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子相會公安局

父親,對於帥朗是一個無比熟悉、又極度陌生的字眼。

成人之後,很多兒時的事是無法忘記的,比如記得小時候一家三口騎一輛破自行車,老爸蹬車,後麵帶著老媽,前麵帶著兒子,一家三口到黃河邊上釣魚,那時候的陽光明媚和歡快笑語,幾乎定格在帥朗的記憶中成為永久的幸福畫麵。其實帥朗一直標榜自己很純潔,這是千真萬確的,自己小時候是蠻純潔的,最起碼在那個幸福的環境中,永遠是無憂無慮的純潔。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懵懂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麽父母會疏遠,於是記憶就變成嚴峻肅穆的乘警父親經常拉著未懂事的兒子,來往在鐵路線上,幸福的記憶被鎖在心底最深處,換成了冷冰冰四麵玻璃的乘警室,經常所見的是暴怒的父親把在車上偷搶拐騙的嫌疑人銬回來,有很多呼天搶地或者血淋淋的場麵,是被偷被搶的無辜者、是作案被抓的嫌疑人、是執法受阻的乘警,幼小的帥朗過早地目睹了善與惡最激烈的角逐。

再後來,父母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兒時的幸福也走到了盡頭。

都說萬愛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可一個扔下家庭的母親和一個日漸消沉的父親,讓帥朗再也體會不到曾經的幸福和溫暖,在鄉下爺爺奶奶家斷斷續續住著,很有限的印象,隻剩下風塵仆仆出車歸來的父親,偶爾回家、也是一屋子酒瓶和不出工就喝紅眼的父親,再或者就是抱著自己,眼睛裏含著淚,歎著氣撫摸兒子,讓兒子總也看不懂的父親。

我恨他嗎?

帥朗經常恨得咬牙切齒,初中寄宿、高中寄宿,當奔波在外的父親無意中發現兒子已經會逃課了、會喝酒了、會抽煙了、會打架了、會進派出所了,唯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手銬、就是皮帶、就是暴怒之下拳打腳踢,很多次打哭了、打跑了兒子,再找回來,關起門來,又一個人抹淚,孤獨地哭泣。

見父親悄悄流淚很多次,就是想恨,帥朗也恨不起來。甚至唯一怨恨的,是那個讓父親的臉上再有了笑容,讓父親的生命裏再有了記掛的後媽,盡管帥朗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可總免不了要生出一份怨恨,怨恨這個女人,奪走了自己僅剩的那一點父愛,哪怕這點父愛是以皮帶和身上的疼痛為代價的。

那麽我和父親之間還有愛嗎?

帥朗忽然間眼睛發酸,忍不住想捂著臉號啕大哭,舉目無親地走出家門,被人輕視過,被人侮辱過,被人毆打過,被人欺騙過,掙紮著生活在這個冷冰冰的城市裏,苦過、累過、傷過、痛過,同樣像父親那樣悄悄地哭過,躲起來悄悄舔著傷口。這些都不算什麽,唯有在年節合家團聚的時候,那份冷清和孤獨的煎熬,每每總讓帥朗喝得酩酊大醉,在醉裏抹一掬淚,把忘不了的,強行忘卻。

可這些東西,忘得了嗎?

畢竟是他撫我、育我、顧我,畢竟是到現在仍會來看我的父親,我忘得了嗎?

車行到了市內,一路上方卉婷注意到了帥朗的怪異表現,隱隱地知道這對父子關係不好,有意地放緩了車速。此時,繁華的街市、耀眼的霓虹、如織的行人、似流的車海,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和西楊樹發生的事完全是兩個場景,帥朗無言地看著車窗外世界,心裏滿滿當當充斥著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很多次,在過年團聚的時候,帥朗忍不住想回家,忍不住想見那位恨兒不成龍的父親,忍不住想把自己這兩年的苦楚痛痛快快地倒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可最終他忍住了,忍住了回家的渴望,不想再去破壞那個新的家庭,不想再把失望帶給剛剛從消沉中挺過來的父親。

唏噓的聲音在後座響起,帥朗用袖子擦著淚水,過去太久了,那種感覺雖然清晰,卻不像剛開始那麽強烈了,或許時間真會衝淡一切,就像他已經快忘了母親的樣子。

驀地,眼前一晃,帥朗一驚,是方姐伸手過來了,手上撚著一包紙巾,要遞給帥朗,估計是聽到了聲音,預防措施就先來了,帥朗沒好氣了,不耐煩地道了句:“你給我這幹嗎?”

“未雨綢繆唄,我聽說你和你父親兩年多沒見麵,能告訴我因為什麽嗎?”方卉婷問道。

“不能。”帥朗堅決拒絕了。

前麵的方卉婷縮回了手,哧哧笑了,剩下倆人獨處了,又變回了那個知情達意的方姐,或許是在西楊樹現場對帥朗的認識又深了一層,她笑了笑,駕著車,很慢,找著話題道:“帥朗,別悶著呀,我給你講個笑話,想不想聽?”

