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僭主時代（約前650—前500）

68.希臘僭主政治的特點和根源

正如荷馬的君主政體被寡頭政體取代一樣，許多希臘城市中的寡頭統治被僭主統治所取代。在希臘人那裏，“僭主”（tyrannos）一詞並不是指一個人的統治很嚴酷，而是很純粹地指一個人通過非法的手段獲得國家最高的權力。雖然他們都太頻繁地被我們當作暴君提及，但很多希臘僭主都是仁慈的統治者。斯巴達是唯一一個沒有實行過僭主統治的主要城邦。

雖然我們了解到一些城市在很早之前就出現了僭主統治，也有一些城市在很晚的時候才出現僭主統治，但是總體而言，我們所謂的“僭主時代”是從公元前650年持續到公元前500年的。實際上，從公元前404年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到公元前2世紀羅馬征服希臘，大量的希臘城市中都出現了僭主政治，因此，這段時期被稱為“後期僭主時代”。

許多城市中寡頭統治的結束和僭主統治的建立的原因是各不相同的。僭主政治興起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寡頭們的暴政。他們掌控著早期國王的權力，然而他們的自私、專橫、殘暴，導致了人民奮起反抗，以及他們的權力被摧毀。他們內部的分裂，也為垮台做了鋪墊。

寡頭統治垮台的另一個原因是希臘商業城市中商人階層在智力和財富上的顯著增長，尤其是伊奧尼亞諸城市，他們開始不滿寡頭家族的壓迫統治，並渴望參與政府事務。

僭主統治被不同等級的人民以不同方式建立起來。有時，僭主統治的建立者是父權製國王，他打破了憲法的製約，因為這些限製使他的權力受到了貴族的束縛，因此，這些建立者將自己塑造成了不受約束的統治者，比如我們以前講過的阿爾戈斯國王斐冬。有時，僭主統治的建立者是濫用權力的地方行政官或將軍。而大多數情況下，僭主統治建立者是一些雄心勃勃卻失望受挫的貴族成員，他們讓自己成為人民的捍衛者，在人民的幫助下，成功地推翻了令人痛恨的寡頭政治。

69.希臘人對僭主的感情

僭主的統治並不牢固。愛好自由的希臘人對專橫且不負責任的政府充滿了無盡的痛恨；那些被僭主殘酷對待並流亡異地、不能參與公共事務的貴族也一直與僭主作對；並且，部分僭主的一些惡習和殘暴的罪行，致使人們對整個專製統治階層充滿了極大的憎惡。因此，誅戮暴君被希臘人認為是無比高尚的行為，刺殺暴君的人也被視為忠誠的愛國者和傑出的英雄。

故而，在希臘，專製統治是短暫的，持續的時間很少超過三代人。他們通常被暴力推翻，隨後，舊的寡頭政權被重新建立，或者民主國家得以建立。概括說來，多利安城市傾向於寡頭政治，而伊奧尼亞城市則喜歡民主政府。

70.斯巴達與僭主統治的對立

正如前麵所說，斯巴達的權力從來沒有落入僭主之手，他非常積極地幫助那些被僭主篡奪權力的城市，企圖將簒奪者趕走，並重新建立寡頭政治。在這件事上，斯巴達並不是單純地想為其他城邦提供幫助，而是想增強本國對這些城市的影響力。因此，他積極地保護那些類似於自己國家的政治製度，並將他們公共事務的管理權交給幾個大家族，因為這幾個大家族會向斯巴達尋求幫助和支持以增強自己的權力。

而雅典，在擺脫了庇西特拉圖和他兒子們的僭主統治——在他們的統治下，雅典休養生息，成為了民主政治的代表和堅定捍衛者。

71.典型的僭主：科林斯的佩裏安德

對僭主統治時期希臘各城市的僭主進行詳細的描述不僅枯燥無味，而且毫無意義。枯燥無味是因為這些僭主的故事千篇一律；毫無意義是因為這些故事被添加了其他色彩，並被一時流行的偏見扭曲。由於後期的希臘人對僭主並沒有充分恰當的了解，他們對僭主的厭惡，不過是僭主這個名字本身。在此，我們簡單地講述一下兩到三位僭主的故事，以此對整個僭主階層做一個淺顯的了解。

