

“嗯,我寢室的鑰匙。恭喜你認識了一個出色的鎖匠,學的又是光電子,將來沒錢了,隨時打賭場或銀行的主意。”

“好主意!我懂一點點爆破,以後仔細鑽研了,幫你轟開金庫大門。”

江川斜眼睨著她:“給你講個好故事,黃耀明的歌,《皇後大盜》。”

他講的是故事,更是很過癮的歌詞,秦琪這一生都認為,人世間最快意的愛情就是它。一對珠寶竊賊亡命天涯,身後傳來警笛和追殺,但他渾然不怕,將得手的珍珠冠冕為她戴上,送給她最盛大風光的愛意。當陳定邦給她打電話問她對“狙擊溫州炒房團”可有主張時,她就信口以罪行開篇,講了一段。

男主角阿川是窮小子,極度缺錢花,偶然得知一輛大巴將要載溫州炒房團看樓盤,遂攔車打劫,卷走上百萬逃之夭夭。一車17個溫州人,16人都很配合,主動交出現金,隻有一位婦人不為所動,直到他拿刀逼著她,她才屈服。

銀行卡和存折會被追查到線索,窮小子隻索取現金,但婦人被搶走五萬塊竟然會淚流滿麵,連大巴司機都很訝異。可他隻將窮小子的罪行看在眼裏,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窮小子阿川逃跑後,溫州人感歎了一陣,照樣下車去買房,這意外的插曲不算啥。

司機蹲在路邊抽煙,婦人打電話報了案,可她知道追回的希望不大。炒房團的其他成員不把幾萬塊當回事,隻有她是東挪西湊借錢來炒房的。2002年夏天,上海大量樓盤推出買房送戶口的營銷策略,她很心動,她的女兒琪琪念高一了,成績不大好,但若有上海戶口,考大學就輕鬆多了。婦人得買下房子,使琪琪有望考上大學,這是她們改變命運的惟一機會。

溫州決非黃金之城,富豪窮鬼濟濟一堂,一樁打劫案,改變了阿川和琪琪的命運,他和她,人生將因之發生怎樣的變化?這是秦琪圍繞著“狙擊溫州炒房團”向陳定邦講述的一段故事,他又將它講給手下一幫編劇聽,年輕的男孩子提出質疑:“缺錢就敢攔車搶劫?”

這男孩子是從美國留學歸來的,秦琪很吃驚:“好萊塢的犯罪片比比皆是吧?”

“可這是在中國內地。”男孩子嘟噥,“他犯罪的動機不太夠。”

秦琪笑了:“在中國,有幾個人夠膽說自己不缺錢?”一切犯罪的動機源自刺激,被某人某事刺激,以及,主動追求刺激。她不清楚影視創作,但陳定邦對她講得詳細,電影常會把人放置在極端的處境上,這和個人生活經驗多有不同,你絕不能因自己和親朋都好端端的健在人世,就認定世上的凶殺案都來自於警察的捏造和文藝工作者的臆造。

“好吧,大多數人缺錢也沒膽犯罪。”男孩子妥協。

沒人天生是冷酷的鬥士,欲望驅使他們長出了獠牙和利爪。餓得太久,一旦放開肚皮就會吃相難看,同理,被貧窮嚇慘了的人,對金錢格外需索無度,溫州人算得上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溫州人秦琪把這些都看在眼裏,2002年左右,她的同鄉從上海樓市嚐到甜頭,哄抬起了全國房價;幾年後,他們赴國外炒房,铩羽而歸,繼而轉戰礦業,大肆購買礦產;到了2010年,溫州全民皆在放高利貸,連秦琪的父母都向她征求,要不要將手頭上那點積蓄跟人合作放放貸。