“隨便。”帥朗以從來沒有的幹脆利索回答道。

“話說呀,有一位美女……”方卉婷用揶揄的口吻說上了,停頓了一下,見沒有引起帥朗的興趣,話鋒一轉直達主題:“嗯,這個美女呢,結了婚、又離了婚,她覺得自己很鬱悶,很難過,好像被世界拋棄了……”

“啊?你已經二婚了?”帥朗突來一問,驚訝道。

“不是我,我說的是別的美女……聽笑話你都能想到我身上,真可以啊你?”方卉婷斥了句,接著講故事道:“有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上帝,上帝要滿足她兩個願望,於是這個美女告訴上帝,把負我的前夫狠狠揍一頓,然後再把我最愛的男人帶到我麵前……你知道後來發生什麽事嗎?”

“這女人呀,心真毒,都離婚了還打人幹什麽?”帥朗看到另一個側麵,方卉婷笑了笑道:“錯了,你這人很沒趣啊……故事是這樣發展的,上帝滿足了她的願望,然後這美女發現,出現在她麵前的是鼻青臉腫被上帝揍了一頓的前夫。”

“你想告訴我,其實愛和恨都是一體的?”帥朗一下子捕捉到了方卉婷的心思,暗讚這妞倒也不愧是學心理學的,恐怕已經窺破了自己此時的心態。

“對呀,愛之深、恨之切嘛,童副組長托我勸勸你,這事其實和我無關啊,這次的防搶反騙鐵路是個重點,免不了地方公安和他們協同辦案,盧副局長也有點私心,想讓你父親這個反騙專家給我們地方反騙組指導指導所以呢,童輝副政委就想了這麽個切入點,其他的我不知道,不過我聽說你父親一知道這事,大老遠就趕來了……”方卉婷說道,帥朗心裏沒來由一跳,不知道哪股血有點往頭上湧,驚訝地離座湊到駕駛位置旁,緊張、結巴地問著:“真……真的?沒騙我吧?”

回頭瞥了一眼帥朗,方卉婷笑了笑:“當然是真的……看來你也想他?”

“哼,不想。”帥朗瞬間發現自己失態了,搖搖頭,又回身坐下了。

“我沒騙你,是你自己在騙自己……”

方卉婷悻然說了句,這清官都難斷的家務事,恐怕是自己幫不上忙了……

當方卉婷走進工作組辦公室時,稍稍吃了一驚。同組從市局、刑偵、治安方麵來的幾位年輕小警察,正圍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察,在觀摩著一份什麽錄像,一看,又稍稍吃了一驚,是疑似女魈的錄像,從老中州燴麵館提取到的,其實放起來,不過幾分鍾的時間,那兩位嫌疑人到現在都說不清自己的錢怎麽丟了。

錄像放了兩遍,幾位初涉此道的警察看著居中而坐的帥世才,方卉婷也悄悄地注意著這位凝神觀察、一言未發的前輩,傳奇中的人物好像並沒有什麽特異之處,鬢間發白,額上的皺紋很深,皮膚很黑,眼睛很亮,人很消瘦很精神,對比著帥朗,覺得這爺倆挺像,不過表情上差異太多,帥世才是一臉正氣,而兒子帥朗是痞氣一身。

“這個……小劉,這個讓我發言合適不合適?畢竟我家這臭小子涉案,按理應該回避,你們這幾個年輕人,不通過領導就把我拽上了?”帥世才笑了笑,笑容倒和他兒子蠻像,很親切,帶著狡黠的親切。

“沒事,帥前輩,我們組長還要請您來給我們講課呢。”一位小警察說。

“對,帥朗早解除嫌疑了,您兒子怎麽會是嫌疑人?”另一位附和著。

還有兩位也在勸著,騙子的案例不少,但真正能抓到、能定罪的占總案例的比重那是太小了,特別是從各大隊調回來的資料,加上中州飯店這份清晰的視頻,就放在眼前看著,都說不準是怎麽騙的人,有這麽一位專家來了,自然是要請教了。

“這是調包,同夥有三到四個,錄像裏看到的人,最少有她的同夥兩個……你們看。”

眾人一訝,這是一個全新的論點,都提高注意力了,帥世才很正色地解釋,倒著視頻指點著:“讓兌匯的看完真鈔之後,此時有一位女人起身離開,你們看,她走的方向,正好背對著監控,再看她的包……她穿的是一件寬大的披肩,正好遮住了……再看這個細微的動作,雖然沒有看到她換包,不過你們看她的右肩動了動……是換走了,手法很利索,是個老手。”

仔細、仔細,再仔細,屏幕上的人影來回動了幾次,哦聲四起,四五個警察這才恍然大悟,是同夥把真鈔換成假鈔了,都向這位一眼窺破玄機的專家投之以羨慕的眼神,帥世才笑了笑,繼續道:“第二次,繼續換……你們看,此時進來一位警察,兩位兌匯的回頭看了一眼……看這兒,女嫌疑人用餐巾紙掩護,做了個手腳,把百元換成一元的了……這個警察是假的。”

“假的?”眾人嚇了一跳,技偵的人放大的畫麵實在看不太清,既然看不清,怎麽可能判斷是假的?大家有點不太相信。帥世才指指畫麵問大家:“我問你一句,這樣一大碗燴麵,你們把碗端到麵前,要吃的時候,第一件事是幹什麽?”

