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看護猴

不過短短幾日,久永篤二看上去就像變了一個人。

“您的身體還好嗎?”

聽到純子的話,他依舊不為所動。此刻的久永麵色暗沉,眼窩凹陷,雙目無神,而且嘴角有些下垂。

“您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是警方的詢問態度過於惡劣嗎?如果您有什麽想說的,請盡管跟我說。”

依然沒有回答。

純子暗叫不好——莫非拘禁反應出現得比自己預料的早?無緣無故被人安上罪名,緊接著就被逮捕、拘留,不管是誰都會遭受很大的打擊。更何況,久永被懷疑殺害的是那個他忠心跟隨了四十多年的人,是那個在他心中甚至可以說是神一般存在的人物。

“夫人也很擔心您的身體。”純子覺得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夫人倒下的事為好,“夫人反複叮囑我,一定要讓您保重身體。真弓小姐也說她相信您是清白的,會一直等您回來。還有翔太……”

聽到孫子的名字時,久永終於有了一些反應,眼皮微微顫抖了一下。

“翔太說他很想爺爺,還說在爺爺回來前,一定會乖乖聽媽媽的話,會好好念書,希望爺爺快點兒回來。”

久永輕聲說了一句話,但聽不清楚具體說的什麽。

“啊?您說什麽?”

“已經結束了吧?”

“什麽?”

“一句話,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說,這是我最大的心願。”

他的低喃讓純子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剛塞綜合征!這是心因性解離反應導致的退行現象,常見於處於拘禁狀態下的人,答非所問就是這種病症的一個典型特征,即常說的假性癡呆。雖然自己從未見過這種情況,但從律師界的前輩那裏聽說過。莫非,他的心也開始被侵蝕了?

久永看著純子,語氣中的堅定出人意料:“我說的是葬禮,葬禮是不是結束了?”

“是的。”隻有近親參加的告別式,已經在菩提寺舉辦過了。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無法參加社長的葬禮。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哪怕纏綿病榻,就算爬也要爬到葬禮上。我要對著社長的遺照說,公司的事就請放心吧,我一定會秉承社長的遺誌,帶領公司走向輝煌的未來。社長對我恩重如山,至少我也該在他靈前表明自己的決心……”

久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透過透明的隔板,純子看到他的眼裏閃著晶瑩的淚光。

“還有機會的。”純子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什麽意思?”

“他們似乎提到過,下個月要在公司裏舉辦追悼會。”

久永突然瞪大了眼睛:“追悼會……是啊。要的,當然要的。”

“所以隻要在那之前洗清嫌疑,無罪釋放,您依舊有機會送別社長!”

自己給他的也許隻是個不切實際的希望,畢竟在那之前獲得釋放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如果連追悼會都趕不上,他會變得更絕望吧。

但現在,一定要讓他看到希望。即便是個清白的人,在沒日沒夜被審訊人員嚴厲追問“人是你殺的吧”後,也可能會給出假口供。

如今,所有的證據都對他很不利,要是撐不住認了罪,就坐實了殺人的罪名,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久永先生,我能再問一次案發當天的情形嗎?”

“您問多少次都不要緊。問題是,我什麽都……”久永無力地搖搖頭,似乎在說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您說過,吃完午餐後突然覺得很困,對吧?”

“是的。就像腦子突然被抽空了似的,眼皮不受控製地打架。”

“這種情況,以前常有嗎?”

久永思考了一會兒:“沒有,從來沒有過那麽困的情況。”

“久永先生,您睡眠質量如何?比如會不會失眠,或是半夜醒來?”

“為什麽這麽問?”久永突然尖銳地反問。

“如果前一個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就會昏昏欲睡……”

“你也打算將我認定成神誌不清時殺害社長的凶手嗎?”

“啊?”純子後背一陣發涼。自己的確想過,最差的情況就是將辯護的目標定為神誌不清,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等等,為什麽他會說“你也打算”?

“上次來過的那位律師,好像叫今村吧。他根本不在乎我說自己沒殺人的事,隻是不停地問我剛剛那個問題。”

“是嗎……”純子感到很失落。今村從未向自己透露過這件事。具體的辯護方法應該還沒確定才是啊,難道隻有自己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我重申一次,我從來沒有得過夢遊症。我也非常清楚明確地告訴過你們那邊的律師了。”

“明白了。”

“如果一定要用這種方法,那就請恕我……”久永說著就準備起身,純子連忙拚命攔著他。

“您先別急。夢遊症這件事,我之前從未聽過。今村律師之所以這麽問您,應該隻是為了排除各種可能性。”

“是嗎?”

“不過案發當天您的身體狀態,可能會成為破案的關鍵線索。您平時的睡眠時間規律嗎?”

久永冷靜地答道:“我每晚十點上床,沾上枕頭後不到十秒就能入睡。每天早上都是五點整醒來。”

“平時午睡嗎?”

“嗯,我不像社長那樣每天都午睡,隻是偶爾會在吃完午飯後睡個三十分鍾左右。”

“三十分鍾嗎?不過案發當天,您好像睡了很久,是吧?”

“是啊……怎麽碰巧那天就那麽困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純子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久永先生,您吃安眠藥嗎?”

“不吃,我哪裏需要什麽安眠藥啊。我剛剛也說了,每天晚上都是倒頭就睡,不需要任何助眠措施。”

“從來沒吃過嗎?”

“從來沒有。”久永不假思索地答道。

如果有人為了把罪名嫁禍給久永,偷偷讓他吃了安眠藥,又會如何呢?又或許,社長和久永都被下了藥?

“那天的午餐吃的什麽?”

“外賣便當,以前也常吃的店。”

“有沒有感覺味道不一樣?”

“呃,不太記得了。”

“還吃了其他的東西嗎?”

久永歪著頭又想了想:“飯後喝了咖啡。”

“味道如何?”

