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芯片戰爭
華為在成長的過程中有 1000次死亡,隻是值得慶幸的是,任正非和華為1001次地站了起來。
1990年,東南大學自動化控製係碩士畢業生徐文偉剛到深圳,就被著名的港資企業億利達錄用了,從事高速激光打印機的開發。電路設計和匯編語言是徐文偉的強項,傑出的硬件設計能力很快讓他脫穎而出,在圈子裏小有名氣。
第二年,隔壁一家名叫“華為”的初創公司“盯”上了徐文偉,“小老板”任正非一頓“忽悠”,徐文偉就跳槽追隨了任正非。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博士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說法:領導就是要讓跟隨他的人們,從他們現在的地方,努力走向他們還沒有去過的地方。任正非就有這樣的“魔力”。
億利達當時是赫赫有名的港資企業,卻被一個小公司撬了牆角,很不開心,搞了點兒小動作,讓徐文偉很是吃了些苦頭。
從工資福利待遇非常好的億利達跳槽到吃了上頓沒下頓,搞不清哪一天就會倒閉的華為,徐文偉的眼光可謂相當好。他與任正非走到一起,是豪傑相遇,風雲際會。
當時同為億利達工程師的高梅鬆,在聽了“小老板”任正非描繪的玫瑰般夢想後,不為所動,一笑置之。那時候的任正非連條名牌腰帶都買不起,就拿大街上三塊兩塊一條的湊合著用,還非要講夢想和未來,在高梅鬆看來,任正非就是個大忽悠!
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有些時候,人生的選擇比努力更重要。
加入華為時,徐文偉不過28歲,華為人習慣稱他為“大徐”(“小徐”是徐直軍),如今,他已經是華為董事會成員、戰略研究院院長!
徐文偉加入華為那年,華為剛結束代理商生涯,正在研發用戶交換機HJD48,由“寶寶”鄭寶用負責整個係統的開發。徐文偉進入華為研發部後,從事印刷電路板(PCB)設計和芯片設計。他們算趕上好時候了,因為整個集成電路行業出現了一個偉大的變革:張忠謀創辦了台灣積體電路製造公司(也就是如今有名的台積電),打破了大一統格局,創造性地定義了芯片代工廠,為初創企業開辟了生存空間。
在這之前,Intel、IBM等少數美國公司包攬了芯片的設計和生產(IDM集成設計與製造),初創企業根本無法插足半導體行業,原因很簡單:太燒錢了,根本玩不起。
而台積電橫空出世,將設計和生產分開,降低了行業準入門檻,不需要耗費巨資建生產線,隻需要做輕資產的設計。現在,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在深圳花幾萬塊錢買一套手機設計方案拿去生產,當然,能不能把成品賣出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和老天爺的心情了。
當年華為特別想開發自己的芯片。因為使用通用芯片,產品就會陷入價格戰的汪洋大海中。要生猛甩開競爭對手,隻能開發自己的芯片。
當時,聯想在總工倪光南的指導下,已經自主研發出了五顆ASIC(超大規模集成電路),並成功地應用於漢卡、微機和漢字激光打印機,聯想在通信領域脫穎而出。
“大徐”徐文偉首先設計自己的電路,成熟之後,就委托一家擁有EDA能力的香港公司設計成ASIC芯片,去德州儀器(TI)進行流片和生產。
我們在第三章講過,在這一次的生死抉擇中,最終華為成功“飛渡”,實現了一次性流片成功。1991年,華為首顆具備自有知識產權的ASIC誕生了。這是華為芯片事業的起點,慢慢才有後續的十萬門級、百萬門級、千萬門級ASIC芯片。
沒錢的時候,就體現出任正非的魄力了。
當時華為麵臨著巨大的資金壓力,任正非不惜借高利貸投入研發。
此時的華為完全是在低穀裏垂死掙紮,費盡全力開發出來的JK1000剛一問世就麵臨技術被淘汰的窘境。任正非又孤注一擲地開始了數字程控交換機C&C08的研發,這就需要用到自己研發的芯片了。舊的項目沒有帶來利潤,新的項目又投進去幾百萬元,華為的現金流迅速陷入困境。
老板愁,工程師也愁。華為對於數字程控技術壓根就沒有積累,大家都是硬著頭皮現學現賣,技術問題終日不斷。
任正非沒辦法,收起愁容,每天晚上9點,都會提著一個大籃子,裝著麵包和牛奶,前來勞軍。他告訴眾人:“十年後,華為要和AT&T、阿爾卡特三足鼎立!”
