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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迪法官穿著一件長長的天鵝絨睡袍,踩著拖鞋,拖著腳步走到二樓的客廳裏。她的家位於阿爾諾河畔的一座小樓,毗鄰維琪奧橋[5]。屋子有著花格平頂式天花板,裝潢豪華,內部裝飾著古董家具、地毯、掛毯和帷幔。每層樓都擺滿了裝飾品,特別是雕塑和銀器。

巴爾迪家族的人從十七世紀起就是精明的商人,因而積攢了一筆財富。數代繼承者都從年金中獲益,可以不必管其他事,尤其不必工作。但是,這個家族最新的一位繼承人從來不滿足於閑散的生活,於是選擇在現實世界中從事一種職業。

在埋首於未成年人法庭的辦公室工作之前,安妮塔·巴爾迪曾擔任地方法官,親力親為地做著外勤工作,在調查領域積累經驗。盡管在一座奢華的住宅裏長大,她卻去過搖搖欲墜的公寓、棚屋、像地獄一樣糟糕的家,以及一些無法被定義為“房子”的地方。她一直在尋找需要拯救的未成年人。

彼得羅·格伯環顧四周,自問是否應該這麽晚來找這位老朋友尋求建議。為了讓巴爾迪了解情況,他已經向她概述了最近幾天發生的事件,但還沒有提到漢娜·霍爾的名字。現在,他正坐在緞紋扶手椅上,但沒能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因為他仍然非常緊張。

他來請求她的幫助。

巴爾迪向他走來,端著一杯他要的水:“很明顯,你的這位同行讓自己受到了暗示。”

“特雷莎·沃克是位受人尊敬的專業人士,她在這行已經幹了很多年。”他反駁道,同時也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辯護,“在接收這個病人之前,我在世界心理衛生聯合會的網站上查證過她的職業資質。”

“這並不意味著什麽。你對我說過,她是位上了年紀的女士。”

“大約六十歲。”他明確道。

“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她可能需要聽到某些東西……那位病人利用了這一點。”

格伯沒有考慮過情感方麵,也許是因為他隻有三十三歲。但既然巴爾迪年近七十歲,這個解釋顯得合情合理。

“如果我更脆弱些,而現在有人告訴我,我很久以前失去的某個人以幽靈的形象回來了,那會非常令人欣慰。”巴爾迪總結道。

“所以,您認為沃克被騙了?”

“你很驚訝嗎?”巴爾迪一邊回應道,一邊走到一張長沙發上坐下,“外麵充斥著騙子:通靈者、巫師、神秘主義者……他們很擅長從人們那裏挖出信息,哪怕是最隱秘的細節或者我們以為絕對保密的事情。有時候他們光靠翻找我們的垃圾就夠了。他們利用這些信息來策劃並不怎麽高明的騙局,隻基於一個簡單的論斷:每個人都會相信他們需要相信的東西。”

“這些騙子通常都試圖騙取錢財,但漢娜的動機是什麽呢?坦率地說,我看不出來……”

“這個女人精神不穩定,你自己也這麽說。在我看來,她構思出這個騙局是為了獲得關注和滿足感……說到底,想到能夠操縱他人,她就會獲得巨大的快感。”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漢娜·霍爾把她的治療師——沃克和格伯——的私人生活的細節插入到了她自己的故事中。

“正如我們觀察和傾聽她一樣,她也觀察和傾聽我們。尤其是,她會從我們身上學習。”

沃克早逝的姐妹、他的堂兄伊西奧,以及馬可的幼兒園裏的孩子們在腳踝上係鈴鐺的事。雖然最令人費解的謎團要數那本解決了埃米利安的案子的童話書:格伯做夢都沒想過會向漢娜提起那件案子。

他一邊專心致誌地考慮著這個方麵,一邊小口喝著杯裏的水,然後把杯子放在身前的水晶茶幾上。他這時才注意到書架上放著那個像幽靈一樣的小男孩在遊戲室裏畫的畫。

那列火車被改成了一張邪惡的臉。怪物“馬奇”,這是埃米利安給它起的名字。

巴爾迪保存著這幅畫,但讓格伯激動的不是這個。

“我向特雷莎·沃克提過埃米利安。”他回想道,“她可能在這之後告訴了漢娜。”

這就是其中的關聯。他為此感到寬慰。但為漢娜·霍爾的“神秘能力”提出一種可能的解釋並沒有解決他的問題,反而引發了新的問題。

“病人和沃克仍然保持著聯係,但沃克沒有告訴我。”他的臉色陰沉下來,“這證明一位像她那樣專業的心理師也被騙了。”

“我先前對你說過什麽?”巴爾迪強調道。

現在他的的確確感到擔憂了。

“我應該怎麽做?”他向巴爾迪問道。

“你認為這個病人會對你和你的家人構成威脅嗎?”巴爾迪反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女人曾經試圖搶奪一個新生兒,也許是想要把他活埋。”

“你不能向警方求助,因為你無法指控她犯了任何罪。此外,報警會嚴重違背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保密協議。”

“西爾維婭認為她在監視我們。”

“但這不夠,這不是犯罪。”

遺憾的是,他也很清楚這一點:“我一直在對自己說,突然中止催眠治療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但事實上我害怕這樣做的後果。”

“什麽樣的後果?”