“這個嘛……”

“除此之外,還吃過其他東西嗎?我說的不是飯菜,就是比如維生素藥劑之類的……”

“非必要的情況下,我是不會吃藥的。除了那些,我那天在公司吃過、喝過的隻有茶了。那天進入公司後河村小姐幫我泡了茶。”

如果安眠藥是早上吃下的,應該不會中午才見效。若久永專務真是被人下了藥,那應該是加在外賣的便當或是餐後的咖啡裏了。

“到時間了。”接見室的門被打開,是警員的聲音。

“我還會來的。久永先生,請您一定不要放棄自己,好嗎?沒做過的事,絕對不能胡亂認下來。”

警員用力地咳嗽了一聲。

“我找了個專家,正在尋找其他人犯罪的可能性。”

“專家?”

“人稱防盜顧問,在室內潛入方麵十分精通。”

“室內潛入?”

“嗯,您也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個小偷。”

純子原是打算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哪承想竟然適得其反,久永的臉上浮現出不安的情緒。

“那個人……”他的目光在空中猶疑不定,看起來十分不安,“去社長室看過了嗎?”

“是的,剛才征得副社長的同意,進去稍微看了一下。”

“有什麽發現嗎?那個……有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嗎?”

特別的東西?到底指什麽?

“沒有。”

“這樣啊。”不知為何,久永似乎鬆了一口氣。

“時間到了。”警員催促道。

純子一邊往外走,一邊琢磨剛才的事。接下這個委托後,她第一次對委托人產生了疑惑。

“先不提動機這件事!”榎本說道,“那方麵你最專業。我隻想和你討論物理層麵上是否具有犯罪的可能性。”

“那如果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呢?久永專務顯然沒有殺人動機吧?”

純子將手動變速箱的排擋杆推入“+”,踩下油門後,奧迪A3立刻衝了出去。

剛才坐在貼有“F&F安保用品店”標識的吉普車裏時,光是周圍人的目光就讓純子感到了很大的壓力。現在終於可以毫無負擔地飛馳了。

“不好說。這家公司的利害關係可沒那麽簡單,若不仔細調查,根本看不出社長死後的真正受益者。如果背後還夾雜著恩怨情仇等其他動機,那我們就更沒辦法了。”

“你之前認為副社長不是頭號嫌疑人,是因為沒有考慮殺人動機嗎?”

奧迪A3在風中飛速馳騁。低速行駛時感覺懸架似乎有點兒硬,不過速度上來後,感受到的就隻有風馳電掣的痛快了。

“考慮到動機的話,他的嫌疑的確是最大的。”榎本表示了同意,“因為社長死後,作為女婿的副社長自然就會成為月桂葉的掌權者。”

“應該是的。”

“而且,若犯人真是副社長,那安排這一切就輕而易舉了。給社長下安眠藥自然也不在話下。”

純子一邊握著真皮方向盤,一邊思考著。

法醫解剖後,在穎原社長的遺體內檢出了一種名為苯巴比妥的安眠藥。這是一種強效安眠藥,通常情況下隻有憑借醫生的處方箋才能拿到。但警方在社長室辦公桌最下方的抽屜中發現了這種藥物的鋁箔塑藥板,裏麵部分格子已經空了。

但是,誰又會在困得想睡午覺的時候吃安眠藥呢?

“我覺得凶手一定是將安眠藥放入飯後的咖啡裏了。有機會這麽做的,就隻有和社長一起吃午餐的副社長、久永專務,以及三位秘書吧?”

“現在下結論還太早喲。”

“但是,第三者應該無法提前將安眠藥放進咖啡壺吧?”

“是啊。”

“況且,如果真是第三者下藥,那麽安眠藥同樣也會作用於喝了同一壺咖啡的副社長吧,但副社長卻毫無困意。如果副社長是凶手的話,就可以趁社長和專務不注意,偷偷往咖啡壺裏投放安眠藥了。”

“可惜,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雖然正在開車,純子還是下意識地望向榎本。

“秘書們在吃完午飯買了蛋糕回來後,把剩下的咖啡都喝了,卻沒有人覺得困。”

“這樣啊……確實如此。”

看樣子這個案件很是棘手。

“那先不說安眠藥。對於謀殺這件事,你是怎麽想的?副社長在社長遺體被發現的約兩分鍾前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雖然時間很短,但殺個人應該還是夠的吧?”

“這也不可能。”榎本語氣冷淡。

“你先回憶一下遺體被發現時的情形。擦窗的年輕人發現遺體後,通過對講機將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同事。同事身上沒有萬能鑰匙,無法從內部樓梯進入十二樓內部,隻能先乘坐電梯到一樓,再向保安說明情況。接著,保安打電話到十二樓的秘書室。從遺體被發現到秘書室接到電話,至少也需要三四分鍾的時間,實際上應該花了不下五分鍾。也就是說,遺體被發現的時間,是在副社長回到辦公室之前。”

“但是,所謂的副社長回到辦公室到遺體被發現之間經過了兩分鍾,也並非確切的數字吧?也許其實經過了更長的時間呢?”純子仍在做最後的抗爭。

“擦窗的年輕人還提供了另一份重要的證詞。”榎本喚起了純子的記憶,“他在擦拭社長室的窗戶前,先擦了副社長室的窗戶,他說當時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也就是說,當時副社長還沒回到辦公室。”

看樣子,副社長是凶手的假設被徹底推翻了。

“好吧,那就暫時排除副社長的嫌疑吧。可就算是這樣,最有嫌疑的也不該是……”

兩隻猴子的行為,讓所有人都驚歎不已。

坐在輪椅上扮演被看護者的女性一喊,它們馬上就從粗木上下來,或是幫忙係上睡衣的扣子,或是幫忙拿來電話子機,或是從冰箱中拿出哈密瓜。

“太厲害了。難以想象,這麽小的猴子居然會做這些。”純子嘖嘖稱奇。

“這是原產於南美洲的卷尾猴。雖然體態嬌小,但從猿猴智商測驗的結果來看,它們的得分甚至能比肩黑猩猩。據說還有人稱它們為新世界類人猿呢!”

安養寺開心地說著。雖然他掛著月桂葉看護係統開發課長的頭銜,但實際上更像一個獨立研究所的職員。

“安養寺先生,您在研究這種卷尾猴嗎?”

聽到榎本的提問後,安養寺笑著答道:“是的。除此之外,我也正在對導盲犬、助聽犬以及輔助犬等做一些研究,在動物療法方麵,也有一些涉獵。”

“動物療法,是指把狗帶進養老院之類的嗎?”