大家對老板畫的餅一笑置之,然後繼續埋頭幹活。所有人都明白,華為的身家性命都綁在C&C08身上了。大家夜以繼日地埋頭苦幹。
為了加快研發速度,徐文偉領導的器件室挖來了一個牛人,他就是無錫華晶電子集團公司中央研究所從事芯片設計的李征。
華晶是國家集成電路908工程中最重要的項目,培養了很多國產芯片工程師,也可以說華晶是中國人芯片工程師的黃埔軍校。
要設計芯片,必須要EDA工具,李征曾參與過20世紀末為打破禁運,由國家牽頭的國產電子設計自動化軟件(EDA)的開發,並先後在工作站和PC上開發成功。西方國家一看再封鎖下去沒有意義了,立刻解除了出口禁令。
這就是西方大國的博弈之道:
首先對你封鎖,將你限製在一窮二白的境地,卡你脖子,讓你永遠有求於他;一旦壓不住,就馬上張開懷抱,吸納你進入他們的陣營,他們成熟的技術和產品任你使用。熱情的表象後麵,動機是要把你的產品扼殺在幼年期。
自從西方的EDA傳入中國,國產EDA的發展就很緩慢了。國產億次機和光傳輸設備等,也遭遇了同樣的經曆。出口禁令解除之後,李征被派去美國學習西方EDA的使用和芯片設計,改行做了芯片設計師,隨後加入華為。
當年,任正非咬著牙,再借高利貸,花大價錢買來了西方的EDA設計係統,從此有了自己的EDA設計平台,不用再委托香港公司了。
從這裏也能看出,那些攻擊華為的西方公司顯然不了解中國國情,華為真的是九死一生走過來的,華為在成長的過程中有1000次死亡,隻是值得慶幸的是,任正非和華為1001次地站了起來。
1993年,華為用自己的EDA設計的ASIC芯片問世,成功實現了數字交換機的核心功能——無阻塞時隙交換功能。徐文偉給它取了名字叫“SD509”,這是華為星空的一顆恒星,從此華為群星閃爍。
自己設計芯片帶來的最直接的好處就是成本大大降低,每片成本基本能控製在15美元以下,如果直接采購國外廠商的芯片組,則成本超過100美元,甚至200美元。C&C08程控交換機就受益於SD509,采用SD509的A型機更加緊湊美觀,更以同類產品一半的價格迅速進入農村市場!
C&C08是華為研發史上的裏程碑,自研芯片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華為也因此實現了跨越式發展,進入了快車道。1994年,C&C08銷售達到8億元,1995年達到15億元,到2003年,累計銷售額達到千億元,成為行內的主流機型,也是全球銷售量最大的交換機機型。
有了“大徐”漂亮的開場,華為再接再厲,後來又開發了更加牛的SA506芯片。自家有了“芯”,底氣十足,海量出貨的交換機和接入網產品不僅集成度更高,價格還敢比競爭對手低上一大截。
在窄帶數字程控交換機領域,華為終於坐上了世界第一的交椅,實現了任正非多年前的宏願:“我們以後要將上海貝爾遠遠甩在後麵,要追上AT&T!”
不過,企業一大,問題就多,尤其是初創時期的華為,研發力量分散,資源重複浪費,沒法形成合力。你搞你的,我搞我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搞著搞著他們就發現,前麵沒路了。一段時間內,“救火隊員”甚至比項目經理還受歡迎。
1995年3月,華為的“二號首長”即總工鄭寶用意識到這個問題,把各業務部抽出來,成立了中央研究部,開始研發方麵的規模化、集中化管理。中研部下設基礎研究、無線、交換機、智能等業務部,其中基礎研究部主要負責華為的芯片研發,李征任總工。
這個部門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通信係統做芯片,用任老板的話說叫“為主航道保駕護航”。後來大名鼎鼎的海思和麒麟芯片,就是出自這個部門。
此後,華為研發力量的分配和管理更加合理,實力大大增強。而基礎研究部也伴隨著華為的騰飛進入發展快車道。
華為開始大批量招納人才。當年徐直軍負責麵試,他是人狠話不多,見麵就問一個問題:“你是邏輯思維,還是形象思維?”