茉莉花茶很香,秦琪邊吹邊喝,對男孩子說:“我也沒膽犯罪,但想過好多回。”那次,她製止了母親的打算,“媽,咱們錢太少,虧不起。”母親應承了她,可她不放心,稱她跟朋友合資買小商鋪,將積蓄要到手上,還特意請教了投資顧問,換成幾種保本型的理財金。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錢砸在手中隻會越來越不值錢,她都有數,可她不敢讓母親放高利貸,自己也不敢貿然投資,就這點錢,萬一賠本了呢。父母年紀大了,身體走了下坡路,一家子都是吃工資的,幾戶親戚又都指望不上,萬一敗光了積蓄,她拿什麽籌醫藥費。

不是每個人都有賺錢的膽識和門路的,秦琪一早就自認是慫貨。雖然號稱傻大膽,但涉及到金錢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最多小打小鬧,不願豁出去賭一把。

導演也讚同秦琪的看法,在這部電影裏,男主角的犯罪動機不是探討的重點,他關心的是後續和前因——2002年夏天,上海正午陽光熾烈,那張慌亂的哭泣的徒勞地對抗凶險的婦人麵孔,她所承載的傾斜命運。

“哦不,她不是在對抗,她是不想失去。”秦琪手捧熱茶,電影比她原先料想的要好玩些,它像一場實驗,材料齊全、目的明確、邏輯清楚、步驟嚴謹。是,她的人物反常,滿座皆闊佬,隻那婦人對幾萬塊錢執意不舍。若是窮人,何苦來炒房?若是富人,何必不撒手?導演和他的團隊對此都有疑慮,但她心知肚明,那一度是她的生活,她曾經深切地目睹了一位母親的心。

母親信佛,她高考當天,母親天沒亮就起床了,跪在地上求菩薩保佑她,她看著母親的背影,無語淚流。她的所見影響了她的性情、前路或還有餘生,但那年她尚不認得江川。遇上了恐也難更改什麽,江川於她最可寶貴的是引薦了黃耀明走入她的生活,是力量,是燈光,是理想。

很多勇敢都會走向悲壯或慘烈,而黃耀明雖然一再吟唱人們迫於形勢怯於大環境而規避的種種,卻表述得怡然又從容。當她偶爾對人說起,他是精神導師時,旁人都會意外:“這把年紀當追星族,幼稚!格調不高啊。”

一開始,秦琪會口若懸河地反擊,次數一多,她學會了緘默,私愛之物,放入私心裏。視主宰我們命運的政客商人為偶像,而不是撫慰心靈的歌者作家,這才算是人間正道?

秦琪和江川初見那晚,他穿駝色大衣,站在昏黃路燈下同她揮手道別,身影頎長挺拔,最好看的是眼睛,像蘭波的詩句。當導演問起秦琪心中是否有對主演的想法時,她描繪出江川的容顏。無人知曉這是某種懷念,她隻說:“看似斯文的人有爆發力,最能感染人。哦,未必要相貌太漂亮,太漂亮的人出路相對多些,鋌而走險缺乏說服力,但最好不是孔武有力的形象。”

導演的另一部電影已進行到收尾階段,陳定邦幫他當後期監工了,劇本幾乎都壓給了導演。他很喜歡和秦琪聊天,每次碰麵都送她香檳,秦琪投桃報李,逐漸深入參與劇本創作,一結束了正職就趕來討論,精力總不濟。

編劇團隊的男孩子又跟她探討:“秦姐,我先前可沒想過他長了一張好人臉,慘咯!第三稿又得推翻啦!”

這養尊處優的男孩子在洛杉磯真是學電影的嗎,秦琪一個外行頻頻指手劃腳:“很多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人才是真正的暴徒,不是嗎?”