“是的。除此之外,最近還出現了海豚療法。一個自閉症孩子僅僅體驗了一星期,就出現了明顯的變化,真是讓人感到欣慰啊。多和動物接觸,人真的可以得到治愈。”

“不過,看護猴算是個新領域吧?”

“不是的。它們在美國等國家早已被廣泛使用,隻是日本社會還不太了解罷了。我希望它們將來能夠擁有與導盲犬、助聽犬相同的地位,問題在於日本政府的思想太頑固,根本說服不了。許多地方政府到現在還將卷尾猴視為危險動物,要提交申請才能飼養。”

“真的危險嗎?”

“畢竟它們長有犬齒,原則上來說確實有咬傷人的風險。不過它們的性情要比大型犬等動物溫馴得多,真的完全無須擔心。真想不到這個連毒蛇和毒蜘蛛都允許作為寵物出售的國家,居然接受不了看護猴。”

安養寺走到兩隻猴子旁邊,愛撫著它們的小腦袋:“我們研究的東西會更先進一些。在有人需要被照顧的家庭中,看護猴會遵照人的指令來行動。那麽我們能否提供一個猴子也能輕鬆使用的機械係統呢?也就是人猴交互界麵(Human-Monkey?Interface)。”

“人給猴子下指令,讓猴子操作機械的意思嗎?”榎本問道。

“可以這麽說。”

“但我覺得,人直接通過語音操縱機器不是更方便嗎?在人和機器之間加入猴子,是有什麽其他的考慮嗎?”

聽到榎本的問題後,安養寺的臉上仿佛寫著“你可真是問到我的心坎上了”。

“好問題。如果是人直接命令機器就能做到的事,自然無須多此一舉。但是,各位剛才也看到房男和麻紀的表現了,如果連拿個東西,或是移動個東西這種小事也全部依靠機器來做,那可就要花費巨大的成本了。雖然社會福利相關的機器人技術已經得到了飛速的成長,但想要造出卷尾猴般大小且能力也與之相當的機器人,或許還得再等上個五十年。即使是看護輔助機器人魯冰花五號,也隻是在力量方麵表現優異,但在操作的靈活性方麵仍舊存在壁壘。”安養寺話裏話外都透著對看護機器人的敵意。

“此外,正如我剛才所說的,在與動物接觸的過程中,人的心靈可以得到治愈。所以對於殘障人士而言,看護猴不僅是單純的勞動力或寵物,更是生活上的伴侶和朋友。”

“原來如此。”

“卷尾猴的感情也很豐富吧。”純子看著兩隻猴子問道。

“是的。就這方麵而言,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它們和人沒什麽差別。”安養寺微笑地看著始終和猴子保持一定距離的榎本說道。

“對安養寺先生的所有指令,這兩隻猴子都會無條件服從嗎?”榎本問道。

“當然,如果下達的是沒有事先訓練過的指令,它們做起來可能會有些費勁,不過大部分情況下都能完成。”

“那麽,如果讓它們記住三維空間裏的迷宮道路,然後往返一次,能做到嗎?”

“這種難度連非哺乳類動物都能學會,房男和麻紀更是不在話下。”

“那麽,如果您命令房男咬我,它會照做嗎?”

安養寺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我從未訓練過這種指令,它們又不是用來看門的。”

“我是說,假如教過它們,會出現什麽情況?”

安養寺的表情越發嚴肅:“我不知道。如果非要教,它們應該也能學會吧。但卷尾猴的天性並不好鬥,而且它們一直將人類視為自己的朋友。如果真要這麽做,恐怕它們內心也會覺得很煎熬。”

提問的內容似乎正在不斷逼近核心,純子看了看榎本。

“它們的臂力如何?”

“……怎麽說呢,如果從體重比例來看,它們的臂力應該算是十分驚人了。”

“依它們的臂力能否舉起幾千克的重物,然後再扔下?”

安養寺思考後說道:“這大概有點兒難吧。房男的體重是3.6千克,麻紀則隻有2.8千克,如果掌握不好張開雙腿保持重心的技能,它們可能反而會被重物彈起來。不過,如果是帶把手的重物,也許可以依靠身體借勢用力,舉起來一瞬間。”

“謝謝。請允許我提最後一個問題?——?案發當日,您為什麽把房男和麻紀都帶進總公司呢?”

“想必您也聽說過,我們的總公司月桂葉計劃於今年上市,那就需要舉辦IR活動。社長作為主要負責人,需要一家一家地拜訪包括各大銀行、保險公司在內,所有有可能購買我們股票的投資機構,並做產品展示。”

“案發當日是休息日,但社長他們還是來公司了,就是為了準備這個活動吧?”

“是的。之前有一個方案,就是帶著我們公司的房男、麻紀,或是魯冰花五號,到各大投資機構去展示。這應該會比單純說明或是幻燈片演示更有說服力……”說到這裏,安養寺的臉色突然暗了下來,不知是否因為想起那起案件。

“那天,您帶著猴子到達公司的時候,大約是幾點呢?”

“應該是早上剛過八點吧。我來得確實早了一些,主要是考慮到中午前要演示,就想著早點兒到公司讓它們適應一下。”

“在十點左右被社長叫過去之前,你們一直都在等待嗎?”

