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影響:蒸汽時代的狂野西部
凡爾納在法國探索著自己的幻想世界,威爾斯從經濟和社會等角度對英國的帝國主義做著評判與考量;與此同時,“幻想旅行”的另一個獨特的分支正在美國生根發芽。雖然依舊存在著爭論的空間,不過這一分支為“瘋狂科學家”主題帶來了一種更加樂觀、更加具有逃避現實傾向的新形式,這種形式也為當代蒸汽朋克留下了有限卻十分深刻的影響。廉價的“一角錢小說”捧紅了小霍雷肖·阿爾傑(8)的作品,這類小說是美國夢的鼓吹者,講述的主要是從一文不名到家資巨富的故事。“愛迪生式故事”正是那種廉價小說的科幻版本,它們的情節一般都是一個少年發明家駕駛著自己從零開始建造的蒸汽機械逃離死氣沉沉的環境前往西部,而此舉往往具有民族主義的意味。
第一個“愛迪生式故事”是愛德華·S.埃利斯的《巨人獵手,或大草原上的蒸汽人》(The Huge Hunter, or 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s),它問世於1868年8月的《埃爾文·P.比亞德爾的美國故事》(Irwin P. Beadle’s American Novels)第45期。主人公約翰尼·布雷納德是一個駝背的侏儒。他建造了一個蒸汽機器人,這機器人就像凡爾納的機械大象一樣,用人力車拉著布雷納德和他的跟班巴爾迪·比克奈爾前往西部邊境。布雷納德在那裏遇到了“巨人獵手”,他們一起開采金礦,最後以英雄的身份返回了布雷納德的故鄉。
《巨人獵手》於1876年重印,它在商業上的成功引發了大量的模仿。在這些跟風之作中,人氣最高的是哈利·恩頓的《弗蘭克·裏德和他的平原蒸汽人》(Frank Reade and His Steam Man of the Plains),以及路易斯·塞納倫斯效仿這部作品寫成的《弗蘭克·裏德二世與他的蒸汽奇跡》(Frank Reade Jr. and His Steam Wonder),後者連載了整整178期。雖然愛迪生式故事繁榮發展了二十年,它們的情節卻從未和最早的《巨人獵手》有過很大的不同,唯一能夠讓這些小說真正有所區別的隻是故事裏出現的機器,而每家連載它們的雜誌都試圖力推各種別出心裁的凡爾納式機械,好讓它們壓過競爭對手的風頭,比如羅伯特·圖姆斯的《電力鮑勃的巨型黑鴕鳥》(Electric Bob’s Big Black Ostrich)——近年來,一位筆名叫“機甲鴕鳥”的匿名作者在自己的作品《蒸汽朋克秘史》(A Secret History of Steampunk)中調侃了這個故事,它被收錄在2010年出版的作品集《蒸汽朋克重裝上陣》(Steampunk Reloaded)中。
愛迪生式故事呈現的是一種不同於凡爾納、威爾斯式“紳士探險家”的角色——一種與坐擁巨款的瘋狂科學家截然不同的角色——因此,這類角色的冒險故事更能吸引出身底層的夢想家讀者。愛迪生式故事中的少年天才往往在才智之外一貧如洗,但是隻要這一點就足夠讓他們走向成功了。對於白人男性來說,這樣的角色傳達了一種相當確信的“我能行”的心態。
雖然這些冒險小說的封麵看起來奇趣可愛,它們的內容在當代讀者讀來卻惡劣至極:其中充斥著無可辯駁的種族主義與沙文主義。學者傑斯·奈文斯在《蒸汽朋克》(Steampunk)選集中表示,愛迪生式故事對蒸汽朋克文化最大的貢獻或許正是一種作為反抗對象的傳統: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第一代蒸汽朋克作家都運用蒸汽朋克題材扭轉了愛迪生式故事的意識形態。這種顛覆可以毫不誇張地與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9)在其《生與熟》(The Raw and the Cooked,1970)中對人類文明的軸心的描述進行類比,也就是由自然產物的“生”向人類造物的“熟”轉變的過程。使“生”變為“熟”的烹飪是一種非常典型的人類行為,自然中的元素經由烹飪變為美餐,正如造就文明的也是使“生”變為“熟”的“烹飪”——具體而言是精煉與揚棄,是剔除野蠻、粗糙以及不健康的要素。
這一理念響應了威爾斯的社會意識與審慎的態度,它的融入讓蒸汽朋克文化不再局限於美學運動。蒸汽朋克文化對維多利亞時代的關注不僅在於審美和技術,更是因為那個時代的一些問題會讓人們想起自己在21世紀同樣需要應對的狀況。奈文斯就這一點如此寫道:
蒸汽朋克是一種明確地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清白的藝術門類。在參與者自己的語境中,它的各種特質或許依舊純真無辜。但當代的蒸汽朋克作家對愛迪生式故事的作者要麽確實一無所知,要麽對他們刻意視而不見的那些社會現實一清二楚……正是這一點清白上的欠缺,帶來了針對愛迪生式故事所代表的一切的憤怒與反叛……
