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十年磨礪
1983年,任正非離開了軍隊,踏上了深圳——全中國最有活力的這片熱土。
1944年10月25日,任正非出生在貴州安順市鎮寧縣。
在中國的版圖上,貴州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所謂“江南千條水,雲貴萬重山”。明代王陽明曾雲“天下之山,萃於雲貴;連亙萬裏,際天無極”,貴州多山地,聚山萬座成一國,史上素有“山國”之稱。
貴州不若江南富庶之地,從來沒有大批量出現過傑出人物,但貴州的傑出人物一旦從山旮旯裏蹦出來,那就是鬼才、奇才。
任正非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他身上有貴州人那種“日鼓鼓”的精氣神,所謂“日鼓鼓”,簡單說就是倔、認死理、堅韌不拔、百折不撓。
著名經濟學家張五常說:“在中國的悠久曆史上,算得上是科學天才的有一個楊振寧,算得上是商業天才的有一個任正非。其他的天才雖然無數,但恐怕不容易打進史書去。”
中國人講究慎終追遠,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任正非隻是新“貴人”,他的祖籍其實是浙江金華,祖父名叫任三和,來自金華市浦江縣黃宅鎮的任店村。
任三和有一門在黃宅鎮遠近聞名的手藝——製作金華火腿。他做出來的火腿色澤金黃、紋理明顯,味道更是無可挑剔,深得吃貨們的歡心,擱到現在的話,沒準兒能上《舌尖上的中國》。老話說,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傍身。憑借這門手藝,任三和一家衣食無憂,後來還蓋了一座氣派的徽式四合院,這是中國商人的傳統。北方商人建大院,南方巨賈造園林,千古一脈相承。
1910年11月16日,任三和有了一個小兒子,他給孩子取了個很出眾的名字——任木生(看來這孩子是五行缺木啊),字摩遜,意為兒子長大後不遜色於任何人。
說起來還真有意思,任摩遜真的像他父親希望的那樣,自幼聰慧,好學善學,再加上家境殷實,大家都覺得任摩遜前途不可限量,將來是要“中翰林、點狀元、做大官”的。
等到任摩遜讀了幾年書,他的父親任三和老先生卻不願意再讓他上學深造了,覺得讀書再多也沒有用,認識幾個字會記賬就行了,還是紮紮實實學門手藝更好。
任老先生還在大門正上方刻了“繩其祖武”四個大字,意思是要跟著祖先的足跡繼續前進,後人應該繼承父輩的手藝。任摩遜顯然不這麽認為,他更願意做個讀書人,而不是火腿大師傅,他要出去讀書、見世麵。父子二人就這樣產生了衝突。
其實在我看來,人在世俗的物質生活之外,的確應該有一個精神世界。讀書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明理和構築自己的精神世界。在那個世界裏,風雨不可進,國王不可進,隻有自己能夠無邊無際地自由翱翔。
就像《肖申克的救贖》這部電影裏說的,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永遠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片羽毛都閃著自由的光輝。任摩遜就是閃耀著自由光輝的這種人。
老話說“兒大不由爺”,最終,任三和做出了讓步,讓他的這個小兒子繼續讀書。這個決定深遠地影響了任氏一脈的命運,在後來任摩遜、任正非父子兩人最困難的歲月裏,任摩遜再三跟任正非強調學習的重要性,讓他千萬不要放棄學習。
1931年,任摩遜考上了北平民大經濟學專業,隨後在父母族人的期許中去學校就讀,這本來是一個可以看到結局的故事:讀書、結婚、繼承家業或者做官……