“我們一直待在十樓的會議室,裏麵的觀葉植物可以穩定它們的情緒,太過空曠的環境會讓它們感到不安。”安養寺一臉寵溺地用食指撓著房男的下顎。

“果然,又是毫無進展。”純子在走出位於幕張的研究所大樓時說道,“房男和麻紀,都不具備作案的可能性。”

但榎本的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很可惜,我覺得暫時還不能下這個結論。”

“可是,那隻猴子的力量……”純子想象起房男如大猩猩般以神力舉起玻璃茶幾猛擊社長頭部的場景。

“我說說暫時不能排除看護猴作案的理由吧。”榎本語氣陰沉地說道,“這個案件的一個謎團在於凶手使用的凶器。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玻璃茶幾和煙灰缸是最有嫌疑的凶器。玻璃茶幾上雖然沾有被害者的血跡,可是如果結合具體的犯罪過程來看,就無法做出合理的說明了。至於煙灰缸,既無任何血跡,又沒有出現在案發現場,看起來是個很勉強的假設。也就是說,這兩樣是否被當成凶器使用過,目前仍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不過,就算另有凶器,比起凶手究竟如何在潛入密室後順利逃脫的問題,其實算不得什麽吧?凶器的話,可以假設凶手離開時把它帶走了。”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榎本目光犀利地看著純子,“為什麽凶手一定要帶走凶器呢?如果想要嫁禍給專務,就算把凶器留在現場也沒什麽關係啊。不,應該是必須將凶器留下,因為如果現場沒有凶器,認為久永專務就是凶手的猜測難免遭人質疑。”

“可是,凶手應該是一開始就打算讓別人以為玻璃茶幾就是凶器吧?比如說,久永專務順勢推倒社長,導致其死亡這樣……”純子用遙控鎖解鎖了停車場內的奧迪A3。

“好,那就先順著這個思路。”榎本一邊鑽進副駕駛座,一邊繼續說著,“那麽,凶手是如何讓玻璃茶幾沾上血跡的呢?”

“嗯……”正在發動引擎的純子歪著頭思考,“把遺體抬起來?”

“嗯,如果是微量血漬,可以先用別的東西沾點兒血,然後再抹到玻璃茶幾上去。”

“也可能是把玻璃茶幾放倒。”

“也有這個可能。但你不覺得這些都是十分費時且風險極高的方法嗎?如果通過其他物體轉移血跡到茶幾上,以如今的刑偵技術而言,是很難做到瞞天過海的,倒不如直接使用普通的凶器來得省心。殺死社長後,隻要將其放在原地就好了。”

純子踩下了奧迪A3的油門:“……嗯,這些我都能理解。那可不可以這麽假設?——?凶手雖然打算嫁禍給專務,卻又想盡量不被當成凶殺案處理。這中間的過程雖說有些微妙,不過總之,凶手是打算設計成一場意外事故,所以使用了玻璃茶幾作為凶器。這樣說得通嗎?”

“的確,這個假設很合理。如果凶手既想殺害社長、嫁禍專務,又想盡量避免對公司造成損失,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如此一來,你猜測的凶手人選也就顯而易見了。”榎本微笑著,“那就又回到凶手究竟是如何潛入密室的問題了。”

“關於密室的問題,你應該還有其他假設吧?”

“嗯。有沒有一種可能,凶手之所以必須帶走凶器,是因為這個凶器不能被警方看到,即這是個極為特殊的東西?”

“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高。但是,什麽樣的凶器算特殊呢?”

“例如,一種被設計成看護猴也能使用的殺人工具。”

純子啞然:“那怎麽才能拿到這種工具呢?”

“那家公司做的不就是這方麵的研究嗎?他們正在開發的東西,就是人與猴子都能方便操作的工具和係統。根據猴子的體格與臂力,量身定做出理想的凶器,對他們來說不就是小菜一碟嗎?而且他們公司有兩隻猴子,這種作案方法可能需要兩隻猴子合作才能完成。”

“等等,這就奇怪了。如果真是這樣,那血漬是如何沾到玻璃茶幾上去的?總不會是猴子殺完人後,抬起遺體沾上去的吧?”

原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破綻,誰知榎本依舊麵色如常:“也許,玻璃茶幾上的血漬並非凶手的障眼法,單純隻是偶然間沾上的。”

“偶然?”

他不會想說猴子腳上沾了血跡,又不小心踩到玻璃茶幾上了吧?剛剛見過房男和麻紀的純子完全無法信服。讓看護猴殺人,這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我覺得不可能。安養寺先生剛剛也說過,那兩隻猴子非常聰明,就算主人下達了指令,它們也不可能對殺人這件事一無所知,所以內心一定很抗拒。”

“關於這個問題,稍微花點兒心思就能解決了。”榎本的語氣十分冷靜。

“將凶器設計成特殊的形狀,猴子可能就意識不到自己在攻擊人了。如果事先使用假人等物體,以遊戲的方式對猴子進行訓練,猴子可能就意識不到這是殺人行為了。”

“等等,你剛剛說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如果是猴子作案就能解開密室之謎這一前提下的,對吧?”

“是的。”

“那麽,猴子又是如何出入社長室的呢?”

“我想,應該是利用了天花板上方的空調風管。”

純子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

“我看過社長室天花板上的出風口,大小剛好夠猴子進出。”

純子下意識地看著榎本:“要是殺人的真是看護猴,那凶手不就是安養寺課長了?”

“是這樣的。退一步說,即便凶手不是他,他也不可能對此毫不知情。”

純子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不相信。”

“說實話我也一樣。隻不過,可能是偶然,我發現了一個太過巧合的事情?——?凶手擊打社長頭部的力道,其實是很微弱的。”

純子頓時想明白了。

“社長的頭部在半年前接受過手術,無須用力擊打也能讓他斃命。犯人對此應該也有所了解。不過既然是蓄意謀殺,控製力道就顯得有些奇怪了,即便用盡全力也沒什麽關係啊。”

“會不會是為了嫁禍給年老體衰的專務?”

“專務的體力很差嗎?”

“……並沒有。”純子不得不承認,專務雖然已經步入老年,但從小就練習劍道的他,如今依舊身姿挺拔。案發前一天還去打了高爾夫球,可見他的體力足以殺人。

“我反複琢磨了擊打力較弱的原因,隻找到了兩種合理的解釋。一種是,凶手在下手時出於對被害人的感情而出現了瞬間的動搖;另一種是,受犯罪手法限製,凶手無法完全施力。”

“嗯,第二種解釋倒是符合……”

“這兩種可能性都能成為凶手沒對臨死的社長下狠手的理由。不過,若是第二個理由,而且是指示看護猴殺人,那就可以解釋剛才的那個問題?——?為何現場沒有留下凶器。因為若是人直接下手,想在現場留下些迷惑人的假凶器應該並非難事。”

這讓純子想起學生時代讀過的那本最古老的密室推理小說?——?小說裏描寫的進入人無法潛入的房間裏行凶的凶手,居然是猩猩……

話雖如此,純子依舊無法接受。這個男人該不會為了成功拿到報酬所以隨意編個故事,然後聲稱自己已經解開密室之謎了吧?

