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幸福之城

諸神的居所在我眼前閃耀光芒,讓人看得出神。

通衢大道筆直地貫穿市中心,兩旁植有柏樹圍籬。

我信步走在奧林匹斯的中央大道上。

大道兩旁的丘陵和山穀遍布雄偉的紀念性建築,應該是泰坦巨神族的手筆。如網絡般密集的小河上橫跨有木橋,河水蜿蜒注入被紫色睡蓮覆蓋的湖泊。在陡峭的南坡上可以看到如梯田般遞進的大池塘,分別被茂密的竹林、蘆葦與棕櫚圍繞。高聳的城牆後,還有一連串高低起伏的地勢,當初的建築師肯定是喝醉了,才會規劃出這樣一座天馬行空的城市。

穿梭在大街小巷的行人身著五彩繽紛的各種服飾,年輕男女和我一樣都是白色長袍的裝束,他們應該也是實習生吧!並沒有人對我特別留意。

一位身穿黃色長袍的年輕女子遛著一隻三頭臘腸狗,它活像是縮小版的刻耳柏洛斯(2)。另外還可以見到半人馬、森駝及小仙子。

我發現原來這些半獸人也有“公母”之分:蝴蝶仙子有的是一副男生的模樣,而母的半人馬則會用自己的長鬃毛掩蓋凸出的胸部。

我邊走邊留意這裏的環境:有怪物和人以比手畫腳的方式溝通的市集,有白磚紅瓦並立有科林斯式列柱的小屋,有精雕細琢的欄杆,有噴出清冽泉水的法螺造型的石雕噴泉。

溫暖的空氣裏飄著花香,還有草地剛修葺過的清新香氣。我看到了與菜園毗鄰的麥田,幾隻和地球家畜無異的草食性動物──山羊、綿羊、乳牛──低頭吃著青草,對周遭美麗的風光視若無睹。

在鬆樹林後出現了新的別墅群,全都是兩層樓的建築。

大道盡頭是一座遼闊的圓形廣場,中心有一座水池,水池中央的小島上生長著一棵百年大樹。

走近一瞧,我才明白這棵參天巨木是一棵蘋果樹,所有的果實都是金黃色的。難道這就是伊甸園中的那棵蘋果樹,那棵讓亞當與夏娃被逐出天堂的是非之樹?它的樹皮帶有高齡的褶皺,盤根露出小島的地表,在岩石間虯結纏繞。它的枝葉高聳入雲,並向四周伸展,範圍超過了下方水池,甚至是水池四周的矮牆,整座中央廣場幾乎都籠罩在樹蔭之下。

我的腦海中浮現《約翰啟示錄》的片段:“在河的這邊與那邊有生命樹……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

從中央廣場向外垂直輻射出四條大道,路牌上分別標明:

東方:香榭麗舍大道。

北方:圓形劇場與食堂。西方:海灘。

不過南方付之闕如。這時一陣涼風從背後吹來,我回過頭,發現原來是那個紅發小仙子靜悄悄地飛到了我身後,模樣相當淘氣。

“你跟著我幹嗎?你叫什麽名字?”

小仙子打了個噴嚏,我遞過長袍一角讓它擤鼻涕。

“好,既然你不肯告訴我,又像一隻蚊子一樣跟著我,那我就叫你小蠅蠅……”

小仙子急切地扇動翅膀,對我的玩笑非常介意,它伸出蝴蝶的細長舌頭扮鬼臉,同時翻起白眼。我學它吐出舌頭,自顧自地往前走。

我發現這裏的通衢大道都是筆直的,街道則以圓弧形排列,環繞著中央廣場。住宅門前都有花園,栽種有不知名的樹,樹上開著像是蘭花的花朵,散發出類似檀香與丁香的芬芳。

橄欖樹街142857號是一棟紅瓦的白色別墅,被柏樹圍籬的樹蔭籠罩著。房屋四周沒有任何欄杆或矮牆,完全對外開放。碎石小徑的盡頭是一扇沒有鑰匙孔的門扉,我對身旁的小仙子表示“我家”到了,不希望外人打擾。盡管小仙子麵露掃興的表情,我仍當著它的麵把門關上了。

門後有個木製門閂,讓我可以把門鎖上。這時我才鬆了一口氣,覺得有個不受外人打擾的地方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家”,我已經好久沒有家了。我留意屋裏的陳設,最大的一間是客廳,中間擺著一張紅色沙發椅與黑色的木製矮桌,對麵的白牆上則掛著一台平麵電視。

客廳一側是書櫃,擺在上頭的書籍全都是空白的,裏麵一個字也沒有。

沒有遙控的電視。

沒有內文的書本。

沒人調查的凶案。

書櫃右邊擺了一張椅子和帶有幾個抽屜的書桌,桌上有一支浸在墨水瓶內的鵝毛筆,難道是要我自己把空白的書頁給填滿?