很多鋼鐵直男都斬釘截鐵地說:“邏輯思維!”他把桌子一敲:“那好,通過!”所以,大家一度認為這個是標準答案。可是後來,有新入職的同事說,徐直軍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回答的是“形象思維”,徐直軍的反應依然是把桌子一敲:“那好,通過!”後來大家才知道,當時華為瘋狂擴張,急缺人才,隻要應聘者是電子專業畢業的,華為來者不拒。
三年後,華為的芯片設計工程師已超過300多名,先後研發了包括模擬電路SA係列、數字電路SD係列、厚膜電路SD係列在內的數十種芯片,涵蓋程控交換機、光傳輸及WCDMA基站等多項核心技術。
憑借巨大的成本優勢和多年的技術積累,華為成功打破國外壟斷,開始逐步擴大在國內交換機市場的份額,王者氣象初露崢嶸。
1997年,任正非帶隊去了美國,所到之處,虛心學習,並寫下了《我們向美國人民學習什麽》這篇文章。在他心中,一個企業隻有虛懷若穀,不帶成見,不坐井觀天,不隨身把那個“井”帶到世界各地,不盲目自大,把全世界的文明成果拿來為我所用,這個公司才有可能成長為偉大的公司。
這段時間任正非春風得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幹啥成啥,他非常高興,經常帶著客人參觀EDA實驗室。EDA設計時,等結果有時要等很久,年輕的開發工程師百無聊賴之際,就玩玩挖地雷。
有一次,他們挖得正爽時,被任正非撞見了。這些設備可是任正非的**,他非常擔心地問:“你們玩遊戲,不怕電腦得病毒嗎?”
我的老天爺啊,Windows係統自帶的挖地雷遊戲,和中病毒有什麽關係呢?如果是三年一個代溝,那麽這些年輕的工程師和任正非之間跨了十幾個代溝吧!所以他們一臉石化坐在那裏,無言以對,不知道怎麽跟老板解釋。
後來,不知道哪個有才的家夥在門口貼了張字條:“開發重地,閑人免入。”從此,任正非帶客人來參觀時就隻在玻璃窗外指指戳戳,看著工程師們專心致誌,一副很投入的樣子;裏麵的人也就放心地挖地雷,大擺地雷陣,雙方皆大歡喜。
銷售員黃燦還經曆過一件往事。某日,郵電部一位處長訪問華為,當時公司所在的辦公樓樓下排隊買股票的人擠滿了整條街,熙熙攘攘,蔚為壯觀。樓上華為做開發的年輕人卻平心靜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看小電路。
這位處長感慨道:“如果華為這樣的企業不能成功,天理難容!”
所以,回顧曆史,我們要記得華為草創初期的這些拓荒英雄,比如“大徐”徐文偉。劉平在《華為往事》一文中這樣評價徐文偉:
基礎業務部的總經理是徐文偉,基礎業務部主要是研究芯片設計的。徐文偉是研發部資格最老的領導了,模擬交換機JK1000開發的時候就是項目經理,後來又擔任過無線業務部總經理、預研部的總裁。但他沒有參與C&C08的開發,所以在中研部一直是千年老二。有一段時間相當不得誌。不過他的性格很好,無論什麽情況都處之泰然。
鄭寶用和李一男等人,不論在華為內部還是外部,知名度都遠遠超過徐文偉。但如果站在華為曆史的長河裏,你會發現,徐文偉等人紮紮實實做的基礎芯片技術,奠定了華為後來成功的基石。
這兩年大熱的海思總裁何庭波,是這個部門的後起之秀,大徐是他們的前輩。
當年在老總窮得連一條真牛皮腰帶都買不起的情況下,徐文偉他們穿著大褲衩,義無反顧地跟著華為往前一起衝鋒,讓人非常感慨。就像一個姑娘在小夥子一窮二白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嫁給他,兩個人一起奮鬥,最後成功了,這是最動人的愛情故事。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的創業曆程波瀾壯闊,誕生了像京東、騰訊、阿裏巴巴、百度等知名的互聯網企業,這些互聯網企業的創始人,有的是科班出身,有的是半路出家,所以有人開玩笑,說互聯網行業是一個草根可以逆襲的行業。隻要選準了賽道,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風來,風一來,就是頭豬也能飛起來。
但是芯片行業完全不一樣,因為它高度專業化,外行根本幹不下去,從業者幾乎都是科班出身。20世紀90年代初,是全球電子行業的黃金時期,清華大學等知名大學電子專業的畢業生特別受歡迎,是香餑餑,隻不過他們去的那些大而知名的企業有可能是一個黃金鑄造的“監獄”,促進了人的才智發展,卻束縛了他們的勇氣,最後讓他們和體製融為一體。
很多名校畢業生去了微軟、穀歌,都在幹一些整理表格的工作,男生被稱為“表哥”,女生被稱為“表妹”,時間一久,再想到自由的世界裏去闖**,勇氣都沒了。
但恰恰是不少二流重點大學,像東北大學、華北科技大學、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成都電子科技大學、西北工業大學,這些學校的畢業生沒有這些負擔,學校所在地也沒有什麽好工作,畢業生們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孔雀東南飛。到了深圳,這些人迎頭就碰到了華為。
當時華為招聘有兩個特點:第一,開的價錢高;第二,員工得玩命幹。這正是年輕人需要的,年輕人不怕吃苦,就怕錢給得少,華為成了那個時期的“香餑餑”。
因為通信行業的專業性,任正非先生一再強調,板凳要坐十年冷,要幾十年衝一個城牆口衝鋒,不要靠機會主義。
有一次,任正非接受采訪的時候,提了個條件,說:“采訪我可以,但是采訪的主題我說了算,我要談基礎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老師。我們這個國家,蓋那麽多大樓有什麽用?大樓本身有知識嗎?有文化嗎?有文明嗎?鋼筋混凝土而已。有那些錢不如給老師,錢給多了,自然優秀的人才就被吸引到這個行業裏去,那麽中國的教育就會興旺發達。”
我們這個民族,有太多的時候喜歡討巧。為什麽很多商界人物去做房地產?因為技術含量低,來錢快。這塊地今年拿了1個億,房子沒蓋完,地已經升到10個億了。為什麽很多企業喜歡做高利息的金融?因為來錢快,“人血饅頭”好吃。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有自己的風氣,比如我們讀書時愛學校,校風好,大家都認真學習,這是一種導向。如果不講過程,不講手段,隻講結果,可以走捷徑打小抄,誰還願意去走艱難的道路獲得成功呢?