正想反駁,大衣內袋裏的手機傳來了Killing?Me?Softly?with?His?Song(輕歌銷魂)的鈴聲。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喂?”純子單手握著方向盤接起電話。

“喂,青砥嗎?”是今村的聲音,“事務所說你讓我回電給你。”

“是的,有事想問問你。”

“什麽事?”

“剛才我去見了久永先生,聽他說了上次的事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律師團確定要以神誌不清為理由了嗎?”

“……那倒不是。隻是目前的情況對他十分不利,所以我們打算將這個理由作為一個預案。”

“預案?你沒跟他說其他事情吧?”

“現場的情況已經無須再和他確認了。再說見麵時間那麽短,隻能先針對夢遊症的可能性聽聽他的看法。”

“……這是藤掛先生的意思?”

對方遲疑了幾秒:“不是。”

“我知道了。七點左右我會回事務所,到時再和你談吧。”

“嗯,再見。”

掛斷電話後,純子的臉色依舊很不好看。榎本似乎有些遲疑,不知自己此刻開口是否合適。

“不好意思。團隊工作不比自己單打獨鬥,溝通起來總是一大堆問題。雖然這麽說,其實我們的律師團也就三個人。”

榎本笑了笑:“大樓的設計圖拿到了嗎?”

“是的。問了好多人,結果發現設計圖自始至終都存放在那棟大樓裏。”

“好的。如果先去新宿的店裏一趟再去六中大廈,還能進得去嗎?”

“……從時間上看,應該沒問題。”純子看了看時間,“不過,這次打算看哪裏呢?”

“總之,先去看看是否能洗清看護猴的嫌疑吧。”

六點剛過十分,十二樓的高管樓層已是一片寂靜。

“都走了嗎?”

純子問後,忍點點頭:“一般來說,社長、副社長和專務是最後離開的。隻不過今天副社長好像和銀行的人去吃飯了。”

沒人在,豈不就沒有阻礙了?真是個絕佳的機會。

“不過,現在社長室禁止出入。”忍有些為難。

“沒關係,我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榎本看著設計藍圖說道。

“你先看哪兒?”

“先看看男廁吧。”

大概以為榎本在開玩笑,忍輕笑了一聲。誰知榎本真往廁所去了。

“我們就在這裏等吧。”忍對純子說,大概覺得榎本隻是去上個廁所。

“好的。”

正準備走進廁所的榎本突然轉頭:“青砥律師,你也過來。”

“什麽?我也進去?”沒辦法,純子隻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看得忍都驚呆了。

這還是純子此生首次走進男廁,好在這層樓的高管全都下班了。她戰戰兢兢地走進廁所一看,榎本已經在正中間架好了梯子。廁所內右側是小便池和水池,左側則是一排隔間。

“準備檢查哪裏?”

“天花板上方。”榎本指著天花板,隻見上麵有個邊長四十五厘米左右的正方形維修口。

榎本坐在梯子上,拿出一字形螺絲刀,旋開了一個螺絲狀的金屬件,接著打開隔板觀察天花板上方的狀況。

“難道,可以通過天花板爬到社長室的上方?”純子的腦中突然出現了忍者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1]的形象。

“可惜啊,應該是爬不過去的。不過,我還是上去看看吧。”

榎本說罷,將兩手插入維修口,輕輕鬆鬆就撐起了整個身子,接著把頭伸進維修口。他身手之矯健,絲毫不亞於一個擁有豐富攀岩經驗之人。不過就是個防盜顧問,至於鍛煉到這種程度嗎?要說是小偷……

“我過去看看。”話音剛落,榎本就如同被維修口吞沒了般消失不見了。

四周恢複寂靜。純子認真地聽了好一會兒,卻連個腳步聲也聽不到。

純子焦急地等著榎本,越來越覺得自己站在男廁裏呆望著天花板上的正方形維修口,就跟個傻瓜似的。

她突然想到,河村忍應該還在外麵等著呢,她可是親眼看著自己和榎本一起走進男廁所的,不知道會不會誤會自己……

純子越想越擔心,打開廁所門一看,忍果然還站在電梯廳裏。她背對著自己,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但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不好意思,馬上就好。”

聽到純子的話後,忍回過頭,似乎鬆了一口氣:“真的在查看洗手間啊!”

“他在查看天花板上麵,或許能解開密室之謎。”純子總覺得自己在找借口。

“密室?”忍驚歎道,仿佛在問“那是異次元空間嗎”。

“嗯。如果久永專務是被冤枉的,那麽社長室就是個密室了。所以我委托剛剛那個人調查外部潛入的可能性。”

“專務是被冤枉的。”忍斬釘截鐵地說道。

“是的,我們都相信他不是那種人。”

“不是……當然,他的確不是……”

純子總覺得忍還有些話沒說出來。

“您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麽?”純子溫柔地問道,“可以告訴我嗎?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沒關係,說不定能幫久永先生洗清冤屈。”

忍點點頭:“是因為毛毯。”

“毛毯?”

“那天中午,專務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所以我幫他蓋了一張毛毯。一開始蓋不住,老是滑下來,後來我索性把毛毯固定住了。”

“怎麽固定的?”

“專務那把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間隻有一條縫隙,我就把毛毯的邊緣塞進那條縫隙裏。不過,這需要點兒技巧。”

“明白了,不過……您為什麽要提到這一點呢?”

“社長的遺體被發現後,副社長進了專務辦公室,當時專務身上還蓋著毛毯,和我固定時的狀態一模一樣。”

若果真如此,說不定這可以作為專務入睡後就沒有離開過椅子的旁證。

“會不會是專務後來自己蓋上的?”

“很難。因為他的雙手是放在身體兩側,也就是蓋在毛毯下麵的。”

純子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當然,這也不能說絕對做不到……

“您跟警察說過這件事了嗎?”