但是,世事難料,這一年,局勢驟變,日本入侵東北。天下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國難當頭,山河破碎,任摩遜和滿腔熱血的同學們不甘心做亡國奴,開始積極地參加各種救亡運動。
孰料禍不單行,任摩遜在大學讀了三年後,他遠在浙江的父母相繼病逝了。這對任摩遜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是感情上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二是經濟上也失去了來源,他沒有辦法再上學了,隻好輟學回家。
回到故鄉後,任摩遜先後在浙江定海水產職業學校、南京農業職中任教,以維持生計。
1937年,機緣巧合之下,顛沛流離之中,任摩遜因同鄉介紹,來到廣州國民黨412軍工廠做會計。這個工廠主要生產防毒麵罩,是軍工產業的邊緣產業,隨著局勢的發展,工廠先是遷到了廣西,再從廣西遷到了雲南,又從雲南遷到了貴州。
當時,烽火連天,每個人都是朝不保夕,誰也不會想到,412軍工廠這段工作經曆後來會給任摩遜及其家族帶來那麽巨大的影響,在未來的歲月中,整個家族因為這件事災禍不斷。
顛沛流離的生活並沒有讓熱血青年任摩遜喪失對人生和國家的熱愛。他私下裏宣傳抗日,組織討論會,舉辦讀書會,用行動抒發自己的愛國情懷。這個讀書會裏,人才薈萃,後來出了不少地方高級幹部。
很快,任摩遜辦的讀書會引起了國民黨特務的注意,特務們準備抓捕他。
危急關頭,任摩遜不得不另做打算,以送同鄉回老家為由,離開了工廠。可他回到老家後也備受國民黨特務的騷擾,為擺脫一路尾隨糾纏的特務,他佯裝得了惡疾,讓村裏人用轎子把他抬到當地的火車站。特務怕被傳染,不敢靠近阻攔,任摩遜就這樣機智地逃離了家鄉,這一去,青絲變白發,天涯漂泊,如小舟逝於江海,再未歸港。
為了不給老家的人帶來麻煩,也為了找個安全的避難所,任摩遜乘著繼續南下的火車再次返回貴州,在這個“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西南山國開始了自己的人生漂流。
至於浦江的那個家,任摩遜再也沒有回去過。直到1995年5月,已經85歲高齡的任摩遜,在兒子任正非的陪同下,最後一次逛了浦江縣城,父子倆拍照留念,不知是近鄉情怯,抑或是怕睹物思人,任摩遜最終沒有邁進家門半步。
這幾十年的時間裏,人間萬事消磨,任摩遜經曆了種種生離死別,到頭來恍有人生如夢之感,自故園返回貴州不到一個月,任摩遜與世長辭。
貴州過去是多以偏遠聞名於世的,不論是“黔驢技窮”還是“夜郎自大”,都是在暗暗地表達這一地區文化與中原文化的距離感。往事越千年,時代真的不一樣了,如今的貴州已成為中國的大數據之都,因為氣候涼爽、利於散熱,可以為互聯網公司節省不少電費的支出。
可在任摩遜所處的年代,貴州還是非常落後的。不過冥冥中自有定數,當年重返貴州後,任摩遜再執教鞭,結識了他此生的靈魂伴侶——程遠昭。
程遠昭是貴州人,在這個西南山國長大。非常幸運的是,就在同齡人結婚的年紀,她在父母的支持下念完了高中,在當時,她在當地算是個“大”知識分子。結識任摩遜之後,程遠昭更是見賢思齊,不斷自學精進,最後成了一名數學老師。
任摩遜和程遠昭結婚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1944年10月25日,任摩遜和程遠昭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這一年,任摩遜34歲,程遠昭17歲。
家有添丁之喜,國有動**之憂,看著這個呱呱墜地的兒子,任摩遜憂從喜來,想到自己北上京華讀書正是青春放歌之際,孰料國破家亡、山河破碎,自己在大時代的洪流裏顛沛流離,曆經各種是非、無數成敗……