“拿筷子。”一位小警察道,眾人嗬嗬一笑。

“不對,脫帽……你們看,警帽的簷很低,要像這樣埋頭吃麵,不但不方便,而且容易沾碗裏,燴麵碗有多大你們知道的,再說,正常警察別說吃燴麵,上飯桌的第一件事,都是脫帽……你看他,自始至終都壓著帽簷,連麵部表情都沒有拍清……”帥世才從另一個角度發現了疑點,脫了自己的帽子比劃著,一想確實如此,誰吃飯還穿得這麽正式。

“哦,對對對……”調屏的技偵恍然大悟,知道答案,找疑點就容易了,把錄像往回退,退,直退到門口,有點失望,還是看不到麵部,不過看到個發光的亮點,一看自己胸前,靈機一動,把小亮點放大了,去著馬賽克,雖然模糊,可足夠這位拍案而起了,啪聲一拍桌子:“厲害,假的,你們看,他胸前的警號,雖然看不清,可位數不對……”

“哇,冒充警察作案?”幾個小警察大跌眼鏡,湊上來一看,麵麵相覷。

“這有什麽稀罕的,騙子最會揣度心理。”帥世才笑著釋疑道,“他們最喜歡扮演的就是警察、醫生、公務員或者那些容易取信於人的職業,比如在這個案例裏,其實假警察根本不需要動手,隻需要現身一下,然後讓兌匯的倆人心神稍稍疏忽,為調包的贏得哪怕幾秒鍾的時間就夠了。”

“幾秒鍾就夠?”一位詫異道,有點匪夷所思了。

“是呀,屏幕上都看不到這女騙子怎麽動的手。”另一位看了半天,反應遲鈍了。

“這樣吧,我給你們當回騙子演示一下……誰身上錢多,拿出來,用一下馬上還。”帥世才笑著,要實戰了,今天沒來由的心情格外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的緣故。一說這個,年輕人都有勁了,掏著衣袋,技偵那位身上錢不少,拿了一摞百元大鈔,數了數,十六張,一千六,笑著遞給帥世才。此時知道帥前輩要玩把戲,大家都瞪著大眼盯著,連方卉婷也忘了此時的目的了,湊在人群中看著這位童心大起的老同誌逗大家玩。

一張、兩張、三張……數了十六張,帥世才提醒著:“一千六,十六張啊,別一會兒問我多要啊。”

小警察們嗬嗬一笑,帥世才問:“你們看清了,我搗鬼了沒有?沒看清,咱們再數一遍。”

一張、兩張、三張……數了十六張,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都看到了帥世才的動作,和自己數錢根本沒有什麽兩樣,數完了,大家正不知道這怎麽玩的呢,帥世才嗬嗬一笑遞還了錢,那人機械地接過,就聽帥世才為難地說:“喲喲喲,同誌們,好長時間不練了,手生……要不咱們改天再來一個。您先拿著錢,十六張啊,您的錢。”

“那怎麽行?”

“帥前輩,你不能逗我們玩呀?好容易來一次。”

“就是……給我們來一把,都說您是反騙奇人……”

幾個小警察追著帥老頭不放了,不料帥世才爽朗一笑,笑眯眯地看著眾人,此時方卉婷兩眼一亮,想到一種可能了,笑著一指拿錢的那位喊著:“小烏,你的錢夠不夠?”

“啊……”小技偵趕緊把已經裝回口袋裏的錢拿出來,數了數,張口結舌地看著帥世才,驚訝道:“少了五張。”

“在這兒。”帥世才反手一亮,鈔票正夾在小指和無名指間,明明就看著數夠了的十六張,可不知道有五張早被藏起來了,一幹警察大眼瞪小眼,這才知道把戲在數錢時早耍完了。驚訝之極又佩服之至,要不是穿著警服,沒準兒當成個玩魔術的。“拿來拿來……我教你們這一招,不過不許亂用啊,這是換匯的,也就是綽號牽金馬人常用的手法……”

帥世才又重新全部把錢拿到了一起,一張、兩張、三張,放慢了動作數著,此時大家湊一塊兒才看清了,數的時候已經把幾張疊回來了,上麵數下麵塞,在背後能看清,可麵對麵的話,根本不會注意當麵數的還有這麽大貓膩,嘻嘻哈哈學了一招,帥世才遞還了錢笑道:“江湖上的奇聞秘術可多了,未必咱們沒見過就不是真的前兩年我見報紙上報道有宗嫌疑人脫逃案子,咱們警察出的消息是嫌疑人打開手銬脫逃,社會上很置疑這個說法,不過事實確實如此,老式的黃銅手銬,齒、鎖之間的間隙,用紙幣塞進去在它們之間搭個坡使勁抽,還真能打開手銬其實騙術和其他一樣,越是大師的手法越簡單,華爾街最大的騙局,和咱們民間集資的手法一樣,都是拆了東牆補西牆,補不起來的時候,就是案發的時候。搞詐騙案一定要細心,看穿了,什麽都不神秘。”

說得有理有據,都是這幫坐辦公室基層的警察聞所未聞的事,這下子群情更熱烈了,端茶倒水的,遞煙打火的,都纏著帥前輩講講乘警大隊剛破的那個列車詐騙案。據剛剛接到的通報,在京廣線列車上專門勾引單身女青年或者少婦,爾後用迷魂藥迷倒,劫走隨身行李和貴重首飾的一夥嫌疑人落網,省廳發通報表彰,不料提及此事,帥世才卻搖搖手不說了:“同誌們,甭提這事,一提起來我都覺得反胃,江湖講盜亦有道,騙亦有道,要是設個局別人看不穿,這種騙子很讓人服氣,就是被騙的人都自認倒黴;不過用迷藥、逮誰騙誰、騙不成就偷就搶,還危害事主的性命,這就下作了,這種人根本上不了台麵。”