“我害怕這會刺激她做出反應,讓她成為一個威脅。”他考慮道,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如果巴魯先生處在我的位置,他會怎麽做?”

“你父親與此無關,這一次你必須自己解決一切。”

他想念那個渾蛋,這使得他更加生氣。

“沃克的私家偵探朋友說,在澳大利亞隻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叫作漢娜·霍爾……其中一個是國際知名的海洋生物學家。”

“這有什麽關係?”

“我之前在想,兩個同齡且同名的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僅此而已。如果我不是我父親的兒子,也許我就不會做心理師,現在我也就不會處於這個境況。”

巴爾迪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扶手椅旁,坐在了扶手上:“幫助那個陌生女人不會解決你和他之間的問題,無論那是什麽問題。”

彼得羅·格伯抬起目光看她:“直到十歲時,我的病人都和親生父母一起生活:他們在許多地方住過,常常改換身份。然後發生了一件事,那個女人提到了一個‘火災之夜’,在那個晚上,她的母親讓她喝下了‘遺忘水’。那個事件想必突然中斷了她與原生家庭的關係,之後她移民到了澳大利亞,成為眾人認識的漢娜·霍爾。”

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時,巴爾迪身體一僵,格伯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來是想問我什麽事?”她懷疑地問道。

“我猜測,二十年前,漢娜被人從親生父母身邊帶走了,也許存在一份解釋其原因的文件。或許那個謀殺哥哥的故事也有人負責處理。”

“這個故事是無稽之談。”巴爾迪忍不住說道,“醒醒吧,彼得羅,不存在什麽謀殺,那個女人在騙你。”

但格伯並不想聽從,於是他毫無畏懼地繼續說道:“她的親生父母允許她選擇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在意大利時有過很多個名字。漢娜·霍爾這個身份是她去往澳大利亞後才采用的。所以,我猜測她在十歲時被阿德萊德的一個家庭收養了。”

“你這麽晚還在這兒做什麽?”巴爾迪打斷了他,“你為什麽不回家去陪伴妻兒呢?”

但他沒有聽她的:“顯然,這些隻是我的推論。為了證實這件事,我需要獲得授權查閱未成年人法庭保存的卷宗。”

那些卷宗就是所謂的“23號模式”,專用於最微妙的收養案件。巴爾迪很清楚這一點。

巴爾迪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近一張舊寫字台。她拿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了些東西,然後把它遞給格伯。

“把這個給文書處的工作人員看,他會讓你進去找你想找的任何文件。”

格伯接過那張紙,折疊起來放進衣袋裏。他簡單地點了一下頭,向老朋友道謝並告別,沒有勇氣再補充些什麽,或是直視她的眼睛。

當他從巴爾迪的家裏出來時,雨已經停了。一團冰冷的霧從阿爾諾河上升起,侵入了空無一人的街道,使人無法看清三四米以外的東西。

在他頭頂上,阿爾諾福塔[6]的古老大鍾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鍾聲。聲聲鍾鳴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相互追逐著,直到在沉寂中消散。

格伯沿著維琪奧橋行走。他的腳步聲像金屬聲一樣在寂靜中回響。金銀首飾店都關著門,商店的招牌都熄了燈。公共照明係統的路燈一會兒亮起,一會兒消失,如同光線組成的模糊蜃景——像古老的靈魂,它們是這片白色的虛無中唯一的向導。為了不失去方向,格伯跟隨著它們,甚至想要感謝它們。

他過了橋,走在曆史中心區迷宮般的小路上。濕氣侵入他的衣服裏,在他的皮膚上蔓延。格伯裹緊身上的外套以對抗寒冷,但隻是徒勞。於是,為了讓自己暖和些,他加快了步伐。

起初,那些音符散亂無序地從遠處傳來。但當它們靠近後,就開始組合起來,在他的腦海中組成了一段似曾相識的甜美旋律。他放慢腳步,想聽得更清楚些。有人播放了一張老唱片。唱針在聲槽上滑過。彼得羅·格伯完全停下了腳步。現在,那些音符傳來又消散,就像一陣陣風。與音符一起傳來的,還有兩個聲音,有些失真……但很耳熟。

熊巴魯和毛克利正合唱著《緊要的必需品》。

一個低級趣味的玩笑,或者也許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寒意穿透了格伯的身體,直達他的心底,他思索起開玩笑的人可能是誰。他環顧四周:戲弄他的人藏身在一片朦朧中。他立刻想起了他的父親。從地獄中再次回響起父親最後對他說的話——一個垂死之人苦澀的傾訴。

在他為正在發生的事找到合理的解釋前,那音樂聲突然消失了。但寂靜並不能讓他解脫,因為彼得羅·格伯現在擔心,他僅僅在自己的腦海裏聽見了那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