任正非在互聯網暴發時不做,後來可以在資本運作暴發時做也不做,從來不為**所打動。他說,華為要做傻傻的烏龜,不做聰明的兔子,像阿甘一樣,那麽單純和專注,做自己人生的事業。所以,華為的成功從根本上來講是價值觀的成功。
當年美國之行,給了任正非很大收獲,他發現信息產業領域的一個規律:再大的公司,可能都會分分鍾死在一個項目上。
所以,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即便如此,華為依然沒能避免失誤,任正非的戰略方向罕見地出現過錯誤。這就是我們前麵提到過的任正非三大失誤:錯過了小靈通的暴利期,G**業務押寶失誤,拒絕做手機。
2001年任正非母親車禍去世,這對任正非打擊極大,令他非常痛苦。這個令人心碎的場景讓我想起了華為曾經發布的一部廣告宣傳片《夢想成真》(Dream It Possible)。
這部宣傳片講了一個勵誌感人的故事,女主角安娜從小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在十五年的時間裏,她通過不懈努力,終於實現了站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夢想。但是,從小帶她走進音樂殿堂的祖父,就在這個時刻,看著視頻中孫女夢想成真,大眾的歡呼響起的時候,老人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部廣告片是任正非的人生投影。當他站在世界之巔的時候,那個節衣縮食帶他艱難成長的親人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可以想見他是多麽痛苦。
就在任正非承受至親去世的巨大痛苦時,華為又發生了一件令人不安的大事——美國思科突然發難。2003年1月24日,思科對華為的世紀訴訟終於開場。他們特意選擇了春節期間對華為發起訴訟,製造緊張的氣氛。
經過思科訴訟拉鋸戰,任正非意識到,華為的麻煩隻是剛剛開始,美國人不會善罷甘休,可能會在各方麵對華為圍追堵截。為了避免這個衝突,華為高層在激烈的爭論和猶豫中,想出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能不能給華為戴頂“牛仔帽”?
華為高層經過激烈的討論,最終決定把華為賣給美國的摩托羅拉,作價100億美元,時任摩托羅拉董事長的小高爾文也非常看好華為,雙方一拍即合,收購合同迅速簽訂,所有手續都辦完了,就等對方董事會批準。
雙方所有談判人員都在酒店買了花衣服,在沙灘上比賽跑步、乒乓球,等待批準。在這個過程中,摩托羅拉董事會換屆,小高爾文黯然去職,新任董事長比較短視,拒絕了這項收購。
消息傳來,華為高層領導表決,還賣不賣?少壯派一致表決“不賣”,任正非最後下定決心,不再動議戴“牛仔帽”的事情。
這是華為曆史上最為驚心動魄的一次決策。我們很多人都不知道,華為曾經隻差一點點就要賣給美國的摩托羅拉了。
至於華為賣掉之後再做什麽生意,當時任正非想了兩條新路:一是把洛陽等地大大小小的拖拉機廠全部收購,造更好的拖拉機;第二,絕大多數人繼續做通信行業,戴著摩托羅拉的“帽子”,可以打遍全世界。
收購失敗,任正非心裏十分清楚,華為未來的對手一定是美國。他告訴華為的高管,這次合作沒有成功,但華為遲早要與美國相遇,那麽華為就要準備好和美國在“山頂”交鋒。
這個山頂就是通信技術的珠穆朗瑪峰,美國人從南坡登頂,我們從北坡登頂。現在雙方都在拚命爬坡,也許有一天我們都會爬到山頂,但我們決不會“拚刺刀”,而是擁抱雙方,慶祝我們為人類信息服務技術勝利大會師。華為從現在開始就要做好準備,山頂是極限環境,未來也不排除有極限事件發生。