嗯?又是一個奇談怪論,騙亦有道的奇談,眾警察隨即笑了笑,沒有往下追問,不過明顯興致來了,又要問什麽,被方卉婷擋住了,笑著勸大家,馬上西楊樹現場解押的人回來了,要準備預審和其他工作,眾人一聽各自準備著東西,方卉婷笑吟吟地請著帥世才道:“帥叔叔,跟我來”

“您是……”帥世才眼生,皺了皺眉看著方卉婷,不過依言起身了,方卉婷邊走邊道:“我叫方卉婷,盧副局長安排我把帥朗帶回來了。”

“他在哪兒?”帥世才問道,聲音不像剛才那麽開朗樂嗬了。

“在對麵的公安招待所……203房,我帶您去……”方卉婷道。

在前麵踱著步趨行著,方卉婷不時回頭看著,這爺倆的表現好像一樣,都是在一瞬間訥言了,嚴肅了。像是遇到了什麽為難的事一樣,幾次看到帥世才皺眉,抿嘴,和他兒子一樣揉揉鼻子的細微動作,那是無計可施的表現,方卉婷莫名地感到有點可笑,這父子倆相互都是無計可施,真不知道這對父子倆怎麽了。

“帥叔叔,能……請教您個問題嗎?”方卉婷輕聲道,回頭看帥世才盯過來,沒等問出口,帥世才自嘲地笑道:“您是問我們父子倆有點奇怪吧,不像父子倆?”

“嗬嗬……”方卉婷笑笑,不吭聲,這老警察和他兒子,眼光一般銳利。

“哎……怨我了,這事怨我呀,對他有點太狠了,兩年多了不聞不問……嘖,可這小子實在是沒出息得厲害呀,上學就打架、酗酒、抽煙、偷東西,我真不知道哪輩子造孽養了這麽個壞種,我辛辛苦苦供他上大學,上了大學還是打架,差點被開除,還沒拿回畢業證來……哎……”帥世才再提兒子,還是一肚子氣,兩年了,怒發衝冠成了唉聲歎氣。

方卉婷笑了笑,要這麽說,應該契合帥朗的性格了,不過還是有點不理解地問了句:“那……那您把他趕出家門了?”

“啊,基本算是吧,我沒趕,不過話說得難聽了點,他沒臉回來,我也不找他,不過活了這麽多年,就那回我倒覺得這小子挺有誌氣,愣是沒再回來向我要錢,愣是摸爬滾打混下來了……有種,我現在才發現我看錯他了,這小子有種……”帥世才眼睛亮了亮,很讚成而且有點自豪地說。

老頭一自豪,方卉婷更看不懂了,皺了皺眉喃喃道:“這……”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我也不期待我兒子理解,不過當爹的苦心我想總有一天他會理解的,他是男人,總得成家、總得立業,總得自己活吧,他爸這個窮警察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他一世,活好活賴還得靠他自己……他這次要是犯案被你們抓了,我看都不來看他。”

帥世才說著,有點黯然,黯然中似乎還帶著幾分欣喜,欣喜之後又有幾分遺憾,甚至那破碎家庭和父子之間的尷尬又多少讓他有點難堪,說了句,搖著頭。方卉婷笑笑,沒有再說話了,她領著帥世才出了監控中心的大門,迎著微微夜風,忽然湧起個很怪異的想法:

溺愛是愛、嚴厲是愛、慈愛是愛,其實這個把兒子趕出家門的舉動,恐怕也是一種愛……

“在二層,203房間……這邊走,帥叔叔……”

方卉婷帶著帥世才進了公安招待所,在前麵指引著方向,從帥世才越來越不確定的神色和越來越放慢的腳步裏,同樣看到了和帥朗一樣的躊躇,她引著路先行,背過身暗笑了,愈發覺得這父子倆不但模樣像,連性格也像,剛剛帥朗也是這個樣子,原本準備直接領到監控中心的,不過帥朗死活不進單位,堅決強調就不想見他,不過方卉婷給了這個緩衝之後,帥朗轉眼又聽從安排了,敢情是怕人多難為情呢。

會發生什麽呢?方卉婷上樓的工夫,揣度著這一對奇特的父子,忍不住要從自己心理學專業的角度來揣測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彼此思念,兩年未見,說不定會相見淚眼漣漣,說不定會一見恩怨盡泯,說不定彼此無言,說不定會和好如初……不管怎麽樣,方卉婷覺得童輝副政委安排這件事,倒是蠻有意義的,對於這位一直身在基層的前輩,很有幾分尊重,對於即將見到的那位,讓方卉婷又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兩個人的親密發生得那麽突然,以至於她現在都沒明白自己是怎麽會那麽有**,雖然說不清真正的感覺是什麽,不過肯定不是厭惡,如果厭惡,沒準兒情急之下真敢把他推下樓。