任摩遜希望自己的兒子在以後的人生中能明辨是非,不為名利所動,不為磨難所敗,成為對社會有價值的人,所以他和妻子認真地為這個孩子起名為任正非。這是他們的期盼,期盼這個孩子未來可以正本清源、明辨是非,這也是他們對孩子的祝福:江湖千秋磨難,任我行。
新中國成立後,任摩遜穿著土改工作隊的棉衣,隨解放軍剿匪部隊一同進入貴州少數民族山區,在那裏,他創辦了鎮寧民族中學,他培養的學生中有不少後來成為黨和國家的高級幹部,但他的一生如同枝葉掩映的春泥,不為人知。
當時任家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任正非曾回憶說:“我們家炒菜是有鹽的,當地認為有鹽炒菜的人就是富人了。我們不能完全說是很窮的窮孩子,但是,我們和城市的孩子比起來,認識確實太孤陋寡聞了。”
不過,隨著家裏的孩子日漸增多,生活就變得捉襟見肘,任摩遜最小的兒子1956年出生,整整比任正非小十二歲。
那時,任摩遜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花在教育上,家裏的擔子隻有程遠昭一個人扛。雖然如此,她卻從不抱怨,樸實善良、性格開朗的她成了這個九口之家的頂梁柱。
根據大頭的觀察,一個家族中,媽媽的素質往往決定了後代的命運,前有孟母三遷,後有嶽母刺字,都雄辯地證明了娶妻娶賢的重要性,程遠昭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妻子、偉大的母親。
當時,程遠昭最大的使命就是保證一家人活下去,她總是把其他人照顧周全了才顧得上自己,平日裏張羅著家人吃上飯,她自己便開始拾掇灶台,等活計都幹完,家人又都吃完了飯,她又得開始忙前忙後收拾,吃不上飯成了常有的事。
程遠昭身上融合了中國傳統女性和知識女性的優良品質,她勤勞、耐苦、慈愛,生完孩子當天就下地做飯,忍饑挨餓時而有之,同時她也上進、努力、不服輸,在教學的同時,想盡一切辦法保證全家人活下去……她的這些特質深刻影響著年幼的任正非,是他不服輸、開朗個性的源頭。“好父母勝過好老師”,誠不我欺。
生活艱辛,可無論怎樣煎熬,任摩遜夫婦從不多吃一口糧食,他們家那時就已經很“時髦”,實行“分餐製”,但不是為了避免傳染疾病和遠離病毒,而是共餐這種模式下,大孩子會多吃,年齡小的孩子吃得少,因為糧食總量不夠,就會有人餓死。他們給每個孩子定量,不能爭搶,這樣盡管大家都忍饑挨餓,但保證了沒有一個孩子餓死,這樣“殘酷”的規則,保證了家族的完整性,而程遠昭那份本就不多的口糧經常出現在饑腸轆轆的孩子的碗裏。
“我從小到大,最大的記憶就是吃不飽,最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最大的夢想是想吃一個饅頭。晚上睡覺做夢都在想是不是有個饅頭吃,並不是追求好好學習,將來有什麽發展機會……”許多年以後,任正非接受德國電視一台采訪的時候,如是說。
這段難忘的歲月,讓任正非初嚐了人生艱辛的一麵。
到了三年困難時期,任正非一家的情況更加窘迫,任正非在《我的父親母親》這篇文章裏是這樣描述那段艱難歲月的:
……每個學期每人要交2~3元的學費,到交費時,媽媽每次都發愁。我經常看到媽媽月底就到處向人借錢度饑荒,而且常常走了幾家都未必借到。
直到高中畢業我沒有穿過襯衣。有同學看到很熱的天,我還穿著厚厚的外衣,就讓我向媽媽要一件襯衣,我不敢,因為我知道做不到。我上大學時媽媽一次送我兩件襯衣,我真想哭,因為我有襯衣了,弟妹們就會更難了。我家當時是2~3人合用一條被蓋,而且破舊的被單下麵鋪的是稻草。
上大學我要拿走一條被子,就更困難了,因為那時還實行布票、棉花票管製,最少的一年,每人隻發0.5米布票。沒有被單,媽媽撿了畢業學生丟棄的幾床破被單縫縫補補,洗幹淨,這條被單就在重慶陪我度過了五年的大學生活。
我們家當時每餐實行嚴格分飯製,控製所有人欲望的配給製,保證人人都能活下來。如果不是這樣,總會有一兩個弟妹活不到今天。我真正能理解“活下去”這句話的含義。