2012年,任正非在實驗室幹部與專家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了著名的“備胎”論斷:
我們現在做終端操作係統是出於戰略的考慮,如果他們突然斷了我們的糧食,Android 係統不給我用了,Windows Phone 8係統也不給我用了,我們是不是就傻了?同樣地,我們在做高端芯片的時候,我並沒有反對你們買美國的高端芯片。我認為你們要盡可能地用他們的高端芯片,好好地理解它。隻有他們不賣給我們的時候,我們的東西稍微差一點,也要湊合能用上去。我們不能有狹隘的自豪感,這種自豪感會害死我們。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賺錢,是要拿下上甘嶺。拿不下上甘嶺,拿下華爾街也行。我們不要狹隘,我們做操作係統,和做高端芯片是一樣的道理。主要是讓別人允許我們用,而不是斷了我們的糧食。斷了我們糧食的時候,備份係統要能用得上。
2019年5月,美國宣布將華為加入管製“實體名單”後,任正非接受《華爾街日報》采訪時表示,華為不需要美國撤銷實體清單,實體清單永遠保留好了,沒有美國,華為也可以生存得很好。但是華為仍然會擁抱全球化的,美國公司供應器件,華為歡迎;如果美國不供應,華為也能生存下來。
十幾年前,任正非就看到了今天要發生的事情,讀史早知今日事,人和人最大的差距就在於視野和思維的深度。
任正非的思維真的如高山一樣刺破蒼穹,如大海一樣深邃,匯流萬川。
他的身上完全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沒有任何的苟且,沒有官商勾結,他是一個追逐太陽和明天的企業家。
意識到華為和美國終有一戰,任正非開始以驚人的洞察力進行布局。
這個時候,任正非把眼光投向了一個人,她就是何庭波。未來的日子裏,這個人隱身幕後,默默地為華為鑄造金鍾罩。
有人問,何庭波是誰?一看就是不看新聞不關心時事的人。在何庭波的努力之下,“備胎”這個悲摧的詞匯現在已經成為高光的褒義詞。
2019年,美國對華為下達管製令的第三天,華為海思總裁何庭波深夜發了一封致全體員工的信,全文如下:
尊敬的海思全體同事們:
此刻,估計您已得知華為被列入美國商務部工業和安全局(BIS)的實體名單(entity list)。
多年前,還是雲淡風輕的季節,公司做出了極限生存的假設,預計有一天,所有美國的先進芯片和技術將不可獲得,而華為仍將持續為客戶服務。為了這個以為永遠不會發生的假設,數千海思兒女,走上了科技史上最為悲壯的長征,為公司的生存打造“備胎”。數千個日夜中,我們星夜兼程,艱苦前行。華為的產品領域是如此廣闊,所用技術與器件是如此多元,麵對數以千計的科技難題,我們無數次失敗過,困惑過,但是從來沒有放棄過。
後來的年頭裏,當我們逐步走出迷茫,看到希望,又難免一絲絲失落和不甘,擔心許多芯片永遠不會被啟用,成為一直壓在保密櫃裏麵的備胎。
今天,命運的年輪轉到這個極限而黑暗的時刻,超級大國毫不留情地中斷全球合作的技術與產業體係,做出了最瘋狂的決定,在毫無依據的條件下,把華為公司放入了實體名單。
今天,是曆史的選擇,所有我們曾經打造的備胎,一夜之間全部轉“正”!多年心血,在一夜之間兌現為公司對於客戶持續服務的承諾。是的,這些努力,已經連成一片,挽狂瀾於既倒,確保了公司大部分產品的戰略安全,大部分產品的連續供應!今天,這個至暗的日子,是每一位海思的平凡兒女成為時代英雄的日子!