其實不光這父子倆複雜,方卉婷的心情也很複雜,特別是看到帥世才那雙火眼金睛時,有點做賊的感覺,生怕隨時會被帥世才窺破一般。

篤……篤……篤……輕敲著門,沒人應門,房間號203,普通的老式舊木門,這個招待所的條件不怎麽好,主要目標客戶群體就是嫌疑人家屬和來公安局辦事的各地同行,方卉婷抬頭確認是自己剛開的房間,詫異了一下,不是跑了吧?一驚一推,門應聲自開,根本沒有上鎖,一開門,放心了,帥朗正坐著,拿著個冰袋敷著臉和眼角。看到父親和方卉婷同時進來,他默默地、緩緩地、很艱難地站起來了,那眼神,說不出的複雜,絕對不是單純的喜悅或者憂傷、欣喜或者黯然能表述得清楚的。

全淚行即將上演,方卉婷笑著道了句:“帥朗,看誰來了?”說著一回頭,看到了筆直挺著的帥世才表情肅穆,像站在黨旗下宣誓的表情,渾然不似剛才和警隊那幫年輕人開玩笑的輕鬆樣子。

不對,好像戲份不對,方卉婷看父子倆的表現,覺得自己錯了,錯得很離譜,剛剛自己是以常情揣度,而這倆人都是特例,帥朗看著父親的眼睛定格著眨也不眨,而帥世才看到兒子時,同樣是不動聲色,就像要接受任務一般,還不忘整整警容,一時間讓方卉婷也看愣了。

片刻的三角互愣,帥世才有動作了,幾步上前,仔細地看看帥朗臉上、眼角上的傷,那眼神裏倒不缺關切之情,這下子讓方卉婷反倒覺得有點心虛,畢竟那是自己的手筆。

“怎麽搞成這樣,誰打的?”帥世才開口了,口氣嚴厲,咬字短促,像……像審訊。方卉婷心裏一跳,想回避,又覺得似乎挪不開步子,隻是一個瞬間,更讓她詫異的,帥朗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傳銷那幫人打的。”

“這是女人打的……手印小,麵積不大,指甲的抓痕這麽清楚……你不會又幹什麽壞事了吧?”帥世才瞪著眼,一刹那就從專業的角度駁斥了兒子撒謊的疑點,背後站著的方卉婷霎時間心跳加速,可沒想帥世才的眼睛能銳利到這種程度。她看了帥朗一眼,不料帥朗像沒事人一樣隨口應著:“那傳銷隻能男的做呀?女傳銷多了……你又不是沒接觸過那幫人,早被洗腦了,一急火就不要命了。”

方卉婷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落肚子裏了,不過眨眼又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帥朗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和正常人談話一樣,敢情……敢情這是撒謊成性,張口就來呀?敢情……那這兩天的詢問要是他隱瞞了什麽,沒準兒自己還真是什麽都沒發現。

“不能吧?”帥世才一聽兒子解釋,冷著眼拉著椅子坐下了,好像也不是警察打的,沒有警察會蠢到往臉上招呼的程度,不過他再聰明也想不到打人者就站在屋裏,隻是對兒子置疑著:“你好歹也身經百戰了,我就不相信幾個女傳銷分子能把你打成這樣?還專打臉?你跑得不比誰快?”

“那我說是警察打的,你信不?你給我找回麵子來?”帥朗故意說了句,瞟了眼方卉婷,方卉婷沒來由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更不可能。”帥世才駁斥道,“哪個警察會笨到專往臉上招呼的程度,找不自在呀?”

“那不就得了……還是傳銷分子打的,你都相信幹嗎問我?”帥朗翻了個白眼,嗆了老爸一句。帥世才明顯全身一凜,有要生氣的跡象。

這工夫方卉婷站不安生了,沒料到父子倆會是這麽個見麵方式,趕緊上前勸帥世才道:“帥叔叔,您消消氣,帥朗這次協助我們搗毀了一個傳銷窩點,在行動中受傷了……這個我們有責任,您就別責怪他了……這個,要不,我先回避一下?”

“謝謝您,小方……”帥世才對這位溫文有禮的姑娘很有好感,起身握著手,方卉婷笑著和父子倆示意了一下,蹙著腳步,輕輕掩上門,然後撫著胸口,喘了一口大氣。

得,看來理論指導不了實際,自己的猜測哪一種都不是,這父子倆一個榔頭一個鋼,碰到一塊兒,恐怕要梆梆響了。

屋裏沒有外人了,而且外人又給了一個合理的解釋,總算讓帥世才不再追問兒子臉上的傷了。不過他對於兒子這次表現並不嘉獎,反而投之以一種不太確信的審視眼光。電話裏童政委和盧副局長把帥朗都誇成花了,讓帥世才實在不敢相信那見義勇為、協助警方端掉傳銷窩點的會是自己的兒子。

方卉婷一走,坐下來的帥世才無言地掏出煙,點了一支,沒外人了,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其實父子倆已經習慣了這種火藥味頗濃的對話,這是以前兩個人慣用的方式,不過此時帥世才覺得有點別扭了,畢竟這是兩年來第一次見麵,看著尷尬低著頭敷冰袋的兒子,半晌才憋了句:“要不是這次的事童政委打電話告訴我,你是不是還不準備聯係我?你能了啊,還交了騙子當女友,大庭廣眾下耍流氓。”