“沒有,我當時被嚇壞了,完全忘了毛毯這回事,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副社長揪著專務領口的時候,那張毛毯都還原封不動地在那裏,一直到專務被副社長拉起來的時候才滑落。”

說不定這個線索能對辯護有幫助。雖然不能作為重要證據,但至少在法官的主觀印象上,不會處於不利位置。

“如果有需要,可以請您出庭做證嗎?”

“可以的。”

純子並不認為重新蓋好毛毯是那個老人耍出的小伎倆。雖然毛毯蓋在身上並不能證明專務就是清白的,但反過來說,即便毛毯滑落了,也不能證明人就是專務殺的。

雖然這個證據很薄弱,但更讓人相信專務是無辜的。人果然不是專務殺的。

“此外,還有一件嚴禁外傳的事情。”說完毛毯的事情後,忍似乎輕鬆了不少,不知不覺就說漏了嘴,“其實,社長在不久前被人恐嚇過。”

“恐嚇?什麽人幹的?”

“不知道。但是……”

“我們的看護服務中心發生過死亡事故。雖然並不構成刑事案件,但關於賠償的問題好像鬧了好一陣子呢。死者的幾個家屬特別凶悍,跑到總公司鬧了好幾次。不過最後似乎達成和解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兩年前吧。”

“您知道具體恐嚇了些什麽嗎?”

“不知道。我聽到的是他們打算放火燒了公司,還有讓社長的家人也嚐嚐相同的滋味等。我也都是聽別人說的,好像有一次還驚動警察了呢。不過,那隻是開始……”

忍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去年的秋天,社長室的窗戶遭到了槍擊。”

“槍擊?是步槍之類的嗎?”純子愕然。

“不是,據說用的是氣槍。那天早上伊藤到公司後,發現社長室西側的窗戶上有個洞,正對窗戶的房門上還嵌著彈丸呢。”

“彈丸?”

“據說就是氣槍用的子彈。”

“報警了嗎?”

“沒有。當時正在籌備上市,不想因此導致公司形象受損,就對外封鎖了這個消息。不過自那以後,十二樓就換上了防彈玻璃窗戶,也新增了許多防盜裝置。”

許多謎團似乎都在慢慢揭開麵紗。

“不過,這次事件後,應該和警方提過這些事情吧?”

“好像提了。”

又被警方隱瞞了!純子心底的憤怒再次升起。社長被恐嚇,甚至還遭到了狙擊,這些都充分說明凶手很可能是外部人員。

就在此時,廁所中傳來了聲響,應該是榎本回來了。緊接著,傳來水龍頭被打開後的水流聲,純子轉身返回,打開男廁所的門。

“如何?”

榎本看上去十分狼狽,從頭到腳都裹上了一層灰。兩膝蓋上白茫茫一片,像蓋了一層粉筆灰。

“不管什麽大廈,天花板上方都沒人打掃。”榎本皺著鼻,用水打濕手帕擦著臉,“天花板是用石膏板和石棉吸音板貼合而成的,上麵全是白白的石膏粉。我擔心天花板承受不住我的體重,所以隻能在有輕質鋼骨架的地方爬行,結果還是弄成了這副模樣。”

“你有什麽發現嗎?”

“這棟建築中,走廊前方有一塊防火區域,那塊區域的天花板內也被砌了水泥牆。所以無法通過天花板通往社長室上方。”

“這樣啊。那就可以排除天花板路徑了吧?”

“如果凶手是人的話,的確如此。但如果是小猴子,就另當別論了。”

“什麽意思?”

“空調的風管貫穿防火區域的隔牆,一直延伸到了社長室。所以,隻要在中間的某個地方將猴子放進風管,就能讓它們潛入社長室了。”

“啊,原來如此,你剛剛也說過是經風管進入的。不過,爬到社長室上方後,可以進入室內嗎?”

純子想起來了,當時榎本確實毫不費力地打開了出風口的蓋子。

“這麽說來,凶手是帶著猴子爬進天花板上方,然後中途給風管打了個洞,把猴子塞了進去?”

“我剛剛確認過,這一側的風管似乎沒有可以動手腳的地方。”

“這樣啊……”純子忽然想到,“等等,防火區域前方的天花板上方是暢通的嗎?”

“是的。”

“那是不是也可以從女廁所的維修口上去?”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是男的,總歸不太方便。”榎本一臉淡定。

我進男廁所就方便了嗎?純子努力克製住自己想要罵人的衝動,畢竟還有更重要的問題等著自己。

“……那麽,猴子到底是從哪裏進入風管的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設備機械室。”

榎本拿起梯子走出男廁所,純子也跟著走了出來。走到隔壁房間的門前時,榎本拜托一臉疑惑地站著的忍打開設備機械室。於是忍乘電梯到樓下,拿來盤成方向盤狀的一串鑰匙。

一台巨大鐵箱般的機器占據了設備機械室的大半空間。

“這是十二樓的空調機,旁邊那個通過風管連接全熱交換器,用於吸收外界空氣並調整到合適的溫度後送入空調機。空調機吹出來的風,會通過上方的風室進入剛剛那個與社長室連通的風管。”

榎本滔滔不絕地說明著,仿佛他才是這家公司的設備負責人。

“風室就是一個空箱子,不過這裏的風室是僅單麵可拆卸的結構。”風室緊貼著天花板,榎本爬上梯子,取出工具旋開用於固定風室麵板的螺栓。

“如果要將猴子塞入空調風管,就隻能是這裏了。”

如果隻站在下方往上看,榎本的猜測似乎並無不合理之處。

榎本從背包中拿出一大捆細細的電纜線,將電纜線的一端插進小型攝影機的插孔,接著將其緩慢地伸進風管內。

“這是內視鏡,類似於胃鏡。”榎本一邊移動電纜線,一邊看著攝影機液晶屏上顯示的天花板裏的畫麵。

“嘖,這倒是沒想到。”話雖如此,他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驚訝。

“青砥律師也看看吧。”他把連接在電纜線另一端的攝影機遞給純子。

“如何?”