高三快高考時,我有時在家複習功課,實在餓得受不了了,用米糠和菜和一下,烙著吃,被父親碰上幾次,他心疼了。其實那時我家窮得連一個可上鎖的櫃子都沒有,糧食是用瓦缸裝著,我也不敢去隨便抓一把。
高考前三個月,媽媽經常在早上塞給我一個小小的玉米餅,要我安心複習功課。
1963年,任正非憑借頑強的意誌,以中上的成績考入了重慶建築工程學院(2000年,該校被並入重慶大學),不得不說,在那個動**的時代,這是命運給予他最好的禮物,它開啟了任正非後來的人生所有可能。
進入大學,任正非決心不辜負父母的苦心,學習十分刻苦。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大學畢業之後參加工作,能賺錢孝敬父母,家裏的生活會慢慢變好。可是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爆發了。
我們從任摩遜的幾張老年照片以及他的往事中可以看出,任摩遜是一個性情沉穩、低調內斂、不苟言笑、認真嚴厲的老知識分子。在“文革”前多次運動中,任摩遜都很低調,所以沒有受到衝擊,但這次他沒能躲過去。
雖然1958年任摩遜以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入了黨,但因他曾經在國民黨軍工廠工作,以及他積極的革命進步意誌,造反派給他扣上了“修正主義”的罪名,他很快就被打倒了。
在此期間,任摩遜常被造反派推到大街上遊街示眾,那個時候流行給他們這些“五類分子”頭上戴高帽,臉上塗上墨,讓他們在眾人簇擁中接受批鬥和拳腳,人格尊嚴**然無存。
有一次,任摩遜曾經的學生指著他質問:“開學第一天,你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向我們宣揚孔孟思想,你承認不承認?”
這個學生指的“宣揚孔孟思想”是什麽呢?其實是任摩遜在開學典禮上引用了孔子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句話,希望同學們珍惜時間,努力學習。但在當時,這也成了罪名。
見任摩遜不肯承認,這個學生舉起一根柴棒就朝任摩遜背上打去,力度之大,柴棒直接在任摩遜後背上斷成了兩截。
多年之後再談起,任摩遜還開玩笑說,得感謝那根柴棒,它要是結實一點兒,自己肯定要被打壞的。
那是一個顛倒黑白的年代,許多高級知識分子都遭到了這樣的待遇,許多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任摩遜在動**的時代依然堅持頑強的信念,他一直在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因為他還有七個兒女要養活,他們都還小,更何況長子任正非正在讀大學,這一切都成了他堅不可摧的希望。
任摩遜心心念念著兒子的學業,希望他不要因此受影響。程遠昭在寫給兒子的家信裏也對丈夫的遭遇絕口不提,兩個人給任正非搭建了一個虛擬的“太平人間”。
得益於程遠昭的隱瞞,任正非才能安心學習,他在高數、電子計算機、數字技術、自動控製、簡易邏輯和哲學等學科上下了很多苦功,同時自學了三門外語,後來他到世界各地出差,好多時候都不用翻譯,就是源於此時打下的基礎。
但紙包不住火,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1967年的一天,任正非從一位貴州老鄉的口中得知了父親的遭遇。他心急如焚,決定馬上回家探望,可他沒錢買票,最後一咬牙,決定扒火車回家。
因為沒有買票,任正非在火車上挨了上海造反派的打,被打得受不了,說:“你們不要打了,我補票行不行?”但是對方粗暴地把他推下了火車。任正非隻好扒下一列火車,結果再次被發現,又挨了車站人員的打。任正非咬著牙繼續扒火車,最終成功成行。他不敢直接在父母工作的地方下車,怕再碰到查票的,給家人丟臉,給父母惹麻煩,於是在前一站青太坡下車,再步行十幾裏回去。
