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遊記》的作者是誰?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位列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西遊記》,作者為誰居然一直眾說紛紜。不過這也並不奇怪,中國古典小說的作者經常不清不楚。《水滸傳》的作者究竟是施耐庵,還是化名“實乃俺”的羅貫中?《封神演義》的作者究竟是文人許仲琳,還是道士陸西星?《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又究竟為誰?至今沒有定論。畢竟在中國古代,“小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文人寫小說,還要藏著掖著,不想讓人知道。《西遊記》的作者想必也是如此。

《西遊記》的作者為誰,至少有三種說法:吳承恩說、李春芳說和丘處機說。這三種說法,又正好對應著《西遊記》的三重屬性。

吳承恩說,對應著《西遊記》的文人小說屬性。

李春芳說,對應著《西遊記》的政治諷喻屬性。

丘處機說,對應著《西遊記》暗喻修行的“丹道”屬性。

我們先來看“吳承恩說”。其實,吳承恩這個人原本沒什麽名氣,到近代才被認定為《西遊記》的作者。誰認定的呢?這兩位的名聲很大:一位是魯迅,另一位也是魯迅……哦不對,另一位是胡適。

魯迅和胡適認定吳承恩是《西遊記》的作者,理由有二:

第一,明朝的《淮安府誌》中明確說,本地有一個叫吳承恩的人,寫過一本書,名叫《西遊記》。

第二,吳承恩是淮安人,而《西遊記》中有大量淮安方言。比如書中第二十回:“那老兒才出了門,攙著媽媽道:‘婆婆起來,……帶男女們家去。’”這裏的“家去”意思是“回家”,疑似“去家”的倒裝,或是“回家去”將“回”省略。這是淮安方言乃至江淮官話的一種特殊用法。《西遊記》中類似的淮安方言還有不少。

兩點依據相互比照,魯迅和胡適就此認定《西遊記》作者為吳承恩,這從此成為《西遊記》作者的通說。雖然這充其量隻是一種推斷,不構成完整的證據鏈,但“吳承恩說”反映了《西遊記》的第一重屬性:文人小說。這也是明清小說最常見的屬性,即由受教育階層中的相對落魄者進行文學創作。吳敬梓作《儒林外史》,蒲鬆齡作《聊齋誌異》,都是典型案例。

我們再來看“李春芳說”。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的狀元,又當過隆慶年間的內閣首輔,被稱為“青詞宰相”,因為他擅長寫青詞?——?道士祭告“天神”時用的奏章祝文。他寫青詞是因為嘉靖皇帝深信道教。而根據學者沈承慶先生的考證,李春芳還可能是《西遊記》的真正作者。

明清時期刊刻的《西遊記》一般沒有作者的名字,但有“華陽洞天主人校”的字樣。這個負責校對的華陽洞天主人是誰呢?“華陽”就是江蘇句容的古稱;華陽洞天,一般認為是指句容的一座道教名山?——?茅山。李春芳出生在江蘇興化,祖籍卻在江蘇句容;晚年又確實曾經在茅山,跟隨一位叫閆希言的道士修道。所以,李春芳就是這位華陽洞天主人的可能性很大。

《西遊記》本身的很多情節不太可能是吳承恩這樣一個落魄秀才能寫出來的。首先,《西遊記》中好幾位國王都有嘉靖皇帝的影子,比如親近全真道士反被推到井裏的烏雞國國王,再比如崇信三位妖怪國師的車遲國國王。其次,《西遊記》裏還出現了不少明朝政府機構名。比如朱紫國有一支部隊叫“夜不收”,這是明朝對間諜部隊的稱呼;孫悟空曾經在禦馬監工作,禦馬監也是明朝的機構名。類似這些事情,吳承恩熟稔的可能性不大;而李春芳對此了如指掌,那並不奇怪。再有就是,《西遊記》裏有很多陽明心學的思想,李春芳又正好是王陽明的信徒。所以,《西遊記》的真正作者可能是李春芳,李春芳就是這位華陽洞天主人。之所以隻署名是校對,不說是作者,可能是因為當時寫小說是一件上不了台麵的事情,李春芳不想讓別人知道。

有趣的是,李春芳和吳承恩又是朋友。李春芳在自己的文集《貽安堂集》裏麵說,吳承恩和自己多次見過麵。吳承恩也留下來一篇文章叫《元壽頌》,說李春芳幫自己謀得了長興縣丞的官職。可見,李春芳和吳承恩的關係不簡單。

所以《西遊記》的作者問題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李春芳和吳承恩共同創作,但李春芳拒絕署名?——?畢竟內閣首輔寫小說,此事不足為外人道。因為吳承恩也參與了創作,所以《淮安府誌》才留下了他創作《西遊記》的記錄。