華為立誌,將數字世界帶給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組織,構建萬物互聯的智能世界,我們仍將如此。今後,為實現這一理想,我們不僅要保持開放創新,更要實現科技自立!今後的路,不會再有另一個十年來打造備胎然後再換胎了,緩衝區已經消失,每一個新產品一出生,將必須同步“科技自立”的方案。
前路更為艱辛,我們將以勇氣、智慧和毅力,在極限施壓下挺直脊梁,奮力前行!滔天巨浪方顯英雄本色,艱難困苦鑄造諾亞方舟。
何庭波2019年5月17日淩晨
應該說,在此之前,大家都不知道誰是何庭波,一夜之間,何庭波名滿天下,她是華為海思的領導人。
就在是2003年摩托羅拉收購華為失敗後,任正非以超前的眼光,將一項前所未有的重擔交給了這位業界少見的女性工程師。
何庭波是一個湘妹子。她在湖南師範大學附中完成了她的初、高中學業。1987年從師大附中畢業後,何庭波進入北京郵電大學學習,學習半導體物理專業,最終獲得碩士學位。
與那個時代許多趕時髦的女孩不同,何庭波最大的心願是當工程師。20世紀90年代,中國通信與半導體產業尚處在萌芽期,華為是何庭波實現人生理想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
1996年,何庭波從北郵碩士畢業,成為華為的一名工程師。那個時候,估計徐直軍也問過她:“你是邏輯思維還是形象思維?”反正不管答案是哪個,他最後都是一拍桌子說:“好,就你了,來吧。”
1996年,對於何庭波和華為都是一個幸運的年份。華為以自有知識產權芯片為基礎,交換機大賣,熬過了“不成功就跳樓”的艱苦歲月。光通信設備這一新業務,在當時被寄予了厚望。
何庭波到華為後,被分派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設計光通信芯片。
在以狼性精神主導的華為,何庭波這樣一個柔弱女子要想出類拔萃,沒有一股子拚勁兒是萬萬不能的。
當時,華為開發高手高戟負責產品開發,何庭波負責芯片設計。由於需要共用一套儀表,兩人經常爭搶設備。後來高戟升任華為路由器與電信產品線總裁,他回憶道:“為了顯示紳士風度,我每次都會讓著她,但這並非長久之計。”最終,兩人定下一個“君子協定”:白天何庭波使用,晚上高戟使用。
而當時何庭波還麵臨著一個更大的挑戰,就是工作地點的不確定。隨著公司業務的不斷擴展,對員工跨地區的工作能力提出了要求。就在何庭波進入華為兩年後,無線業務成為公司重點。何庭波被委以重任,一個人前往上海組建無線芯片團隊,從事3G芯片研發。幾年後,她又被調往矽穀,在那裏工作了兩年。也是在那裏,她目睹了中美兩國在芯片設計上的巨大差距,為日後海思大規模引進海外人才埋下了伏筆。這幾年的奔波雖然辛苦,卻讓何庭波的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她的職位一路晉升,從高級工程師、總工程師、基礎上研分部部長到中研基礎部總監。
2003年摩托羅拉並購案失敗後,華為集團高層下定決心,不要那頂牛仔帽了,要自己幹。
有一天,任正非找到何庭波,交給她一項任務:“給你兩萬人,每年4億美元的研發經費,做自己的芯片,一定要站起來!”
集中優勢兵力,對準一個城牆口衝鋒,這是任正非和華為一貫的打法。當時整個華為隻有3萬人,每年的研發預算不到10億美元,如此高額的投入研發芯片把何庭波“嚇壞”了。但是任正非決心已定,華為就是要大力研發芯片。
2004年,海思正式成立。
多年後,任正非說,華為堅持做係統、做芯片,是為了在“別人斷我們糧”的時候有備份係統能用上。從今天的視角往回看,任正非的預見性令人震驚。
雖然有人才,有資金,更有老板的支持,但海思的起步異常艱難,甚至一開始連定位也不清晰,幾乎是一事無成,這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大家都覺得,兩萬個工程師,一年4億美元的投入啊,根據當時的匯率,怎麽著每年也是30多億人民幣,這些錢連接起來,能繞地球十幾圈,怎麽會一事無成啊?
其實,芯片研製領域是極少數玩家的樂園和深淵,絕大多數公司根本不具備實力。我舉個例子。製造芯片的光刻機,其精度決定了芯片性能的上限。在2016年“十二五”科技成就展覽上,中國生產的最好的光刻機加工精度是90納米。這相當於2004年上市的奔騰四CPU的水準。而此時國外的光刻機精度已經做到了十幾納米。光刻機裏有兩個同步運動的工件台,一個載底片,另一個載膠片,兩者須始終同步,誤差在2納米以下。兩個工作台由靜到動,加速度跟導彈發射差不多。在工作時,這兩個工作台相當於兩架大飛機從起飛到降落,始終齊頭並進,在這個過程中,一架飛機上伸出一把刀,在另一架飛機的米粒上刻字,而且不能刻壞。
很多人都覺得,我們在那麽艱苦的情況下,連“兩彈一星”都造出來了,還造不出來芯片?實事求是地說,我們以舉國之力,一定會造出來芯片,並且確實造出來了,但是這些人忽略了一個問題:造“兩彈一星”需要考慮成本嗎?