半夜,任正非終於回到了家。任摩遜夫妻見兒子鼻青臉腫地回來了,跟乞丐一樣,又驚又喜,百感交集。驚喜過後,心疼之餘,窗外已經是星月起落,任摩遜夫婦很快恢複了理智,他們怕兒子被人發現後受牽連,影響他的前途,便狠下心來,讓他第二天一早就走。
第二天天不亮,任摩遜就催兒子趕回學校,送兒子出門時,看見兒子的鞋破破爛爛,連腳趾都露出來了,他沒有任何的猶豫,下意識地就脫下自己的翻毛皮鞋給了兒子。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臨別之際,任摩遜對任正非說了兩句話:“記住,知識就是力量,別人不學,你要學,不要隨大流。”“以後有能力要幫助弟弟妹妹。”
多年後,任正非回憶往事,淚如雨下:“我當年穿走爸爸的皮鞋,沒念及爸爸那時是做苦工的,泥裏水裏,冰冷潮濕,他更需要鞋子。現在回憶起來,感覺自己太自私了。”
任摩遜為什麽特意囑咐任正非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因為那時大學已經停招了,除了任正非讀了大學,其他孩子沒辦法接受高等教育,隻能找苦力活幹。
任正非的弟弟妹妹們後來的求生技能,都是自學的。幾年後,任正非結婚,弟弟妹妹湊了100元送給他。任正非特別心疼,他知道這都是他們在冰冷的河水中篩沙、修鐵路時冒著塌方危險掙來的血汗錢。
當年,殘酷的生活重壓之下,為了活命,任正非的六個弟弟妹妹隻好外出找活幹,可是他們太年輕了又沒有什麽文化和技能,隻能做一些簡單的苦力活,換取的回報也微乎其微,此時支撐家裏開銷的擔子仍落在媽媽程遠昭的肩上。
程遠昭一邊在家裏扮演著丈夫“擋風牆”的角色,一邊在外麵抬土方、挖沙子,甚至做巡道工,她的身體和精神長年處於緊張的狀態,這讓她心力交瘁,不僅聽力受損,後來還不幸患上了肺結核。
因為這些坎坷的人世經曆,任摩遜和程遠昭夫婦曾經認真地和任正非他們兄妹談過話:“你們兄妹,今生今世不許做老師。”
這是當時一個普通人家的無奈避禍之舉,也是一個國家的長遠發展之殤,如果優秀的人都不去做教育了,這個國家還會好嗎?
程遠昭老人一世慈悲、剛強,但等到任正非功成名就,有能力為父母頤養天年的時候,她卻死於一場非常意外的車禍,這件事令任正非肝腸寸斷。
《華為基本法》的草擬者之一、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彭劍鋒後來透露:“這件事對任正非打擊極大,在老任看來,企業做這麽大,關鍵時刻,連母親都照顧不了,他非常痛苦。”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世間最深沉的悲劇。
任正非在《我的父親母親》中寫道:
回顧我自己走過的曆程,唯一有愧的是對不起父母,沒條件時沒有照顧他們,有條件時也沒有照顧他們。
爸爸,媽媽,千聲萬聲呼喚你們,千聲萬聲喚不回。
1968年,任正非大學畢業。按照學製,他本應該在1967年畢業,可是“文革”造成的大混亂,導致67屆的大學畢業生到了1968年才分配工作。任正非進入一家建築工程單位,參加了“三線建設”中的一些工程。
到了1974年,因為國家要進行“四三方案”,任正非應征入伍,成為一名基建工程兵,前往遼寧,參加遼陽石油化纖廠的建設。
所謂“四三方案”,指的是20世紀70年代初,國家為解決民生問題,解決老百姓吃飯穿衣的問題,動用大筆外匯,向美國、聯邦德國、法國、日本、荷蘭、瑞士、意大利等發達國家大規模引進成套技術設備的計劃,共需要資金43億美元,所以被稱為“四三方案”。
那些年裏,中國的棉花年產量一直徘徊在4000多萬擔的水平,紡織原料緊缺。任正非回憶道:“那個時候發布票,就發一尺七寸。不是公尺、市尺,你說這個布能做衣服?短褲都做不了,隻能補衣服。”