如果李春芳確實也是《西遊記》的作者之一,那麽便不難理解為什麽《西遊記》中有濃厚的政治諷喻色彩。除了多次影射嘉靖皇帝,《西遊記》中還暗藏明朝的史事。比如:烏雞國國王死後三年複位,暗指明英宗朱祁鎮被軟禁之後又發動“奪門之變”重登大寶;黃袍怪將唐僧變成猛虎,暗喻朱棣在靖難之役後製造冤案。這些在本書中都會有詳細討論。

關於《西遊記》的作者,還有一種說法,那就是“全真七子”之一的丘處機。這種說法由清代順治年間的學者汪象旭提出。汪象旭自號“殘夢道人”,他主張丘處機為《西遊記》作者的理由有四:

第一,《西遊記》中暗含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宗旨,而這正是全真教的思想主張。

《西遊記》中三教熔於一爐,這在孫悟空的師父菩提祖師身上有集中體現。下一篇我們還會細講。而全真教也主張三教合一,王重陽曾有詩雲:“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西遊記》的基本宗旨與全真教相同。

第二,《西遊記》中大量談及內丹修煉,這是《西遊記》研究者的共識。《西遊記》中經常出現“金公”“木母”等暗語,這些都是內丹修煉術語。如全書第十九回中,寫孫悟空降伏豬八戒,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這首詩其實是一段內丹理論,書中這樣的橋段還有不少。而內丹修煉正是全真教的宗旨之一。全真教反對用鉛、汞(水銀)等有毒金屬進行外丹修煉,而主張內丹修煉,“把人身比作外丹所用的鼎爐,以身中之精氣為藥物,以神為運用的火候,使精氣神凝聚不散而結為金丹”(《悟真篇淺解》)。《西遊記》對內丹的推崇與全真教一致。

丘處機曾應成吉思汗邀請到訪西域,對西域的風土人情有所了解,這可能是《西遊記》的寫作基礎。成吉思汗西征期間,為修習長生之道,曾邀請丘處機前來敘談。七十二歲高齡的丘處機不辭勞苦,從山東出發,一路西行,最後到達興都庫什山(今阿富汗境內),勸誡成吉思汗清心寡欲,不要濫殺。這就是道教史上“一言止殺”的故事。丘處機西行的路線,與唐僧取經的路線有部分重合。民間也傳說丘處機有《西遊記》傳世。

丘處機的《邱祖全書》中有旁證:“紫陽翁,悟真篇,盡把參同奧旨宣;《西遊記》,邱祖傳,指示真經在西天。”這裏的“指示真經在西天”,說的顯然就是我們熟悉的《西遊記》。而“紫陽翁,悟真篇”,說的是北宋時期的著名道士紫陽真人張伯端,他在《西遊記》中也有登場:第七十一回朱紫國的故事中,有仙人送給金聖宮娘娘五彩霞衣,穿上渾身長刺,令妖怪無法近身。這位送霞衣的仙人,就是紫陽真人張伯端。

然而,主張《西遊記》作者為丘處機,終究無法回避一個問題:《西遊記》中出現的大量明朝官職、機構名稱,宋末的丘處機如何得知?清人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就有這麽一個故事:

一戶姓吳的人家請人扶乩占卜,結果真有大仙降臨,自稱是丘處機。家中客人就問丘大仙:“《西遊記》真的是仙師所作,用來講述金丹奧旨的嗎?”答曰:“是。”客人又問:“那麽書中祭賽國有錦衣衛,朱紫國有司禮監,滅法國有東城兵馬司,唐太宗手下有太學士,翰林院有中書科,都是明朝製度,你是宋人,如何得知?”丘大仙無言以對,隻好逃之夭夭了。

可見,丘處機寫作《西遊記》的說法,存在難以解釋的硬傷。那麽《邱祖全書》中出現的“指示真經在西天”,又作何解?

對此,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柳存仁教授曾有一推論:在明代《西遊記》定本之前,元代就已出現了一個深受全真教影響的《西遊記》底本。這個底本可能出自丘處機之手。

無論《西遊記》作者是否為丘處機,有一點終究無法回避:《西遊記》與全真教和內丹修煉密切相關。這些關聯,我們後麵也會討論。

總而言之,針對《西遊記》作者的吳承恩說、李春芳說和丘處機說,反映的是《西遊記》涉及文人小說、政治諷喻和內丹修煉的三重屬性。或許,《西遊記》本身就是一部曆史層累的集體創作,是多人心血的璀璨結晶。作為一部小說,竟有如此多的維度,這也是《西遊記》的魅力所在。關於其多重維度,本書將在接下來的內容中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