“兩彈一星”作為戰略性威懾武器,隻要我們有了,就達到了戰略威懾的目的,所以花多少錢都可以,但是芯片作為民用品,是不能用這個邏輯去考慮的。
民用科技產品有兩個主要的特點,一個是先進,另一個是便宜。芯片製造領域是贏者通吃的領域,最好的產品一般都是既先進又便宜,因為它的技術領先,采購量大,所以價格也能降下來。
這就是市場的力量,導致了優勝劣汰,也導致了軍工產品邏輯在民用市場上失靈。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有許多軍工企業倒閉或者破產,就是這個原因。
我們繼續來說芯片,在開始的兩年裏,海思團隊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不得要領。
直到2006年前後,聯發科在業內首創交鑰匙(Turnkey)工程,將手機主要功能集成在一顆芯片上,大大降低了造手機的難度。山寨機迅即在全國泛濫,聯發科也從一家DVD小廠一躍成為比肩高通的芯片製造商。受此啟發,海思開始著手打造自己的Turnkey方案。
芯片開發是一項複雜的係統工程,技術難度大,研發周期長,沒有捷徑可循。
何庭波對此心知肚明,每當員工士氣低落時,她總是給他們打氣:“做得慢沒關係,做得不好也沒關係,隻要有時間,海思總有出頭的一天。”
盡管如此,海思起步時的艱難曲折還是超乎她的想象。據華為“老兵”戴輝介紹,任正非當初曾給海思定下目標:三年內,招聘2000人,外銷40億元。結果,招聘2000人的第一個目標很快就完成了,外銷40億的第二個目標遙遙無期。可見花錢和掙錢是完全不同的事,花錢如流水,掙錢如結冰。
事實上,最初三年,海思除了在數據卡、機頂盒、視頻編解碼芯片上小有斬獲外,幾乎顆粒無收。核心的手機芯片研發進展緩慢,直到2009年海思才發布了第一款手機應用處理器K3V1。
K3是登山界對喀喇昆侖第三高峰布洛阿特峰的編碼。但這個名字不僅沒能給海思帶來好運,反而見證了其跌倒。由於產品定位不準確,對手機設計公司有一定的技術要求,銷售策略失當,操作係統更選了Windows Mobile,K3V1從一開始就處境困難,甚至被自家手機廠棄用。
無奈之下,海思隻好找山寨廠家合作,此舉極大傷害了華為的品牌價值。最終,K3V1以慘敗收場。這讓華為高層深刻意識到:芯片要突破,離不開母廠的支持!比如,高通有萬千手機廠扛鼎,蘋果和三星這兩大手機巨頭都使用自家的芯片。於是,華為整合了芯片和終端業務。
在之前芯片研發工作停滯階段,華為歐洲研發負責人王勁被緊急調回上海,開始研發移動通信的核心器件——基帶處理器。王勁被認作在華為研發工作中“最能啃硬骨頭”的人,他與隊友們奮戰近千個晝夜,於2010年初推出了首款支持TD-LTE的基帶芯片——巴龍700。這款基帶處理器的研發成功,象征著華為打破了高通對基帶處理器的壟斷。
之後,海思團隊在何庭波的領銜下,繼續向芯片領域更高的雪山挺進。曾經的Windows Mobile被棄用,代之以安卓係統,芯片架構也換成最流行的ARM。在一次次反複的測試和改進後,2012年8月,K3V2橫空出世,並且第一次在華為手機上使用。華為對K3V2寄予厚望,把這款芯片用在自己的多款旗艦機上。K3V2是2012年業界體積最小的四核A9架構處理器,采用T**C 40納米工藝製造,算得上一款比較成熟的產品,但與高通、三星的28納米工藝相比,K3V2仍有不小的差距,搭載K3V2的華為手機的用戶體驗不夠好。首款搭載K3V2芯片的D1四核手機,因為發熱量大,被網友戲稱為“暖手寶”。各種兼容性問題更是層出不窮,以致研發人員不得不加班加點,從軟件層麵來彌補芯片上的漏洞。
更要命的是,在投入使用後兩年時間內,K3V2沒有升級換代,導致華為之後陸續發布的D2、P2、Mate1、P6等一係列手機一直沿用老款芯片。市場上,“萬年海思”的調侃盛極一時。
危急時刻,任正非站出來說:“(芯片)暫時沒有用,也還是要繼續做下去。一旦公司出現戰略性的漏洞,我們不是幾百億美元的損失,而是幾千億美元的損失。我們公司積累了這麽多的財富,這些財富可能就是因為那一個點,讓別人卡住,最後死掉……這是公司的戰略旗幟,不能動掉的。”
關鍵時刻,任正非為華為內部的爭論畫上了句號。所以,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任何時候,企業負責人的眼界和視野,對企業來說都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有了任正非的肯定和堅持,麵對外界排山倒海般的質疑,海思內部變得出奇的安靜,隻有實驗室裏的燈火徹夜通明。這燈火隻為了關鍵時刻的反戈一擊。