科林斯的佩裏安德（Periander，前625—前585）是最著名的僭主之一。他從父親庫普塞羅（Cypselus）(62)那裏繼承了僭主的權力。此前，科林斯寡頭們的暴政引起了民眾的反抗與痛恨，這為他的父親庫普塞羅提供了一個奪取最高權力的機會。在嚴厲性上，他的統治遠超其父，以至於他的國家中每一個階層都背負著難以忍受的負擔。他從臣民手中收取重稅，以此維持確保其權力和地位的雇傭軍，以及一個壯麗宏偉堪與東方君主相媲美的宮廷。

根據希羅多德（Herodotus）的說法，佩裏安德曾向米利都僭主色拉西布洛斯（Thrasybulus）請教如何使自己的權力更加穩固。佩裏安德曾向色拉西布洛斯派出了一名使者，問他關於管理政府的最好方式。據說色拉西布洛斯把這名使者引到一塊麥田裏，在他們走過麥田的時候，將其中麥穗高於其他麥稈一頭的都折斷扔到一旁。之後，色拉西布洛斯一句話沒說就讓使者離開了。這名使者見到佩裏安德後，說他並沒有從色拉西布洛斯那裏得到什麽建議，不過他將色拉西布洛斯毀壞莊稼的奇怪做法告訴了佩裏安德。佩裏安德明白了其中的寓意，立即著手鏟除了那些最脫穎而出的公民。

在佩裏安德雖然嚴苛但成效卓著的管理下，科林斯達到了繁榮強盛的頂峰。這位僭主征服了克基拉島的科林斯人殖民地，並在伊奧尼亞海島和伊奧尼亞海岸上建立了其他的殖民地。在希臘的另一邊，他在馬其頓海岸上建立了重要的殖民地波提狄亞。通過所有為其貿易和海洋事業帶來利益的戰役和殖民地，科林斯在希臘的商業城市中獲得了首屈一指的地位。

像許多僭主一樣，佩裏安德是藝術家和文學家的慷慨的讚助者。他也通過虔誠或政策，成為諸神的開明庇護者。他複興了科林斯地峽運動會，為其增加了體操比賽，並向奧林匹亞的神廟獻上了豐厚的祭品。其中有一隻紀念其父親庫普塞羅人生插曲(63)的雪鬆木箱子，箱子的兩邊布滿了各種各樣用象牙、黃金和木頭製成的神話題材的精美圖畫。這隻箱子被認為是希臘藝術珍品之一，在庫普塞羅家族時代結束大約7個世紀後，人們仍能在奧林匹亞珍寶中看到這隻箱子。

佩裏安德豐富的經曆和對事物的密切觀察讓他具備了哲學家的特質，在後來的希臘人眼裏，許多智慧格言都是出自佩裏安德之口，並尊稱他為希臘七賢之一。

佩裏安德死後，科林斯的僭主統治隻持續了三四年的時間。根據普魯塔克的記載，他的繼任者普撒美提科斯（Psammetichus）被暗殺，斯巴達人幫助科林斯人擺脫了僭主統治，恢複了寡頭統治。

72.薩摩斯島僭主波利克拉特斯

另一位在希臘世界中比較著名的僭主是薩摩斯島的波利克拉特斯（Polycrates of Samos，前535—前522），他事業的跌宕起伏給希臘人的想象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波利克拉特斯在薩摩斯島用與其他僭主相同的方式——通過暴力推翻寡頭統治——建立起僭主統治。然後他以薩摩斯島為大本營，又征服了愛琴海上的許多周邊島嶼以及幾個亞洲大陸的城市，他成為了一個海洋帝國的領導者，這個海洋帝國擁有當時希臘世界中最龐大的海軍艦隊。

