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華大地幅員遼闊,山河壯麗,風格各異的勝景奇觀不勝枚舉,組成層次分明的萬裏江山畫卷。千百年來,曆代先賢都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下對祖國山河的觀感。在戶外旅遊日益升溫的今天,我們通過閱讀的方式來重訪先賢的足跡,神遊祖國大好河山,或許可以成為一種獨特的休閑方式。
自先秦至漢代,在《尚書·禹貢》《山海經》《漢書·地理誌》等地理類文獻中對山川的分布走向已有較為係統準確的記錄,甚至在《爾雅》《說文解字》等語言文字類書籍中也對山川做了梳理。後世的《元和郡縣誌》《太平寰宇記》,直至元明清時期的《一統誌》,都把“山川”列為標配章節,從內容上看,基本是簡單的說明性記載,較少文人觀感的融入。
除此以外,我們可以看到,曆朝曆代都不乏對山水自然情有獨鍾的人。他們徜徉於山水之間,留下了自己真摯的感知體驗。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先秦諸子中的孔子和莊子。在《論語》中,孔子不止一次表述他對山川自然的感觸:
《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先進》:“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從簡單的話語中,我們能感受到孔子對大自然美景的欣賞,以及內心保有的超然恬淡、回歸自然的生活誌趣。
莊子的故事說: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故事實在經典,再加上“莊周夢蝶”的典故,我們應該可以稱之為古人與自然在精神層麵上融合為一的典範。孔子的摯愛山水和莊子的共情之樂,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稱為後世文人士大夫登山臨水、麵對鳥獸蟲魚時所抱態度的模板。
漢末魏晉南北朝是中國古代政治混亂、百姓苦痛的時代,然而宗白華先生說,它恰好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書法、繪畫、雕塑、文學等無不絢麗多姿。這裏不妨先看《世說新語》的幾條記載: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雲:“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世說新語·言語》
王子敬雲:“從山**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世說新語·言語》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世說新語·言語》
我們可以極其真切地感受到山水對他們而言是何等的妙不可言。他們欣賞山水,頗受老莊玄學的影響,我們看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袁彥伯的“江山遼落,居然有萬裏之勢”。他們欣賞自然,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超然玄遠的意趣。這使中國山水畫自始即是一種“意境中的山水”。郭璞有詩句曰“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這玄遠幽深的哲學意味深透在當時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賞中。
宗白華先生很精辟地指出:“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淵明、謝靈運等人的山水詩那樣的好,是由於他們對於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他們隨手寫來,都成妙諦,境與神會,真氣撲人。……在這種深厚的自然體驗下,產生了王羲之的《蘭亭序》,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陶弘景、吳均的《敘景短劄》,酈道元的《水經注》;這些都是最優美的寫景文學。……晉人的美感和藝術觀,就大體而言,是以老莊哲學的宇宙觀為基礎,富於簡淡、玄遠的意味,因而奠定了一千五百年來中國美感—尤以表現於山水畫、山水詩的基本趨向。(以上敘述參考宗白華先生《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
在這一點上,如果我們化用王陽明的說法,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當沒有文人士大夫遊覽的時候,山川是跟文人同歸於沉寂的;一旦文人士大夫們登高臨遠,山川和生長於斯的生命就具有了靈性,它內蘊的秀氣瞬間釋放了出來,好像一支蠟燭照亮了一座廳堂。在那個精彩的瞬間,文人士大夫的身份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它成了山川與人世、與曆史時空相往還的橋梁,打通了山川通往靈性的隧道。
唐宋時期,山水文學迎來了新的時代,不少失意貶謫的文人士大夫開始在山水中寄托情懷。正如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中所說: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文人士大夫遭受排擠之時,無不滿懷憂憤,很自然地流露在詩文作品中,感懷真摯,引人共鳴。這一時期的山水遊記以《永州八記》和蘇軾的前後《赤壁賦》為代表,一時之間,正如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對山川美景的敘述中總是回**著作者自己時運不濟的心理創傷,同時也映襯著他們的曠達與灑落。對於這種現象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精彩的論述:
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詮賦篇》)
山遝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物色篇》)
我們壯麗的山川就在這樣的過程中一步步地走進文人視野,承接著文人們的不平與失意,同時也借助著這些筆墨文字,讓遠在邊陲、僻處郊野的山水美景呈現在世人眼前,完成了蛻變。風氣流行之下,在文人的精神世界中逐漸形成了綿延不斷的隱逸傳統。
明清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不斷發展,在寫景抒情的主流風格之外,單純記遊休閑的文字逐漸增多,這些散淡的遊客仿佛成了山川的代言人,就像著名畫家石濤在《畫語錄》所說:“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於予也,予脫胎於山川也。”這類作品以袁宏道的遊記為代表,登高臨遠之際,人與自然合而為一,向世人展示著自身的光彩,多了幾分從容、淡泊。
以上簡括梳理了古代山水記遊文字演化的精神曆程,主要突出的是文字背後的思想背景和時代風氣。當然這些都是主要的特征,不足以概括全貌,比如宋代就另外發展出了日記體遊記,像陸遊的《入蜀記》、範成大的《吳船錄》等,優秀文人的手筆非同凡響,極具欣賞價值。我們在這本小書裏嚐試選取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篇章進行整理,文本部分以通行版本為準,參照古代善本加以審慎校訂和注釋,以打通主要閱讀障礙為目的,盡量簡明扼要,並在每篇選文末尾附以簡略的賞析文字,以圖文並茂的形式把名山大川充滿靈性的一麵呈獻給讀者。水平所限,掛一漏萬在所不免,誠懇期待方家指正。
吳樹強
2019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