有了大慶油田,用化纖來代替棉布也就有了基礎,這種化纖,就是如今已經基本見不到而且很多年輕人聽都沒聽過的“的確良”,它比棉布更耐磨,而且不起皺,是當時的緊缺商品。任正非參加的石油化纖廠建設便屬於“四三方案”中的一個工業項目。
入伍要過政審這一關,當時任正非很緊張,擔心自己政審過不了關。但那個時代被鬥倒的老幹部和知識分子多如牛毛,和那些人相比,任摩遜職級太低,並不惹眼,任正非僥幸跨越了這道坎。
任正非能順利入伍,還沾了自己好學和技術能力強的光。他在大學期間主攻技術,而當時軍隊中最缺的就是技術人才。於是,任正非順利入伍。
任正非被分到了部隊的實驗室,擔任實驗室的儀表專業技術員,因此他被稱為“任老技”。
勤學敏思的任正非科技素養很高,在部隊技術發明中表現優異,特別是兩次對國家科技空白的及時填補,讓領導和戰友們不禁交口稱讚。
由於父親的背景,任正非在軍隊中除了一個“學毛著標兵”的口頭嘉獎,再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嘉獎,但正是這些看起來的遺憾讓他養成了淡泊名利、寵辱不驚的心態。
後來他曾說:“無論我如何努力,一切立功、受獎的機會均與我無緣。在我領導的集體中,戰士們立三等功、二等功、集體二等功,幾乎每年都大批湧出,而唯我這個領導者從未受過嘉獎。”但是,“我已習慣了我不應得獎的平靜生活,這也培養了我今天不爭榮譽的心理素質”。
後來華為名滿天下後,任正非也從不混圈子,國內那麽多企業家高端俱樂部,他都不加入,給人感覺很神秘。其實這和他的這段經曆有關係,他一直說,加入圈子有什麽好處呢?無非是得意時相互吹捧一下,失意時相互踩踏一下。
從這個角度來說,任正非真是洞察人性的大師。
從1974年應征入伍到1982年,任正非曆任技術員、工程師、副所長(技術副團級),1983年以技術副團級的身份轉業,這段軍旅時光是任正非人生最美好的階段,雖然艱苦,但在部隊的生活已經告別了饑饉和動**,任正非的軍旅生涯,是他一生中意義重大的氣質鍛造階段。
作為職業軍人,他有超強的組織性和紀律性,所以後來華為的“狼性”文化本質上是一種軍隊式的高效組織結構和行為方式。
據一名跟隨任正非多年的老員工講,任正非很喜歡讀《毛澤東選集》,一有閑工夫,他就琢磨怎樣將毛澤東的兵法轉化為華為的戰略。華為早期“農村包圍城市”戰略,便是任正非從《毛澤東選集》中學到的神來之筆。
這段經曆也給他帶來一些困擾,後來華為開拓海外市場,一些國家和外企質疑華為有中國軍方背景,戴著有色眼鏡看華為,總想從華為那裏找到一些對自己有利的東西。這個邏輯非常可笑,世界500強企業裏有許多創始人和首席執行官畢業於西點軍校,難道他們都是美國軍方的企業?以色列全民皆兵,許多年輕人服完兵役去創業,難道他們創建的那麽多上市公司都是以色列軍方的企業?這個無厘頭的邏輯根本站不住腳,但世界就是這樣,不論在哪個國家,都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到處散播和製造謠言。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中國終於回到正常的發展軌道上,任正非父子的命運也出現了極大變化。任摩遜被平反了。那時百廢待興,國家需要盡快恢複一些重點中學,提高高考的升學率,任摩遜被任命為貴州都勻縣第一中學校長。
要知道,“文革”前,任摩遜已經是當地專科學校校長,現在上級要求他去做一所中學的校長,算是降級了,但任摩遜不計較自己的榮辱得失,隻要有工作機會就全身心地投入,很快就把教學質量抓起來了,學校升學率達到了90%多,遠近聞名。
直到1984年,任摩遜才退休。他說,他總算趕上了一個尾巴,幹了一點兒事。