入秋後的北京寒意沁人,香港人計劃在落雪前打道回府,進度很緊。但秦琪丟不開她的工作,常常等到後半夜,她匆匆趕來,卡其色工裝衣褲,麵容憔悴,一進門就抱住茶猛灌。

針無兩頭利,導演力勸秦琪舍了這操勞的營生跟他們幹,可她置若罔聞,道完歉就投入工作,在截然不同的兩樁事裏來回切換。

團隊全體都很好奇,秦琪對溫州的描述和他們的認知有偏差,貧富懸殊太大,不似傳說中富庶奢華之城。可溫州不是迪拜,隻有豪客,沒有窮鬼。

秦琪皺起眉:“它是我的家鄉,但它對學業不大重視也是實情。”這顯而易見,小孩子剛懂事就曉得自家有錢,考大學是為好找工作好賺錢,但對富家子來說,財富唾手可得,因此對學業拿不出強烈的熱情,反而對家族的生意更為上心。

溫州許多家族仍保留著某些古代作風,生意由德高望重的長者把持。家世再闊綽也是祖輩父輩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年輕一輩若想獲得宗祠議事權,須得做出一定的成績,機會均等但絕非見者有份。

秦琪初中時班上最調皮的小子是鎮上的首富,他說三十年前,他家吃的是別的城市喂豬的食物,但三十年後,他一個毛頭孩子請人吃頓飯就敢花上萬塊。

導演問:“晉商和徽商揚名立萬都有道理,溫州商人呢?”

秦琪輕鬆笑:“我們的思想裏有古代之大義啊,認為共同富裕才算富裕。像我那個同學,他家是做皮鞋發家的,賺了錢後,他的遠親近鄰都沾了光,全村全鄉都在做這行。換了別的城市,隻怕擔心周圍的人都來搶生意吧?”

小編劇若有所思:“這倒算是境界。”

“溫州人很抱團,又吃得了苦,很肮髒低賤的小買賣也肯做,價格能做到最低。其他地區的人害怕競爭,成本降不下來,自然會被溫州人趕盡殺絕。”秦琪不無遺憾,在大發展的那幾年,她家族缺乏有魄力者,掉了隊,又沒本錢,追趕得太艱辛,終至遙不可及。

這便是她和她的中學同學兩極分化的原因了,家境好的把心思放在自家生意上,努力謀得一席之地;家境不好的早早看清了形勢,自己再怎麽念書上大學,辛勞一年所得可能還不如人家一單生意的零頭,絕了望,學一項手藝辦理勞務派遣,遠赴異國賺美鈔和歐元。

“嗬,這麽說,溫州是一座絕望之城。”

“沒錯,連有錢人都絕望,因為永遠有比自己更有錢的人,沒個盡頭。”秦琪的大學有一處著名的景點,那是一段聞名遐邇的陡坡,被所有人戲稱為“絕望坡”。並衍生眾多版本,有說它是被女生叫出來的,因女生騎上去很費勁,也有人說是男生叫的,因男生要騎車帶女生上去,還要逞英雄,怎能不絕望。

這段典故逗樂了困意如山的人們,秦琪輕聲道:“安居樂業也是窮人的絕望坡吧,道路既陡且長。”

導演淡淡笑:“不止是安居樂業吧,你說呢?”他幫她往茶裏兌了點熱水,沉吟道,“絕望坡雖然很絕望,但如果單車後座坐著一個妹子,或者你坐在別人單車後座上,你會希望這個坡再長更長一點,對不對?我們的電影裏,應當也有溫情的東西。”

可是秦琪在大學四年,竟不曾盼望絕望坡變得漫長。大一上學期課程尚不重,比較重要的課如工程製圖、線性代數和微積分都不用去西邊,步行就行。但到了下學期就苦不堪言,長途跋涉找教室是家常便飯,加上絕望坡太難騎,不僅得買代步單車,還得買質量好點兒的。她用獎學金咬牙買了輛捷安特妄圖飛躍絕望坡,不想飛到最後還是推著上去的。

久而久之,男生們的求愛信裏常會寫道:“我載你去上課,風雨無阻,好嗎?”秦琪也收到過類似表白,坦白說,當風雨交加的惡劣天氣來臨,她的教室又離得遠之際,她是真有想過,對著一個人狠狠點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