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扶著鐵欄杆爬上法院的台階,因前一晚的再度失眠而疲憊不堪,雙腿沉重。他至少有兩天都忘記了刮胡須,在出門前試圖給兒子一個告別吻時,他才從兒子的反應中意識到這一點。當他從西爾維婭麵前走過時,她帶著越來越強烈的擔憂觀察他。他的妻子沉默的目光比任何鏡子都要真切。這天早晨,他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服下一粒十毫克的利他林[7],試圖減輕失眠的後遺症。結果是,他四處亂逛,就像在睜著眼睛夢遊。

一些治療師稱之為“僵屍效應”。

他來到文書處,認出了那位常常出現在巴爾迪庭審上的工作人員: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不是很高,梳著一頭整整齊齊的金發,戴著一副眼鏡,金色的眼鏡鏈掛在脖子上。

他向她出示了巴爾迪法官昨晚給他的那張紙。

“這個案子發生在大約二十年前。”他解釋道,“關於一個十歲的無名小女孩,她後來采用了漢娜·霍爾這個身份。她可能被澳大利亞阿德萊德的一個家庭收養了。”

工作人員查看了巴爾迪的便條,然後抬起眼看著格伯疲憊的臉。也許她正在疑惑他是不是身體不適。

“一個23號模式案件?”她用懷疑的語氣說道。

“沒錯。”心理師確認道,沒有再補充別的。

“我去終端設備上核查。”工作人員肯定道,然後消失在旁邊的房間中,那兒收存著庭審的卷宗。

格伯坐在一張寫字台前等待,想知道這需要多長時間。他早早就到了這兒,一心希望能夠快速解決。事實上,沒有花去多少時間。

工作人員十分鍾後就回來了,但空著手。

“沒有23號模式案件涉及那個名字。”她宣告道。

格伯不相信,他堅信在“火災之夜”過後,漢娜被領養到了國外。

“您仔細核查過了嗎?”

“當然。”工作人員回答道,帶著點兒慍怒,“沒有意大利小女孩被外國家庭收養並采用漢娜·霍爾這個身份。”

彼得羅·格伯感到疲乏無力。昨晚去拜訪巴爾迪完全是徒勞無功。而且,圍繞著這個病人的謎團之網上又多了一個結。

就好像漢娜·霍爾的過去是一個隻被保管在她記憶中的秘密。如果他想知道這個秘密,就必須重新回到她腦中的晦暗裏。

離開法院後,格伯決定立刻趕往事務所。走到樓梯平台時,他停住了腳步。有人藏身在半明半暗中等他。他慢慢地向前走,隨後便看見了她:漢娜·霍爾坐在地上,蜷縮在他的辦公室門旁邊的角落裏。她睡著了,但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她像失去了知覺。

讓他產生錯覺的是她右臉上的青腫——覆蓋了她的右眼、額角和一部分麵頰。格伯注意到她手提包上的皮帶斷開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破了,還斷了一隻鞋的鞋跟。

“漢娜。”他低聲喚她,輕柔地晃了晃她。

她卻突然驚醒,睜大眼睛,驚恐地向後退。

“別害怕,是我。”他試著安撫道。

她緩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自己並不處於危險中。

“抱歉。”她接著說道,同時試圖快速恢複鎮定,為他突然看見自己這個樣子感到尷尬。她用手背擦幹淨流出一道口水的嘴角,整理好遮住前額的頭發,但事實上,她隻是在試圖遮掩臉上的腫脹。

“發生什麽了?”格伯問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我想有人襲擊了我。”

格伯估量著這條信息,感到驚訝。誰會幹出這種事?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在您今早來這兒的路上發生的嗎?”

“不,是在昨天晚上,十一點以後。”

格伯意識到她整個晚上都待在這兒。他沒有疑惑她為什麽不回旅館,因為他想起了那張在佛羅倫薩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回響的老唱片:《緊要的必需品》。

“您願意告訴我這是怎麽發生的嗎?”