對於父親的起起落落,任正非為老一輩的政治品行自豪,他們從牛棚中出來,一恢複正常崗位就拚命地工作。他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計榮辱,忠於祖國和事業的精神值得我們這一代人以及子孫後代學習。
而任正非也一下子成了獎勵“暴發戶”。
在部隊裏,任正非因為個人的科技成果兩次填補國家空白,又有發明創造,合乎時代需要,成為“標兵”“功臣”,部隊與地方的獎勵排山倒海式地壓過來。任正非依然淡泊,許多獎品都是別人去代領回來的,他又分給了大家。
1978年3月,任正非出席了全國科學大會,6000個代表中,35歲以下的僅有150多人,其中任正非33歲。
在此期間,發生了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大會期間,別人在開黨員會議選舉代表團黨委,任正非在花園裏散步。組織方看見了就批評他怎麽不參加黨員會議。
任正非說“我不是黨員”,把對方嚇了一跳。在那個時代,不是黨員,連炊事班班長都不能當;國家這麽重要的高級別會議,不是黨員怎麽能參加呢?於是他們就給任正非所在的兵種司令員打了電話,要求他們高度重視此事。部隊開始認真考慮他的入黨問題。
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羅瑞卿大將專門給他們這些軍人代表做了發言,發言的核心意思是,以後國家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會有一段較長的和平時期,這也是鄧小平同誌對國際形勢的判斷。那時任正非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後來他才體悟到領導人言論的水平和預見性。
開完會議,任正非回到了部隊,入黨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任正非入黨前,上級指派一個叫許國泰的記者來考察他。許國泰叫任正非一起出去散步,不知“內情”的任正非說:“別著急,我先去換個衣服。”許國泰跟著到了任正非的宿舍,見他在床下找衣服、襪子,在一大堆要洗的衣物裏,聞聞哪個不臭就穿哪個,然後就出門了。
許國泰見任正非這麽盡心地鑽研技術而沒有工夫料理個人生活,他就告訴師政委自己願意做任正非的入黨介紹人。師政委說他也願意做介紹人。就這樣,任正非正式入了黨。
後來任正非又出席了黨的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一生沉浮的任摩遜為任正非與黨中央領導合影的照片做了一個大大的鏡框,掛在牆上,一家人都引以自豪,隱約向外界傳達了他們這一脈回歸正常生活的信息。
入黨後,任正非在軍中的工作環境好了許多,但是,在大時代的洪流裏,一滴水怎麽會知道洪流的方向呢?就在任正非在科研的道路上越走越開闊的時候,世界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美國和蘇聯這兩個超級大國的全球爭霸賽告一段落,誰也沒有能力消滅對方,這就為全球提供了一種相對和平的可能。鄧小平同誌目光如炬,對國際局勢做出了大膽的判斷:全球會有一段較長的和平時期,中國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之前由於備戰的需要,軍隊的數量十分龐大,給國民經濟的發展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到了黨的十二大召開的時候,裁軍已經成為最高決策層的共識,首當其衝要被裁撤的就是任正非所在的基建工程部隊。
這個時候,任正非突然體悟到,當年羅瑞卿大將跟他們講話時其實悄然提到了這個信號,隻是當時他們都沒有這個意識。在隨後的裁軍大潮中,鄧小平反複告誡軍隊,為了整個國民經濟大局,軍隊要“消腫”,大家要“忍耐”!