“我沒犯事,就是犯了,現在也沒有流氓罪這一說了。”帥朗不服氣地扭著腦袋,不看老爸。

“你要真犯了事,有人教育你,我都不會來見你了……別跟我強嘴,那份監控我看了,你的情況我也了解了一下,這個疑似女魈的女人到底是誰?你和她真有什麽關係?”帥世才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回到了若幹年前的樣子,他這個樣子最容易激起兒子的逆反心理,而帥朗在思緒中仿佛又回到了父子倆相依的時光,那個心態讓他幾乎不加考慮地脫口而出,很堅決的反駁、很嗆的語氣:“別人看不出來,你還看不出來?我真不認識她,她不過使了個障眼法,找我當替死鬼。”

“那你為什麽不如實反映?還編一套什麽一夜情的故事,就改不了你瞎扯的毛病。”帥世才訓道。

帥朗不以為然道:“我要說我不認識大庭廣眾上來親了我一口的女人,誰信呀?他們追著我不放怎麽辦?”

“所以你就撒出個傳銷窩點,給警察找點事幹,轉移視線,對不對?”帥世才證實了自己的一個想法。

“嗯……”帥朗點點頭,不應聲了。

“嗬嗬……臭小子。”知子莫如父,聽到此處帥世才看兒子鄭重點頭,不知道是被逗笑了,還是被氣笑了,伸手大巴掌掃過兒子腦袋,笑罵了一句,看兒子表情也輕鬆了幾分,帥世才突然省悟到了一件很嚴重的事,訝聲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

知父莫如子的帥朗嚇了一跳,生怕被父親揪著不放,這裏頭的貓膩大了,別的不怕,就怕這個當乘警的父親,他從小到大闖了禍辦了壞事,稍有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父親的眼睛,他趕緊解釋了一句:“又有什麽不對了,我真不認識……”

“不是這個……”帥世才伸手製止了他,詫異地看著兒子,很犀利的眼神盯過來,突然間出聲問:“我是說你從進門,一直稱呼我什麽,‘你’!?就這麽直接和我說話?”

帥朗可不料有此一問,一怔,果真還真是如此,看著父親質問、生氣、瞪眼、示威那樣子,不知道為什麽,讓帥朗覺得有點幸福、有點可笑,然後有點羞赧地輕聲說了句:“進門就審嫌疑人,我還沒來得及叫呢。”

兒子一笑,燦爛中的溫馨讓帥世才的臉虎不下去了,撇著嘴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後帥朗也笑了笑,父親又跟著笑了笑……父子倆從未如此謙和對笑。

這一笑的溫暖,直讓一切恩怨盡泯,直讓一切思念如願,直讓帥朗覺得狀如孤船的心,靠近了偉岸如山的父親。

笑著,帥世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對兒子這麽謙和、這麽慈祥地笑過,從上學開始就是打、打、揍、揍……每一次不是從學校保衛科領人就是從派出所領人,每次都氣得暴跳如雷,每次都把兒子打到求饒不已才會罷手……直到有一天發現棍棒教育不出成果來,自己連動手的心思也沒了,兒子走了沒回來,那時心想著容他、憑他、隨他、盡他、任他、混到什麽地步都算他,卻不料沒過兩年,再看到兒子,最先湧起的不是思念,而是自責。

“抽吧……”帥世才掏了根煙,遞給兒子,帥朗猛地想起第一次抽煙被老爸逮著挨的那幾個耳光,他搖搖頭,不抽,不料父親並不是測試,笑了笑指指帥朗的手道:“看看你的食指和中指中間,夾煙的部位皮膚色暗,抽吧,知道你戒不了……”

帥朗愣著接過了煙,怪怪的,邊看父親邊點火,點了幾次才點著,重重抽了一口,父子倆在吞雲吐霧中,彌漫著淡淡的親情……帥朗看著手裏的煙,十塊錢的黃金葉,和幾年前比提了點檔次,那時候供著個消費巨大的兒子,父親甚至一度戒煙,可和兒子一樣,毛病還是沒改了……帥朗悄悄地打量著兩年未見的父親,看得出有家的男人變化還是明顯的,以往總是鬱結在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總是邋遢的父親現在裏外整整齊齊,襯衣的領子幹幹淨淨,光滑的臉頰一點也不胡子拉碴,甚至讓帥朗有了那麽點錯覺,覺得父親好像比以往年輕了幾歲。

看來和後媽過得挺幸福……帥朗心裏酸酸地想著,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又被重重刺了一下,親切和幸福之後難受的感覺格外強烈。

“這兩年,過得怎麽樣?”帥世才輕聲問著。職業性的不動聲色早滲透到生活中,隻有兒子能感覺到淡淡一句之中的關心,帥朗勉力地笑了笑道:“挺好。”

“挺好?”

“嗯,挺好。”

“那想過以後幹什麽嗎?”

“沒有。”

“沒有?”