將這種憤怒發揮到極致的是喬·R.蘭斯代爾的混搭之作《大草原上的蒸汽人與黑暗騎士隕落:一部一角錢小說》(The Steam Man of the Prairie and the Dark Rider Get Down: A Dime Novel,1999),它引入了威爾斯作品中的元素,以任性而反常的方式對愛迪生式故事進行了解構。在另一些小說中也能找到愛迪生式故事具有代表性的快節奏劇情、野心勃勃的主角以及對作為成功的必備條件的創新的高度強調,典型的例子就是謝麗·普裏斯特的《老爺車》(Boneshaker),隻不過愛迪生式故事並不是這部小說最直接的影響來源。普裏斯特筆下的主角往往像布雷納德一樣出身底層,他們運用自己的智慧實現了生存與成功。在架空曆史小說《西雅圖》(Seattle)中,普裏斯特著重渲染了一個與愛迪生式故事十分近似的西部背景,但是她選用的是具有明顯的女性色彩的進步視角。而保羅·基尼安與阿妮婭·本奈特合著的《鍋爐板》(Boilerplate)一書則以調侃愛迪生式故事作為一種展現曆史細節的進步嚐試。
雖然蒸汽朋克的所有分支領域——繪畫、小說、雕塑、時尚、電影、漫畫、音樂和手工——都有可能包含著以愛倫·坡為代表的早期科幻作家那種純真的好奇心,蒸汽朋克的世界卻也繼承了凡爾納與威爾斯憤世嫉俗的預言中的技術噩夢——那不僅僅關於戰爭,還包括了可持續發展等問題。當代蒸汽朋克繼承了凡爾納充滿玩心的奇妙想象力,又將威爾斯以社會學方法改變未來的嚐試引為己用,重新繪製了設計藍圖,重新發明了蒸汽技術,通過對“科學羅曼史”的改造來營造了一個頗為自洽的世界。這個世界美麗而帶了些懷舊氣息,同時也並不否認反烏托邦要素的存在。
烏托邦風格旅行筆記《幻想世界》(Les mondes inventes)中的配圖,斯特凡·穆恩特納繪,2008年
有趣的是,不論擔任催化劑的究竟是愛迪生式故事還是凡爾納與威爾斯——這是更常見的觀點——這些元素的作用都不會直接表現為一個全新的子類或文化運動的誕生。相反,諸多思維超前的作家對這些元素的運用為日後的擴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最終創造出了今日我們熟知的“科幻小說”門類。直到20世紀70年代,“蒸汽朋克”這一類型才在文學界崛起,為與其對應的蒸汽朋克亞文化在90年代的崛起揭開了序幕。奈文斯如此寫道:“在蒸汽朋克出現之前,科幻小說實際上從未真正著眼於過去。曆史奇幻小說或架空曆史小說當然一直存在,但是,對過去的技術(比如蒸汽動力)和社會(比如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的關注實際上從未進入科幻與奇幻作家的思維模式……在蒸汽朋克出現以前的年代,凡爾納、威爾斯、愛迪生式故事固然同樣具有影響力,但是它們從未體現為任何與‘蒸汽朋克’相似的形式。”當這類科幻小說最終以“蒸汽朋克”的身份重返人間時,它或許依然擁有與過去相同的許多主題,但其中的重點和語境則完全不同於往日,這方麵的變化有時尤其極端且劇烈。
(1) 劉勇軍、王林園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
(2) 原文為法語,這個概念指代的是一種小說流派,它會大量探討與哲學相關的問題,比如人性的方方麵麵,社會中的角色的功能,人類行為的本質與動機,生命、種族與道德的意義,藝術在人類生命中的地位,經驗或理性在知識發展中的角色,自由意誌是否存在等。哲學故事可能包括所謂的“觀念小說”,一部分科幻、烏托邦或反烏托邦作品,以及德語文學中的教養小說。
(3) 這所學校是英國皇家科學院的前身。
(4) 1英尺等於30.48厘米。
(5) 趙克非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
(6) 1英裏約等於1.6千米。
(7)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歐洲和美國產生並發展的一次影響麵相當大的“裝飾藝術”運動。
(8) 小霍雷肖·阿爾傑(Horatio Alger Jr.,1832—1899),美國兒童小說作家。作品有130部左右,大都是講窮孩子如何通過勤奮和誠實獲得財富與社會成功。
(9) 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年11月28日—2009年10月30日),法國作家、哲學家、人類學家,結構主義人類學創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