2014年初,海思發布麒麟910芯片,第一次將基帶芯片和應用處理器集成在一塊SOC(係統級芯片)裏,采用了頂級28納米HPM封裝工藝,追平了高通。
從此,海思以麒麟910為起點,開始了手機芯片史上一段波瀾壯闊的逆襲。從麒麟910到麒麟980,海思氣勢如虹,一款比一款成功,不但在工藝上領先,性能和功耗上更比肩業內最優。曾經被自家人嫌棄的海思芯片,最終蛻變為華為手機躋身全球第二的關鍵助力。
從P6到P30,再從Mate 7到Mate 20,搭載海思芯片的華為手機先後成為爆款。為了實現這一蛻變,海思曆盡各種艱辛,有時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華為的悲壯,華為的成就,華為的榮耀,都是一代又一代的華為人前仆後繼,靠著血與淚堆出來的。
何庭波和她帶領下的海思團隊入行二十幾年,經曆了從0.5微米到7納米的變遷,何庭波已升為海思掌舵人,但她更喜歡自己工程師的身份。
2013年,正在研發麒麟950的海思團隊前往美國伯克利大學,拜訪了胡正明教授。當時,手機芯片性能的提升正麵臨工藝極限的挑戰,胡正明教授發明的兩種技術代表了突破的方向。何庭波一見到胡正明教授就表達了自己的敬意:“像你這樣了不起的科學家,也許很快就要得諾貝爾獎了!”
胡正明的回答卻讓她有些驚訝:“我不覺得我是科學家,我是一名工程師!”
在胡正明看來,科學家發現自然界已有的規律,工程師發明自然界上不存在的東西,造福於人類,所以工程師比科學家更牛。他為自己身為一名工程師、一個發明東西的人而感到驕傲。
前輩大師的話,深深觸動了何庭波,那也是她和海思團隊多年來的堅守。
何庭波的信仰,也是英年早逝的王勁,乃至徐文偉、鄭寶用、李征、高戟等無數華為芯片事業奠基人的共同信仰。支撐他們前進的,不是外界羨慕的高薪,而是眼看著自己設計的芯片讓身邊的世界一點一點變得不一樣。
1957年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教授曾在媒體采訪時說,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幫助克服了中國人覺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讓中國人覺得自己是能的。在中國追趕工業革命的道路上,任正非和華為很大的成就也在於此。
正是有了任正非的高瞻遠矚和不懈支持,有了何庭波二十多年的堅持和隱忍,有了徐文偉、鄭寶用等人奠定的堅實基礎,有了王勁、胡新宇等人的犧牲,才有了海思如今的高光時刻。
2019年,海思的安防芯片已經超越德州儀器成為世界第一,市場份額一度占據70%。其高端路由器芯片早在2013年就處於全球領先的位置。
2017年,華為手機全球出貨量大約為1.53億部,其中7000萬部手機使用了麒麟芯片!
2018年8月正式發布的麒麟980,是全球首個采用台積電7納米製程的手機芯片,集成69億個晶體管,性能和能效得到了全麵的提升。華為官方表示,麒麟980是1000多名半導體工程師組成的團隊耗時36個月打造而成的,比起麒麟970,麒麟980的單核性能提升了75%,同時功耗可減少58%。麒麟980在性能上,追平高通驍龍845,媲美蘋果A12,達到當時世界頂尖水平。
2019年9月,華為發布了自家新一代旗艦芯片麒麟990係列,共有麒麟990和麒麟990 5G兩款芯片。華為消費者業務首席執行官餘承東表示,麒麟990 5G處理器采用雙大核構架,同時板級麵積相比業界其他方案小36%,在一顆指甲大小的芯片上集成了103億個晶體管,是目前晶體管數最多、功能最完整、複雜度最高的5G SoC。麒麟990 5G立足現在,呼應未來,平穩應對5G時代演進,單芯片內可實現2G/3G/4G/5G多種網絡製式,輕鬆滿足多種需求。
應該說,海思芯片的強勢出世,在中美貿易摩擦的敏感時期,給了華為和國人一劑強心針,華為不像中興那樣被人吊打或摁在地上摩擦,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支埋伏了十幾年的奇兵終於在危險時刻殺出,扮演了救主的騎士角色,令人感佩。
一家企業麵對一個超級大國的封殺,竟然可以不落下風,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