“什麽如何……”

內視鏡的前端有一盞小燈,可以照亮這個狹小的區域,不過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

“請仔細看看燈光照亮的地方。”

純子這才明白過來,由於風管內積滿了灰塵,燈光所到之處,都布滿了隨風飄搖的如細細的水草般的東西。

“雖說社長室內的出風口比這裏幹淨一些,但隻要有空調風吹過,依舊會積灰啊。”

別說是猴子了,就連跑過一隻老鼠都會在塵埃上留下清晰的痕跡。

“反正電纜線這麽長,再往裏看看吧!”榎本再次看向攝影機,繼續放出電纜線。前進了五六米後,榎本像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停下了。

“請看。”

純子接過來一看,液晶屏上顯示的是嵌在風管內側的格子狀擋板。

“這是防火閘。如果發生火災,保險絲熱熔後,葉片就會合上。以這個寬度來看,就算是小猴子也無法通過。”榎本的語氣聽上去並不覺得遺憾。

“要是這麽說的話……”

“由此可見,看護猴是清白的。”

證明了房男和麻紀的清白雖然是件開心的事,可如此一來,密室之謎也就越發難解了。

“青砥律師,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這個渾身上下沾滿灰塵的男人突然邀請道。

“嗯……也行!”純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

正好兩個人都覺得有些餓了,便走進了麥當勞。

“我先總結一下今天的情況,然後一起商量下未來幾天的計劃吧。”

榎本一邊大口吃著巨無霸,一邊說道。他身上的那些灰塵已經抖不掉了,惹得店內的客人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不過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

“你調查的時候我也在場,我想應該了解得差不多了……”純子拿起薯條,神色黯然。今天的成果,就隻是排除了看護猴的嫌疑而已吧?

不過,榎本似乎很興奮:“從調查結果來看,潛入方式的可疑範圍已經縮小了很多。剩下的可能性中,明天就先從……”

“等、等一下。可疑範圍是怎麽縮小的?”純子打斷了他的話。要是任他繼續說下去,自己的疑問就得不到答案了。

“好吧,我先對這一點做個說明。在確認過案發現場後,我發現社長室的出入路徑隻有三種:三扇窗戶、兩道門,以及天花板上的兩個開口——空調出風口和連通天花板上方區域的維修口。雖然日光燈周圍也有寬度為幾厘米的吸風口,但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說,若凶手從外麵潛入,隻能通過這三種路徑中的某一種。”

“是的。”純子回憶了一下社長室的內部,確實沒有其他的出入口了。

“我們首先排除窗戶。那棟大廈的窗戶全都被嵌死了,根本打不開。”

“那有沒有可能先打破玻璃,潛入房間,然後再換上一塊新的玻璃呢?”雖然純子也覺得不可能,但還是打算問一問。

“不可能。那麽大塊的玻璃窗可不是那麽容易嵌的,這麽大的工程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更何況,那間辦公室的玻璃窗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破的。”

“為什麽?”

“那間辦公室用的是厚度超過20毫米的玻璃,這種玻璃一般用於高層建築。目測厚度是22毫米或23毫米。一般的浮法玻璃可沒有這樣的厚度,所以那應該是防盜用的雙層玻璃。”

榎本點點頭:“大概是在兩片10毫米厚的超強化玻璃中間夾了一張120密爾厚,即約3毫米厚的PVB膜。達到美國防彈標準NIJ-Ⅱ的玻璃具有防彈功能,應該能成功抵禦穿透力較弱的手槍子彈。”

純子雖然不太懂,但他應該是說玻璃很堅固。

“這麽說來,金屬球棒之類的東西就更敲不破了吧?”

“再怎麽敲也頂多敲出一條裂痕來,敲破是基本不可能的。不過,他們為何要特意更換玻璃窗呢?這應該是筆不小的開銷吧。而且為了換上新玻璃,他們似乎連窗框也全部換過了。”

於是純子便把社長曾受恐嚇並遭到狙擊的事情告訴了榎本。

“氣槍嗎?”榎本微微歪著腦袋。

“嗯。雖然當時沒報警,不過據說那個彈丸,也就是氣槍的子彈把玻璃窗打出了一個洞,最後嵌到了房門的木頭上。”

“出現彈痕的,是西側的小窗戶吧?”

“嗯。”

“這麽說來,彈丸嵌入的應該是東側牆上那扇通往副社長室的門吧?”

“據說是這樣的。”

“不可思議。”榎本啜了一口可樂,“子彈是從哪裏打過來的呢?”

“嗯……隻能是隔壁那棟樓了吧?”

榎本搖搖頭:“西側的那棟樓隻有十層高,而社長室位於六中大廈的十二樓,哪怕對方站在屋頂射擊,彈道也應該呈現出大角度斜向上的狀態。社長的房間很深,所以著彈點應該會出現在天花板上,或靠近天花板的牆壁上,怎麽都不該出現在正對麵的門板上啊?”

“……嗯,說得也是。會不會是因為拋物線軌道?”看到榎本的表情後,純子連忙改了說法,“或者是在打穿玻璃窗的時候,角度出現了一些變化?”

“不可能。”榎本的嗤之以鼻讓純子感到有些不舒服。

“不過,聽完這些後,我就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在電梯裏設定密碼,以及在走廊上裝監控了。”榎本沉默了好一會兒,一邊思考,一邊把手裏的巨無霸“消滅”幹淨。

“回到前麵那個話題。三種類型的出入口中,窗戶可以算是銅牆鐵壁。而我在爬上天花板上方查看後,也排除了天花板出入口的可能性。這麽一來,剩下的就隻有那兩道門了。”

“可是無論是從哪道門進出社長室,都避不開監控吧?”

“乍看之下的確如此。”

“什麽意思?”

“監控也有可能被人鑽空子。”

“可是,人眼尚有可能被錯覺迷惑,監控器怎麽會被騙呢?”

“無論是人眼還是機械係統,都存在相應的盲點和死角,並不存在哪個更難騙的問題。”榎本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炸雞塊,“不過這都是在社長室曾被人潛入的前提下做出的推斷。”

“我想修改一條合約內容。原先我的要求是,隻要能證明有嫌疑人之外的人潛入過案發現場,就能獲得五十萬日元的報酬。我想改成——證明被害人是被嫌疑人之外的人殺害。”

“這個我倒是沒意見。”純子喝了一口可樂潤了潤喉嚨,“也就是說,你覺得凶手可能是在未進入社長室的情況下殺了社長?”