不過,任正非並不擔心此事,當時他已經是軍隊中的技術骨幹,不是首批裁撤對象,而且部隊的領導也早已經給他規劃好了職業生涯發展路徑——準備將他分配到一個軍事科研基地。
但是,這個時候,任正非麵臨著一個非常矛盾的抉擇:妻子和兩個孩子怎麽辦?他是一名軍人,但同時也是妻子的丈夫,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大概在1971年,任正非結婚了,妻子叫孟軍。孟軍的父親叫孟東波,曾是四川省副省長,不過那時候孟軍沒沾家庭什麽光,反而因為父輩的問題受到了連累。孟東波早在1968年就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家人和孩子深受其累。
同為天涯淪落人,任正非和孟軍,兩個同病相憐的人走到了一起。
近些年,中國有個“嶽父論”,大概意思是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站著一個厲害的女人,這個厲害的女人背後有一個更厲害的嶽父。從王石到任正非,都被這樣議論過。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懶惰的思維。我從來不排除這種背景會有積極的影響,但絕不是決定論,好像這個人後來的成功一切都是嶽父的功勞。別忘了,大多數嶽父也是有兒子的,怎麽沒見這些兒子有出息?難道嶽父對親兒子還沒有對女婿上心?更何況那個時代,很多老革命者心懷理想,恥於為兒女做這些蠅營狗苟的事情。所以,“嶽父論”可以休矣,但是,這種門第差距較大的婚姻確實有一個普遍的問題,婚姻生活一般都不會太幸福,因為有太多的地方需要磨合。
魯迅說,賈府的焦大不會愛上林妹妹。那他會愛上什麽樣的女人?應該是那種身體強健,搬麻袋可以一搬200斤,一口氣上七樓腰不疼氣不喘的人。林黛玉看見落花就流淚、望月便傷心,長籲短歎、敏感多思,焦大一看就覺得她不行,但在賈寶玉看來,這都是生活有情調的表現。
當年李敖千方百計追上胡因夢,後來兩個人感情不太好,很快就分開了。李敖很不厚道,寫了一篇文章,說這段婚姻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他打開洗手間的門,見到胡因夢正在裏麵,臉憋得通紅,他突然覺得,即使是美人,便秘的時候也不那麽可愛。所以在婚姻的新鮮感過去以後,就要看雙方的磨合,門第差距太大,婚姻的磨合就會特別痛苦。
在任正非和孟軍之間,這種差距也是存在的。
孟軍的性格很剛烈,在“**”中曾經是重慶30萬“紅衛兵”的政委,是一個叱吒風雲的人,後來父親被打倒後,她就被趕下台了;而任正非是連“紅衛兵”都參加不了的“逍遙派”。
任正非大學畢業後沒有女朋友,就有人為他們倆做介紹。在任正非看來,孟軍是天上飛的“白天鵝”,自己是地上的“小蛤蟆”,除了學習好,家庭環境並不好,父親還在“牛棚”裏。但是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奇怪,兩個看上去非常不搭的人竟然結了婚。兩人婚後第二年,長女任晚舟出生,小名胖胖。十六七歲時,任晚舟改隨母姓,她就是日後大名鼎鼎的孟晚舟。1975年,長子任平出生。
任晚舟和任平姐弟倆常年隨同父親的工程部隊調動,沒過上多少安頓的日子。這種情況下孩子的學習堪憂,對同學和老師經常還沒有認全,就又轉學到了新地方,所以,姐弟倆的考試成績都不太如意。
有一天,還在上小學的任晚舟跟任正非開玩笑說:“爸爸,將來我要是考不起大學,你要為我的前程負責。”
前華為副總裁劉平曾回憶說,任正非的小兒子任平成績不太好,他又很貪玩,性格上更像他的爸爸任正非,每次及格了都給父親報喜。有一次,劉平聽見他打電話,說要告訴爸爸一個好消息,他有一門課考了60分,令人哭笑不得。但是,人大十八變,任平後來發奮努力,再加上他父親後來的黃金搭檔鄭寶用的鞋底功夫,最終他如願考上了中國科技大學。
當年,麵對前途的抉擇,任正非特別糾結,如果選擇留在科研基地,雖然個人前途光明,可是對兒女來說是不負責任的,他會因此愧疚終生。
任正非決定帶全家去基地參觀,然後做出決定。到了基地後,任平還小,不懂事,漫山遍野地跑,覺得好玩。可是,稍大一些的任晚舟參觀完後說:“爸爸,這地方好荒涼啊。”聽到女兒的話,任正非思緒萬千,心裏五味雜陳。而此時,孟軍已經去了深圳,參與南油集團的籌備工作。
是去還是留?任正非經過了激烈的內心掙紮,再加上當時裁軍是國家大方向,他最終選擇了轉業。
1983年,任正非離開了軍隊,踏上了深圳——全中國最有活力的這片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