無論如何,我相信自己這一路的不凡經曆確實值得記載,而且我和大家一樣,總希望能留下些什麽。但是該從何說起呢?“何不從‘我’這個字眼開始?”我心底有個聲音說道,“這似乎比較合情合理。”那就用“我”開始吧!於是我在書桌前坐定,振筆疾書。

“我……我真的可以把一切記載下來嗎?即使是現在,即使時過境遷,我還是難以相信,我,麥克·潘森,竟能親身經曆這不可思議的旅程和……”

我停下筆來。我並不隻是麥克·潘森而已,在天堂那裏,我發現自己曾是擁有數百個前世的凡人。在橫跨三百萬年的時間裏,我曾是獵人、農夫、家庭主婦、工匠、乞丐;我曾是男人,也曾是女人;我曾經錦衣玉食,也曾經窮困潦倒;曾健康,也曾生病;曾大權在握,也曾被支配奴役。我大部分的前世都很平庸……但也不乏十來個相當精彩的際遇:醉心於天文學的埃及後宮宮女,在布洛塞裏昂德森林裏用藥草為人治病的德魯伊巫醫,在盎格魯?撒克遜王國擔任風笛手的士兵,劍術高超的日本武士,一八三○年擁有無數情人的巴黎康康舞女郎,沙皇時期聖彼得堡當地無菌外科的醫界先驅……

這些精彩的前世大多都沒有好下場——巫醫目睹了一場大屠殺,對族人的行徑感到憎惡,決定自了殘生;舞女因一場苦戀而自殺殞命;俄國大夫則感染肺結核死亡。不過,一次又一次的輪回流轉,讓我的處境漸漸好了起來。

在最後一世當中,我是麥克·潘森,我現在還保有他的形貌。活著的時候,我與哈兀·拉澤拜成為好友,他帶領我經曆了一段奇特的冒險。長大成人後,我們兩個都涉足科學領域,我將自己在醫學方麵的專長與他在生物領域的專業相結合,進行了一個融合靈修的科學實驗:通過靈魂出竅去探索死者的國度。我們把這個實驗稱為“thanatonautique”(冥遊),是希臘文的“thanatos”(死亡)與“nautis”(探險家)兩個詞的結合。

我們一群冥遊者共同打造了一座冥遊場,以此作為探索的據點。我們耐心地學習靈魂出竅以及用靈體在地表飛翔的技巧,同時經曆一番苦戰才搶先那些修行甚篤的教士,首先抵達天堂。我們還逐一穿越過冥界的七道大門,下定決心要探索每一個未知的領域。冥遊者不僅是在進行開疆拓土的探險工作,同時也是在從事一項危及生命的職業,因為我慢慢地將過去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千古秘密給揭開了,而我所透露的遠比一般人準備好去相信的還要多。

有一天,“他們”從天上發動攻擊,讓一架飛機失事墜毀在我家客廳,結束了我身為麥克·潘森這一世的生命,還有我一家人的性命。

到了天界,我以潘森的身份接受評價與審判,論斷我穿著這副人形皮囊時的功過。所幸在這次審判中,我獲得一位出色的辯護律師相挺:法國作家左拉,也是我的守護天使。多虧了他,我才得以逃過一劫,從此脫離凡人不斷輪回的宿命。

後來我化為純潔的靈魂,成為天使,肩負一項職責——必須幫助三名人類脫離輪回轉世的宿命。我還記得這三位“客戶”:蘇聯大兵伊戈·伽可夫、美國名模與演員維納斯·謝利登、法國作家賈克·南侯德。

但是要幫助人類可不是簡單的事。我在天使界的良師埃德蒙·威爾斯常說:“人類總是一心想著如何避免不幸,而不是去創造自己的幸福。”他教給我影響人類的五種途徑:托夢、第六感、征兆、靈媒與貓。通過這些途徑,我終於成功解救了其中一位客戶——賈克·南侯德,同時勸他擺脫轉世的宿命,如果他願意的話。至於我,我則獲準離開天使帝國,邁入下一個境界。

而目前,我就在這座……“埃登島”上。在身為凡人和天使之後,我現在又是什麽身份?

“天神實習生。”狄俄尼索斯說。

我把鵝毛筆擱回墨水瓶,起身繼續參觀我的別墅。在客廳右邊是一間臥房,裏頭放著一張帶有天蓋的大床。衣櫃裏則掛著二十來件白色內衣與長袍,樣式和我身上穿的完全相同。臥室盡頭有一間浴室,包括馬桶、浴缸、洗臉台在內,全部都是用大理石打造而成,搭配鍍金水龍頭。另外還有一罐散發著薰衣草芬芳的灰色爽身粉。我開始放熱水,泡沫在水流的衝刷下,變得越發柔細。我脫下衣服,心情愉悅地浸在浴缸中。

我閉上眼睛,聆聽自己的心跳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