“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能詳細說說嗎?”

榎本拿著插著吸管的杯子,左右輕搖了一會兒後,推到純子的麵前。

“機器人。”

純子回到事務所時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原以為裏麵肯定空無一人,誰知寫著“Rescue法律事務所”的毛玻璃後隱約透著燈光。

純子打開門看到了房間靠裏位置的今村。他穿著襯衫,抱著胳膊坐在書桌前。

“回來啦!”今村的麵前放著一個裝有咖啡的不鏽鋼馬克杯和中餐外賣的紙盒,紙盒裏麵還插著一雙一次性筷子。這個畫麵像極了美國律政劇中的場景。

“回來晚了,不好意思,原本跟你約的是七點……”純子習慣先禮後兵。

“沒事,我也剛回來。”多年的經驗似乎讓他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彌散的危險氣息,於是今村努力地迎合著純子,“你那邊如何?今天一整天都在調查那個密室之謎吧?有什麽發現嗎?”

純子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地質問“其實你根本不覺得那是密室吧”,最終還是沉默了片刻,往自己最喜歡的薩非[12]燒製的藍色陶瓷杯裏倒了咖啡。

“畢竟警方都已經調查過了,想來沒那麽容易有什麽新發現吧!”今村又擠出了一句,他似乎誤解了純子沉默的原因。

“沒想到你這麽相信警方啊!”純子在椅子上坐下,啜了一口熱咖啡。雖然也能給自己提提神,但與自己在榎本的安保用品店喝的那杯相比,手上的咖啡簡直味如泥水。

“啊,那倒也不是。但他們畢竟久經沙場,應該不至於發現不了某些顯而易見的漏洞吧?”

“你這話是在勸我早點兒死心啊?”

“怎麽會?如果案發現場不是密室的話,我們在辯護上的可操作性當然能增加不少。”今村用雙手拉開一個大圈。

“也就是說,如果不能增加辯護的方向,就直接定性為神誌不清了?”

“話不能這麽說。”今村靠向椅背,撫摸著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案發現場為密室,我們就無法為他洗脫罪名了,不是嗎?當然,如果你有其他方案,我自然洗耳恭聽。”

“今村律師從來沒想過努力找到真相嗎?久永先生已經明確表達了自己沒有殺過人!律師的辯護工作,難道不是基於對委托人的信任嗎?”

“可是,如果委托人說的話與實際的證據完全矛盾,我們也不能無條件地相信他們吧?”

“密室之謎能解開嗎?”

“我覺得有希望。新城律師介紹的防盜顧問非常優秀,兩三天內應該能確定可能的作案手法。”

“該不會到最後隻能出賬單吧?”

這話讓純子頓時怒火中燒,不過她還是閉上眼睛,不理會對方的嘲諷:“總之,現在還沒有結論。”

今村從桌上舉起筆記揮了揮:“接下來,請聽聽我的想法。我認為久永專務在睡夢中殺害社長,在醒來後沒有留下任何記憶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想說的是夢遊症吧?”

“不是,這不是夢遊症,是一種名為快速眼動睡眠行為障礙的疾病,常伴有暴力行為。據統計,這種病常見於中老年男性。”今村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一臉得意地看著純子。

“我不太懂這些,所以,這和夢遊症有什麽區別?”

“睡眠狀態分為快速眼動睡眠期和非快速眼動睡眠期。在快速眼動睡眠期內,我們的大腦很活躍,但身體卻處於睡眠狀態。這時眼球會不停地擺動,所以這個時期以Rapid?Eye?Movement的縮寫REM來命名。”

“我知道,有個搖滾樂隊就叫這個名字。”

“非快速眼動睡眠期的睡眠正好相反,是大腦進入睡眠、身體卻可以活動的狀態。此時眼球不會出現任何運動。也就是說,所謂的夢遊症,是大腦在非快速眼動睡眠期內受到了來自外界的某些刺激……”

“好了,總之就是跟夢遊症無關吧?”純子不耐煩地出言打斷。

“是的,關鍵是快速眼動睡眠行為障礙。睡眠時由於運動性抑製功能的下降,患者會將夢中的場景付諸現實。”

“所以你打算用這套說辭辯護嗎?”

“這不單是戰術上的說辭。事實上,他確實可能患有這種疾病吧?”

“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這個病的?”

“嗯?”

“你從來沒跟我提過吧?”

“呃,其實也是因為今天做了多方麵的調查才知道的。”

“今天?那我想請教一下,為什麽你上次去見久永先生的時候就和他說那些話呢?”

“這個……當時自然不知道什麽快速眼動睡眠,隻是想確認一下是不是在睡眠狀態下的無意識犯罪而已。”

“你被人收買了吧!”

“你說什麽?”

“被那位藤掛律師。”

“等等!”

“藤掛律師是那家公司的法律顧問,聽從公司的安排也理所當然。在這種公司即將上市的關鍵時刻,居然發生了專務殺害社長的案件,這對公司而言無疑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很可能導致公司無法上市或延期上市。但若是將其定性為夢中發病,是在神誌不清的狀態下導致的意外,就可以將不良影響降到最低!”

“開什麽玩笑!”今村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我們的委托人不是月桂葉,而是久永篤二!你覺得我會如此輕易地置委托人的利益於不顧嗎?”

“確實,那個老人看著不像會恩將仇報、殺害社長的人。但是,人際關係不能隻看表麵,有時再多的感激和尊重,也不能消解積聚的憤怒和怨恨,這種案例並不罕見吧?這種在無意識中被壓抑下來的情緒,最終在夢境中爆發,這本就不該遭受指責!快速眼動睡眠行為障礙,其實就是把夢境變成現實的一種病。”

“為什麽你直接跳到這個結論了呢?迄今為止,久永先生並沒有出現過這種症狀吧?”

“你想想看,所有的物證都對他不利啊!除了他,其他人根本就沒有作案的可能!除了主張他神誌不清,難道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救他嗎?”

“有。”純子斬釘截鐵地說。

“我會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