波利克拉特斯用自己的快速戰船對毗鄰海域上的商船仔細檢查，並向他們收取賦稅。他從其中獲得的收益以及其他收益來源讓他擁有了大量的財富，因此，他能夠投入到幫助薩摩斯港口發展航海事業開支巨大的工程建造中去，也可以建造堡壘和神廟，並為自己建立一所在規模上和華麗程度上堪比東方君主的宮殿。他維持了一個豪華壯麗的宮廷，經常邀請伊奧尼亞本地人、著名的抒情詩人阿克那裏翁（Anacreon）到來，與一群聲名卓著、學識淵博的人比肩而坐。這位詩人似乎很享受宮廷輕鬆歡愉的生活。受到宮廷中舒適氛圍的啟發，阿克那裏翁大膽地歌頌愛情、美酒、節日，因此形成了“阿克那裏翁詩體”（nacreontic）。

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這位僭主的好運和富有喚起了他的朋友及同盟者、埃及國王阿瑪西斯（Amasis）的警惕，阿瑪西斯確信凡人過好的命運必然會激起諸神的嫉妒。於是，阿瑪西斯給波利克拉特斯寫了一封信，建議他向諸神供奉最有價值的財物，來解除諸神的嫉妒。波利克拉特斯遵從了他的建議，將一隻他非常愛惜的珍貴的戒指扔進了海裏；但是不久之後，他的侍從在一條魚肚子裏麵發現了這件寶物，是一個漁民把魚帶到了宮廷裏作為禮物獻給了波利克拉特斯。阿瑪西斯聽到這件事後，立即與波利克拉特斯斷絕了同盟關係，並認為波利克拉特斯的結局必定非常悲慘，什麽也無法拯救他。

最終，阿瑪西斯的預言應驗了。不久之後，波利克拉特斯被他一位波斯總督，他的死敵，引誘到了亞洲海岸，然後被一種殘忍的、恥辱的方式處死，死後被掛在架子上暴屍。

波利克拉特斯建立的僭主政治並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結束，但卻失去了它的所有光輝。當我們去了解希臘和波斯的衝突時，會看到在薩摩斯島的權力寶座坐著一位鮮為人知的僭主。

73.阿格裏真托僭主法拉裏斯

僭主統治時期，僭主不但崛起於西方的希臘城市，而且也崛起於東方的希臘城市。在西西裏島的僭主中，阿格裏真托的僭主法拉裏斯是最臭名昭著的一個。他所設計的懲罰敵人的殘暴方式，使他的名字成了殘酷的代名詞。據說，他將囚犯扔進了埃特納火山口，把活人放在大鍋裏蒸，在孩子們的血肉上舉辦盛宴。(64)

然而，這位僭主最殘忍的工具之一是一頭銅牛，通過它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吸引了全世界的好奇。這頭銅牛是一尊中空的塑像，據說，這位僭主會把令自己不悅的受害者關到塑像裏，然後再在銅牛下麵點上火，讓受刑者們受盡烘烤的折磨。又通過在銅牛的鼻孔中巧妙地排列管子，使得受刑者的哭嚎聲變成公牛的吼叫。傳說，這件頗具藝術性的殘酷性工具的第一位受害者，就是這個工具的發明者以及說服僭主使用它的人。

一些曆史評論家不相信這尊銅牛塑像是法拉裏斯的刑具，認為這個傳說可能是基於腓尼基人的崇拜的一些特點產生的，因為腓尼基人的崇拜會讓嬰兒們在摩洛克神的大火中燒死。不過，格羅特（Grote）認為這個傳說基本上是符合史實的，並相信公元前146年羅馬人摧毀迦太基城時發現了這尊銅牛，然後把它還給了阿格裏真托，因為此前它被迦太基人看作是戰爭的戰利品以及僭主折磨敵人的象征帶回了迦太基。(65)