“我從普契尼旅館出來,我的煙抽完了,所以在找一台自動售貨機。霧很濃,我覺得我迷路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身邊有腳步聲,有人抓住了我,用力拽我,讓我摔倒在地。我的臉撞在了地上,我當時以為他們想要搶劫,但襲擊者跑掉了。別的我不記得了。”她頓了片刻。“啊,對。”她補充道,“當我恢複過來的時候,我的手裏捏著這個……”

一粒黑色的紐扣。

格伯拿起它開始研究。紐扣上還掛著一截扯開的線頭。

“我們應該去報警。”他說道。

“不。”漢娜立刻回答道,“我不想報警,拜托了。”

格伯為她的過度反應感到驚訝。“好吧。”他同意道,“但我們還是到辦公室裏去吧,我們應該處理一下這塊青腫。”

他幫助她起身,打開門後,扶著她走過走廊。除了頭上有傷,漢娜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而且,她好像仍處於驚嚇中。格伯攬住她的一側腰部,靠得這麽近,他聞到了她常穿的黑毛衣散發出的溫熱味道。那味道並不令人討厭。在劣質肥皂、汗水和香煙的混合氣味深處有種甜甜的東西。他讓她坐在了搖椅上。

“您有感到惡心或頭痛嗎?”

“沒有。”她回答道。

“這樣更好。”他對她說道,“我去弄點兒東西來處理那處挫傷。”

他下樓走到街角的咖啡館,片刻後帶著一些裹在餐巾裏的碎冰回來了。漢娜已經點燃了第一支溫妮煙,但在她把煙放到唇邊的時候,格伯注意到她的手比之前顫抖得更加厲害。

“我知道怎麽給您弄到一張處方。”他說道,設想她正在戒斷藥物。

“不必麻煩了。”她禮貌地回答道。

催眠師沒有堅持。他跪在她麵前,沒有征求她的同意就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頜,朝她靠得更近些,以便更好地檢查那處青腫。他輕撫她的麵頰,讓她把臉一會兒朝右轉,一會兒朝左轉。漢娜由著他這麽做,同時卻探查著他的眼睛。他假裝沒有注意到,但這種意料之外的親密接觸開始擾亂他的心神。他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使他的臉一陣發癢,他確信她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把冰袋敷在準確的位置上。漢娜疼得做出一個怪相,但她的麵部輪廓接著又恢複了溫和的樣子。她用她那雙憂鬱的藍眼睛注視著他,在他的目光裏尋找著什麽東西。格伯與她對視,然後拉起她的手,代替自己的手放在冰袋上。

“請您按著它。”他一邊囑咐道,一邊匆匆起身,就這樣結束了所有接觸。

漢娜卻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們回來了……我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但他們找到我了……”

看著她那恐懼的表情,格伯不得不再一次問自己,這究竟是真話,還是一個高明的騙術師的第無數次表演?他決定直截了當地麵對她。

“漢娜,您知道昨晚襲擊您的人是誰嗎?”

女人垂下頭。“不……我不知道……我不確定。”她支支吾吾道。

“您剛才說‘他們回來了’,所以那不隻是一個人。”他追問道。

病人沒有表示肯定,隻是搖頭。

“他們找到您是什麽意思?有人在找您嗎?”

“他們三個人都發過誓要找到我……”

格伯試圖解讀這些支離破碎的話語:“發誓?我不明白……是誰?是陌生人嗎?”

漢娜再一次看向他:“不,是奈利、盧喬拉和維泰羅。”

這三個名字仿佛出自一個恐怖童話。

“您過去遇到過這些人嗎?”格伯問道,試圖弄得更明白些。

“當時我還小。”

格伯憑直覺明白他們的相識要追溯到漢娜在托斯卡納的經曆。“我今天不能給您做治療。”他毫不猶豫地說道,“無論如何,我不能這麽做。”

“拜托您了。”女人懇求道。

“您的精神非常疲憊,這樣做不安全。”

“我願意冒風險……”

“您所說的風險,是更加深刻地銘記關於發生的事的情感記憶。”

“我不在乎,我們開始治療吧。”

“我不能把您帶到那兒,讓您獨自麵對他們三人……”

“我必須在他們再次找到我之前先找到他們。”

女人的話如此誠摯,讓他不願再表示反對。他在衣袋裏翻找,拿出漢娜從前一晚襲擊者身上扯下來的那粒黑色紐扣。

“好吧。”格伯說著,把紐扣拋向空中,然後又接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