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易經》裏的孔聖哲學

孔子生在這個“邪說暴行”的時代,要想變無道為有道,卻從何處下手呢?他說: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

《易》曰:

“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易·文言》)。

社會國家的變化,都不是“一朝一夕之故”,都是漸漸發生的。如今要改良社會國家,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功夫所能辦到的,必須從根本上下手。孔子學說的一切根本,依我看來,都在一部《易經》之中。我且先講《易經》的哲學。

《易經》這一部書,古今多少學者做了幾屋子的書,也還講不明白。我講《易經》和前人不同。我以為從前一切河圖、洛書、識緯術數、先天太極,……種種議論,都是謬論。如今若要懂得《易經》的真意,須先把這些謬論掃除幹淨。

我認為《易經》,隻有三個基本觀念:易,象,辭。

一、易

易便是變易的易。天地萬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都是時時刻刻在那裏變化的。孔子有一天在一條小河上,看那滾滾不絕的河水,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便是“過去種種。”(程子說:“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無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嚐已也。”朱子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此兩說大體都不錯。)天地萬物,都像這滔滔河水,才到了現在,便早又成了過去,這便是“易”字的意義。

一部《易》講“易”的狀態,以為天地萬物的變化,都起於一個動字。為什麽會有“動”呢?這都因為天地之間,本有兩種原力:一種是剛性的,叫做“陽”;一種是柔性的,叫做“陰”。這剛柔兩種原力,互相衝突,互相推擠,於是生出種種運動,種種變化。所以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孔子大概受了老子的影響,故他說萬物變化完全是自然的唯物的,不是唯神的(孔子受老子的影響,最明顯的證據,如《論語》極推崇“無為而治”又如“或曰,以德報怨”亦是老子的學說)。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德行恒易以知險,……德行恒簡以知阻。

因為如此,所以能“彰往而察來”,所以能“溫故而知新”。《論語》上子張問十世以後的事可能前知嗎?孔子說,不但十世,百世亦可推知。這都因為孔子深信萬物變化都是由簡而繁,成一條前後不斷的直線,所以能由前段推知後段,由前因推到後果。

這便是《易經》的第一個基本觀念。

二、象

《係辭傳》說:“易也者象也。”這五個字是一部《易》的關鍵。

這是說一切變遷進化都隻是一個“象”的作用。要知此話怎講,須先問這象字做何解。《係辭傳》說:“象也者,像也”(像字是後人所改。古無像字。孟京、虞董姚皆作象,可證)。《韓非子》說:“人希見生象也,而案其圖以想其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解老篇》)我認為《韓非子》這種說法似乎太牽強了。象字古代大概用“相”字。《說文》:“相,省視也。從目從木。”目視物,得物的形象,故相訓省視。從此引申,遂把所省視的“對象”也叫做“相”(如《詩或樸》“金玉其相”之相)。後來相人術的相字,還是此義。

相字既成專門名詞,故普通的形相,遂借用同音的“象”字(如僖十五年《左傳》:“物生而後有象”)。引申為象效之意。凡象效之事,與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這一個彎可轉得深了。本來是“物生而後有象”,象是仿本,物是原本。

到了後來把所仿效的原本叫做象,如畫工畫虎,所用作模型的虎也是“象”(亦稱法象),便是把原本叫做“象”了。例如《老子》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有人根據王弼注,以為原本當是“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句在先,“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二句應在後。這是“物生而後有象”的說法。卻不知道老子偏要說“象生而後有物”。他前文曾說“無物之象”可以作證。

老子的意思大概以為先有一種“無物之象”,後來從這些法象上漸漸生了萬物來。故先說“其中有象”,後說“其中有物”。但這個學說,老子的書裏不曾有詳細的發揮。孔子接著這個意思,也主張“象生而後有物”。象是原本的模型,物是仿效這個模型而成的。

《係辭傳》說: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

這和老子先說“有象”,後說“有物”,同一意思。“易也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正是說易(變化)的道理隻是一個象效的作用。先有一種法象,然後有仿效這法象而成的物類。

以上說《易經》的象字是法象之意(法象即是模範)。孔子認為人類曆史上種種物質文明都起源於象,都開始於仿效種種法象。這些法象,大約可分兩種:

一種是天然界的種種“現象”(如雲,“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則之”);一種是物象所引起的“意象”,又名“觀念”。《係辭傳》說:

古者皰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刳木為舟,剡木為輯,……蓋取諸渙。

斷木為杵,鑿地為臼,……蓋取諸小過。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蓋取諸夬。

以上所說古代器物製度的起源,未必件件都符合曆史的事實。但是孔子對於“象”的根本學說,依我看來,是極明白無可疑的了。這個根本學說是人類種種的器物製度都起源於種種的“意象”。

由“複”象上,也生出“七日來複”,“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的假期製度。

以上所說,不過是隨便亂舉幾卦作例。但是據這些例看來,已可見孔子的意思,不但說一切器物製度,都是起於種種意象,並且說一切人生道德禮俗也都是從種種意象上發展而來的。

因為“象”有如此重要,所以說:

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製器者尚其象。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

又說:

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人民鹹用之謂之神。

那種種開闔往來變化的“現象”,到了人的心目中,便成“意象”。這種種“意象”,有了有形體的仿本,便成種種“器”。製而用之,便成種種“法”(法是模範標準)。舉而措之天下之民,便成種種“事業”。到了“利用出人,民鹹用之”的地位,便成神功妙用了。

“象”的重要既如上文所說,可見“易也者,象也”一句,真是一部《易經》的關鍵。一部《易經》,隻是一個“象”字。古今說易的人,不懂此理,卻去講那些“分野”“爻辰”“消息”“太一”“太極”,……種種極不相幹的謬說,所以越講越不通了。(清代漢學家過崇漢學,欲重興漢諸家易學。惠棟、張惠言,尤多鉤沈繼絕之功。然漢人易學實無價值,焦贛、亦房、翼奉之徒,皆“方士”也。鄭玄、虞翻皆不能脫去漢代“方土”的臭味。王弼注《易》掃空漢人陋說,實為易學一大革命。其注雖不無可議,然高出漢學百倍矣。惠張諸君之不滿意於宋之“道士易”是也。其欲複興漢之“方士易”則非也。)這是《易》的第二個基本觀念。

三、辭

《易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卦每爻都有一個“象”,但是單靠“象”也還不夠。因為易有四象,(適按此處象與辭對稱,不當有“四”字。此涉上文而誤也。因此一字遂使諸儒聚訟“四象”是何物,終不能定。若衍此字,則毫不廢解矣。)所以示也。係辭焉,所以告也。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係辭焉以盡其言。

“象”但可表示各種“意象”。若要表示“象”的吉凶動靜,須要用“辭”。

於是作為卦辭道:

這便可指出一卦的吉凶悔吝了。又如謙卦的第一爻,是一個陰爻,在謙卦的最下層,真可謂謙之又謙,損之又損了。但單靠這一畫,也不能知道它的吉凶,所以須有爻辭道:

初六,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

這便指出這一爻的吉凶了。“辭”的作用在於指出卦象或爻象的吉凶。所以說:

係辭焉以斷其吉凶。

又說:

辨吉凶者存乎辭。

辭字從受辛《說文》雲:“辭訟也。(段依《廣韻》作“說也”)從受辛,猶理辜也。”朱駿聲說:“分爭辯訟謂之辭。後漢《周紓傳》‘善為辭案條教’注,辭案猶今案牘也。”辭的本義是爭訟的“斷語”“判辭”。《易經》的“辭”都含“斷”字“辨”字之意。在名學上,象隻是“詞”,是“概念”,辭即是“辭”,亦稱“判斷”。例如“謙亨”一句,謙是“所謂”,亨是“所以謂”,合起來成為一辭。用“所以謂”來斷定“所謂”,故叫做辭。

《係辭傳》有辭的界說道:

是故卦有大小,辭有險易。辭也者,各指其所之。

“之”是趨向,卦辭爻辭都是表示一卦或一爻的趨向如何,或吉或凶,或亨或否,叫人見了便知趨吉避凶。所以說:“辭也者,各指其所之。”又說:

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係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爻字似當作辭。下文作辭,可證)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

象所表示的是“天下之賾”的形容物宜。辭所表示的,是“天下之動”的會通吉凶。象是靜的,辭是動的;象表所“像”,辭表何之。

“天下之動”的動,便是“活動”,便是“動作”。萬物變化,都由於“動”,故說:

吉凶悔吝者,生乎動者也。

又說:

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憂慮之象也。

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

動而“得”,便是吉;動而“失”,便是凶;動而有“小疵”,便是悔吝。

“動”有這樣重要,所以須有那些“辭”來表示各種“意象”動作時的種種趨向,使人可以趨吉避凶,趨善去惡。能這樣指導,便可鼓舞人生的行為。所以說:

“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

又說: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

辭的作用,積極一方麵,可以“鼓天下之動”;消極一方麵,可以“禁民為非”。

這是《易經》的第三個基本觀念。這三個觀念易,象,辭,便是《易經》的精華。孔子研究那時的卜筮之《易》,竟能找出這三個重要的觀念:

第一,萬物的變動不窮,都是由簡易的變作繁雜的。

第二,人類社會的種種器物製度禮俗,都有一個極簡易的起源,這個起源,便是“象”。人類的文明史,隻是這些“法象”實現為製度文明的曆史。

第三,這種種“意象”變動作用時,有種種吉凶悔吝的趨向,都可用“辭”表示出來,使人動用都有儀法標準,使人明知利害,不敢為非。——這就是我的《易論》。我且引一段《係辭傳》作這篇的結束:

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係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爻似當作辭。說見上)。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亞也(亞字從荀本)。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擬之而後言,儀之而後動。(儀舊作議。《釋文》雲:“陸姚桓元荀柔之作儀。”適按:作儀是也。儀,法也。與上文擬字對文。)擬儀以成其變化。

“象”與“辭”都是給我們摹擬儀法的模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