法拉裏斯的暴政激起了臣民們的憤怒反抗，這導致了他的慘死，而其統治也隨之結束。

74.僭主帶給希臘文明的好處

公元前7世紀和前6世紀，僭主在許多希臘城市中興起，這表明當時希臘社會的狀況讓專製統治成為一種必要。毫無疑問，僭主應運而生，符合時代發展的要求。無論如何，他們的統治銜接了希臘社會政治發展的過渡時期，促進了希臘文明的發展，這種文明上的快速進步是其他政府形式無法帶來的。

因此，通過僭主們與外國國王建立的聯係，希臘城市的隔絕狀態被打破了。阿爾戈斯國王斐冬與呂底亞國王關係密切；波利克拉特斯是埃及國王阿瑪西斯的朋友和盟友；庫普塞羅家族也似乎與埃及的統治王朝保持著密切的聯係。僭主的宮廷與東方國家的統治者之間的聯係讓希臘世界的城市接受了這些文明之地的影響。這拓寬了他們的視野，擴大了他們的商業領域。

其次，許多僭主都是藝術和文學的慷慨讚助者，如科林斯的佩裏安德、薩摩斯島的波利克拉特斯、雅典的庇西特拉圖。詩歌和音樂在奢華的宮廷氣氛中蓬勃發展，而建築藝術的發展也被諸多公共建築和作品所推動，因為很多僭主把公共建築的建設作為自己統治的點綴，或通過建築工程創造的工作機會贏得貧困階層的支持。因此，僭主時代反而是許多希臘城市在藝術、智力和產業生活中快速發展的時期。

再次，僭主們通過積極地修建神廟、舉辦紀念眾神的節日來促進宗教的發展。例如科林斯的佩裏安德為地峽運動會增添了新項目，在奧林匹亞神殿供奉珍貴的祭品；雅典的庇西特拉圖不僅給紀念雅典娜女神的節日增添了新的意義和色彩——他認為自己獲得權力要歸功於雅典娜——而且開始建設用來紀念奧林匹亞宙斯的宏偉神廟。僭主們支持宗教的發展，一方麵是為了獲取守護神的庇護，另一方麵他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統治者們至少看起來要虔誠。

在政治領域，僭主們也為希臘作出了卓越的貢獻。通過壓製寡頭和提升人民地位，他們在政治上創造了平等的社會秩序，從而為民主的到來鋪平了道路。在這一方麵，我們可以將古代希臘僭主政治的結果與17和18世紀西歐絕對君主製的結果加以比較，西歐絕對君主製通過將所有階級都削弱到相同的奴役等級，為民主政府的到來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如愛默生的格言所說：壞的國王確實能夠幫助我們，隻要他們足夠壞——希臘的僭主也大致通過同樣的方式為希臘的憲政事業提供了巨大的幫助。正如我們看到的，一個不受法律約束的人來統治社會會激起希臘民眾的極大憤恨，這會增加他們對憲政政府的熱愛，讓他們更加崇尚自由。如果有人被懷疑想要成為僭主，他立刻就會被驅離出自己的城市，或承受更加嚴厲的懲罰。

75.僭主被適時地推翻

在希臘和波斯之間的偉大鬥爭到來之前，僭主的統治基本上都被推翻了，這對希臘的自由來說是幸運的。如果波斯入侵希臘發生在雅典或希臘的其他城市仍是僭主統治的狀態，那麽波斯入侵就會變成另一番景象。受利益驅使，僭主們不僅不會反抗侵略者，反而會急於成為波斯的附庸國，以確保自己的統治能夠持續下去。

但是，在希臘的民主和波斯的專製之間，是沒有穩定的友誼或同盟關係的，有的隻是不可調和的對立。隻有自由和自治才能夠喚起希臘人的愛國精神和自我奉獻精神，而正是這種精神將希臘世界從外邦人的枷鎖中解救出來。通過下一章的學習我們對此會有更加清晰的認識，因為我們將了解雅典的僭主庇西特拉圖專製政權的覆滅、民主製度建立的背景，並見證雅典民眾為了維護他們的政治製度、保護城市自由而作出的犧牲。

雅典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