“掙錢唄,啥掙錢幹啥。”

“那立業呢?成家呢?總得有個固定職業吧?”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工作多難找,公務員就甭想了,效益好的國企想也白想,現在大部分畢業生還不都在民營私營裏混?餓不著就不錯了。”

帥朗說著,很無奈。父親一聽笑了笑,這倒是實情,現在打破鐵飯碗,打得很徹底,徹底到誰也不會對哪一個職業有歸宿感。而且也未必是能力至上,就是有能力都未必能碰到合適的機會,更何況帥世才知道自己兒子就不是那塊料。

還以為父親又要斥自己幾句上學不學好、工作沒處找之類的老生常談,不料此時讓帥朗發現父親真的有點變了,即便聽兒子這樣的話也沒有責怪,笑了笑,又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兒子腦袋,這摸得讓帥朗有點怪怪的感覺,那種感覺已經很久遠了,記憶中總是揍的比摸的次數多,撫摸過了,帥世才舒了口氣,解著上衣的口袋,掏著一份疊著的紙張,一看那東西帥朗心跳了跳,是自己寄回家的,在拿到畢業證的時候複印了一份,連帶著兩年攢的錢都寄回了家……此時再見到在父親手裏出現,讓帥朗沒來由地為那份含金量不怎麽高的畢業證多少有點自豪,不管怎麽說,總算畢業了,總算為父親完成了那個要培養出個大學生的夙願了不是?

打開了,果真是,白紙複印的畢業證和紅色的存折,用父親的名字存的,兩年攢了三萬,帥世才同樣有幾分自豪地看著複印件,又看著存折本上那不多的金額,笑了笑問道:“光把東西寄回去,人不見麵什麽意思?”

“我……”帥朗一看父親笑了,反而語結,難為地說:“不好意思回去。”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因為你走的事,你蘭姨責怪了我好多次,認識的知道你不成材,不認識的還以為後媽把親兒子逼走了……我就奇怪了啊,我以前抽你揍你,都沒見你走,那年我隻是說了句重話,你就兩年多沒回家,脾氣什麽時候長了?什麽也別說了,跟我回家……”帥世才下著命令。不料這個命令不奏效了,他抬頭看兒子,一瞪眼,帥朗為難地囁嚅道:“爸,還是別回去,多難為情呀,我知道你們過得很幸福就行了,天天看著我,你不添堵呀?再說蘭姨那麽年輕,屋外屋內一大小夥住家裏,多不方便……我,我還是別回去了……再說工區也沒地方打工呀?”

“嗬嗬……大了,真的長大了,不過你總不能一直不回去吧?”

“我有時間回家去看看不就行了。”

“那好,不勉強你,這個呢?”

“這個……這個給您的,我糟蹋家裏的錢不少,我那個……就給您攢了點,那個要不給英子吧,上學用”

英子叫帥英,是父親和後媽愛情的結晶,帥朗上大學那年生的,現在算算有六歲了,說起來那家已經成了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不過不包括帥朗,說到此處,帥朗心裏有點酸酸的。

知道這是個借口,帥世才舉著那本存折,不多的錢,沉甸甸的,看著兒子有幾分羞赧地說不清楚,當父親的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複雜,是難以言表的複雜,不過兒子這樣,讓帥世才多少有點感動,他默默地摩挲著凸凹的存折本,歎了句:

“父母給兒子都是無怨無悔,誰又會在乎從兒女身上索取點什麽。別怪爸,雖然爸對你狠了點,可那是怕你成不了材,養活不了自己,爸一個小警察,給不了你一世的財,也管不了你一世的事。你走了,我想了很多,子不教,父之過,我知道我和你媽媽的離婚對你傷害很大,我的工作又特殊,生生把我個好兒子給毀了……這些不是你的錯,爸不該那麽打你,那麽銬著你,現在一想起你被打哭的樣子,就讓爸這輩子都原諒不了自己……不管你怨、不管你恨,爸都不怪你。”

“爸……沒事,都什麽時候的事了,您還想著……”帥朗有點手足無措,他從未見父親如此動情、如此慈祥地說話。

帥世才無言地把存折塞到了兒子的口袋裏,很鼓勵地拍拍肩膀道:“好,不想了,有種,我兒子有種,比窩家裏啃老的崽子有種,知道心疼爸不容易……不過爸可不忍心花你的辛苦錢,等你成家時候,爸和蘭姨還準備再給你攢一筆……”

帥世才笑了笑,不以為忤,擺著手說:“好好,不說了……需要的時候跟爸開口,隻要是正事,爸都會支持你的。”

“嗯……謝謝爸。”帥朗說,抽著口袋裏那本存折,想給父親,不過又有點拿不出手的感覺。這不拿還好,一拿讓帥世才又想起個事來了,推拒了兒子的錢,又開始以警察的職業眼光審視了兒子一眼,問道:“帥朗,你給爸說實話,你這錢怎麽來的?”

“我打工掙的。”帥朗道。

“不能吧?現在打工一個月掙三兩千撐死了,你租房、吃住都在外麵,這得多少開銷,還有你往回弄畢業證也花了不少錢吧?對了,還有你交女朋友,這肯定要花錢的吧?你跟爸說實話,沒幹什麽壞事吧?”

“我……我幹什麽壞事啦?”

“那沒幹你能攢下這麽多錢呀?你從小學習不動腦,幹其他事小腦忒發達,高中就和一幫子弟偷道軌鋼賣,你不回家別的我倒不擔心,就怕你在外頭坑人害人……”

“我……我這也錯啦?”帥朗張口結舌,拿著給父親的存折目瞪口呆,要說這些錢,當然有辛苦錢在內,也有小腦發達鑽空子順來的,雖然拿得不一定都心安理得,不過肯定也不至於疑神疑鬼。被父親這麽一懷疑,帥朗有點生氣了,揣進兜裏不服氣地說:“又來了,審問是不是?證據呢?你證明不了我是非法的,那就是合法收入,早知道不給你寄了,還落埋怨。”

“你怎麽成這樣了?爸不是擔心你,怕你學壞嗎?”帥世才氣憤道。

帥朗被激,反駁道:“擔心也沒見你找我……你懷疑我的收入非法,我還懷疑你的收入非法呢。”

“什麽?”帥世才嚇了一跳。

“瞪什麽眼,我現在不求你也不靠你,就是講法律我也獨立責任了……我就不相信你那時候供我這個三本生、再娶個後媽、再生個閨女,這收入都合法,沒有一點灰色收入……”帥朗嗆著。

“你,小兔崽子……反了你……”帥世才乍聽此言,伸著大巴掌揚起來就要揍人。不料手直直地僵在空中落不下去,迎著自己的,是兒子有點委屈、有點不服的目光,目光像刺一樣直刺著自己,帥世才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默默地放下了,尷尬地站在原地。帥朗在父親的目光中卻坐不住了,幹脆拉開被子蒙頭一蓋,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爸,你走吧,我一個人過得挺好,你和蘭姨一家過得也挺好,幹嗎非要找不自在……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聲音不重,很沉、很悶,讓僵住的帥世才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逆轉此時的尷尬。破碎的家庭就像一麵打碎的鏡子,即便人在一起,心也如破鏡,再難重圓,更何況現在自己已經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在親子和續弦之間的帥世才尷尬,而在後母和親父之間帥朗更尷尬。

尷尬,保持在父子之間,帥世才不知道說什麽,帥朗蒙著被子不吭聲。

電話鈴聲響了,半晌帥世才反應過來,機械地接著電話,應了幾聲,是工作組的幾位回來了,要見個麵,他答應了幾聲,轉身要走的時候,又不忍了,站在床前,看著一動不動的被子,停了半晌才說:

“帥朗,收到寄回來的東西,爸很高興,本來想七月份再找你的,這次碰上了,那就直接告訴你……七月份中州鐵路局有一批招工指標,有一部分照顧職工子弟,其他好的工作爸也沒那本事給你找……要是你願意,到時候爸通知你,你回來報名吧……”

兒子沒吱聲,一動不動。

停了很久,帥世才轉身離開房間,輕輕地掩上門。

又過了很久,帥朗一骨碌從**坐起來,空****的屋子人已去,他唏噓地抹了一把,被子濕濕的,很大的一片。

西楊小區的巨大收獲讓工作組開始連夜轉了,而且足足忙碌了一夜都沒有結束。直到第二天上午吃早飯的時候,方卉婷興衝衝地來到招待所,那個從管道上下來被擒的嫌疑人果真是傳銷的骨幹分子,這一窩逮了112個人,大早上就轟動全市了。隻不過興衝衝來的方卉婷敲了半天沒人應門,再問服務台,才得知人昨天晚上就走了。

走了,是無聲無息地走了,那一刻,方卉婷呆了呆,有種很失落的感覺湧上心頭……

上午,剛起床,倫敦時間……

光明裏小區某幢五層,租住戶平果、田園、韓同港三位排隊在衛生間門口,提著褲子、捂著肚子。即便最重形象的韓同港也被憋得齜牙咧嘴的,指指衛生間問另外倆人:“老三,敲門、敲門,看你二哥是不是淹馬桶裏了……”

提褲子的田園早憋不住了,嘭嘭亂敲一通,喊著:“快點……快點……吃一頓都用不了這麽長時間。”

“憋著,讓你們都睡懶覺……”裏麵的人叱喝著,正是帥朗。

外麵仨人火急火燎,又無計可施,一到早上這個時間,兄弟幾個都是不到最後一刻不起床,恰恰起來的時候,都湊一塊兒擠這兒了,於是這會兒就成了四個人排隊的“輪蹲”,所以叫倫敦時間,平時倒也不算緊張,不過今天帥朗鑽進衛生間十幾分鍾沒出來,成功地造成擁堵了。

“忽悠哥,你不是便秘了吧?出來先整點**油,別讓我們光等著呀?”小平果喊著。

“不會有難言之隱了吧?出來讓兄弟看看……”田園拍著門,刺激上了。

“嘭”一聲門開了,平果和田園搶著,一瞬間把帥朗擠過一邊,倆人卡在門上,還是田園人肥力大,生生把平果擠過一邊自己先進去了。平果氣憤地朝著田園的肥臀踹了一腳,罵了一句,不過突然聞到了什麽香味,一轉身,韓老大正直勾勾地盯著帥朗,就湊上去了,敢情香味在帥朗身上。拽著忽悠哥一瞧,“咦”了一聲眼亮了,帥朗小臉刮得甭幹淨,口氣刷得甭清新、頭發剛洗還沒準兒用了多少洗發液這麽大味道、穿的襯衫雪白雪白,沒準兒帥朗還噴了什麽東西,平果伸著鼻子嗅了嗅,訝聲道:“我猜猜,這是準備泡妞去?”

“啊,對呀……”帥朗整整襯衫,斜了一眼,很拽。在家裏待了三四天,他的臉上傷跡已淡,能見人了,而讓老大不理解的就在這裏了,老大拽著帥朗問:“哎,帥朗,你不找工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