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一生為故國招魂
錢穆/ 1895—1990 / 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雲,晚號素書老人、七房橋人,齋號素書堂、素書樓,江蘇無錫人,中國現代曆史學家,國學大師,曆任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四川大學、齊魯大學、西南聯大等大學教授,也曾任無錫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1949 年遷居香港,創辦新亞書院。1967 年,移居台灣,在台灣中國文化書院(今台灣中國文化大學)任職,為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北“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
20世紀30年代,北大校園,下午臨近一點,本是學生們倦怠困乏的時刻,而此時的梯形禮堂卻是熱鬧非凡。這是一間比普通教室大三倍的禮堂,300多人滿滿當當地擠在裏麵,“坐立皆滿,盛況空前”。這樣的盛況,每周都會出現兩次,每次持續兩個小時,中間不間斷。前來聽講的學生中不乏其他院校慕名而來的。而如此吸引大家的,竟是一門聽上去很容易讓人感覺枯燥的曆史課:中國通史課。
踏著上課的鍾聲,風度瀟灑的錢穆推門而入,立即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隻見他穿一襲灰布長衫,攜著幾本書徑直走向講台,一副金屬細邊眼鏡後麵,兩眼炯炯有神,十分自信。錢穆走到講桌旁,將書打開,身子半倚半伏在桌上,俯著頭,對那滿堂的學生一眼也不看,自顧自地用一隻手翻書。翻,翻,翻,足翻到一分鍾以上,這時全堂的學生都坐定了,聚精會神地等著他。
錢穆不翻書了,抬起頭來,滔滔不絕地開始講下去,越講越有趣味,聽的人越聽越有趣味。對於一個問題每每反複申論,引經據典,使大家驚異於其淵博,更驚異於其記憶力之強。每講到得意處,他像和人爭論問題一樣,高聲辯論,麵紅耳赤,在講台上龍行虎步,走來走去……
自學名家
錢穆的故鄉,在江南水鄉無錫的七房橋。父親錢承沛考中秀才後,因體弱多病,無意科名。但對兩個兒子卻寄予厚望,希望他們能讀書入仕。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兄弟二人不負父望,雙雙考入常州府中學堂。
後來辛亥革命爆發,學校停辦,1911年,學習成績優異的錢穆輟學在家,時年16歲。因為家境困難,不久他便到三兼小學任教,開始了長達10年的鄉教生涯。自知上大學無望,他便立誌自學,從此發奮苦讀,“夏暑為防蚊叮,效父納雙足入甕夜讀”。一次讀到《曾國藩家書》,曾說自己每讀一書必認真從頭讀到尾,錢穆從此也如此要求自己。同時,他仿照古人“剛日誦經,柔日讀史”的經驗,身體力行,規定自己早上讀經、子,晚上讀史書,中間讀閑書,充分提高讀書的效率。
錢穆通過10年鄉教苦讀,探索出獨特的治學方法和治學門徑。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就在儒學。他主張多讀書,勤思考,觸類旁通。不同於西方學問的分門別類,互不相關,中國的經史子集四部,是治學的四個門徑,入門後,觸類旁通,最後融而合一。
當時學術界正流行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錢穆對他的觀點十分懷疑,用縝密的考據證明康有為的觀點是錯誤的。1930年,錢穆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轟動一時,一掃劉歆編造群經說,在經學史上另辟了以史治經的新路子,對經學史研究具有劃時代的貢獻。各大學的課程原來都采用康有為的學說,這年新學年開學紛紛停用,開始采用錢穆的觀點。
正是在這一年,錢穆在顧頡剛的大力推薦下,應聘到燕京大學任教,從此人生發生重大轉折。1931年,錢穆正式應聘北京大學,成為北大教授。錢穆剛到北大,又接到清華聘書,燕京大學和師範大學也堅請他兼課。盛情難卻,錢穆隻好在4個大學之間奔波。在北京4所著名大學執教,他卻是一個連高中都沒有畢業的自學者,一時名動北京。此時的錢穆隻有36歲。
北胡南錢
錢穆在北大講授通史課,事實性強,不騁空論,有據有識,簡要精到,並能深入淺出,就近取譬。如他比較中西文化,喻秦漢文化猶如此室的四周遍懸萬盞明燈,打碎一盞,其餘猶亮;羅馬文化為一盞巨燈,熄滅了就一片黑暗。
課堂之大,聽眾之多,和那一排高似一排的座位,襯得下麵講台上穿著長衫的錢穆似乎更矮小了。但這位小個兒導師,卻支配著大課堂的神誌。一口洪亮的無錫官話,震撼了在座的每一位學生的心。“幾如登辯論場”,他與胡適都因以演講的方式上課而馳名學校,成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在學生中即有“北胡南錢”之說。
錢穆在講課中,也隨時聯係、批評胡適的一些論點,常說:“這一點胡先生又考證錯了。”學生們或主胡說,或讚錢說,彼此爭論不斷。有一次,讚同老子晚出之說的同學認為胡適“在老子時代問題上有成見”,胡適憤然地說道:“老子又不是我的老子,我哪會有成見呢?”不過他的態度仍很客觀,隨後又對同學們說,“在大學裏,各位教授將各種學說介紹給大家,同學應當自己去選擇,看哪一個更合乎真理。”
錢穆與胡適二人在老子生年、《說儒》等學術問題上觀點相異,時有爭辯。具體學術分歧尚屬表麵,深層原因是錢對胡的“新文化”主張不以為然,他後來甚至認為,中國思想界“實病在一輩高級知識分子身上”,如“新文化運動,凡中國固有(文化)必遭排斥”,貽害深遠。
溫情與敬意
抗戰時期,錢穆在西南聯大時時躲避不斷空襲的混亂中,開始準備撰寫《國史大綱》。他把自己關在遠離昆明70公裏的宜良縣岩泉寺裏,每天筆耕不輟,用了一年時間才大致完成書稿,並於1940年出版。他強調,“國民當知國史”,由此方能建起信仰。因而,他倡導對“本國以往曆史”,須抱有一種“溫情與敬意”,如此才不會產生“偏激的虛無主義”。
1949年,錢穆到達香港後,即創辦新亞書院,收留戰亂流離的學生。他秉承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經世救國的抱負,曾坦言:“我創辦新亞的動機,是因為當初從大陸出來,見到許多流亡青年,到處彷徨,走投無路,又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到台灣來,而我覺得自己是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怎忍眼看他們失學。”
新亞之名,即為錢穆提倡“新亞洲”的誌願,以此為在香港的中國人爭取稍微光明的未來。之後,崇基、新亞、聯合3家書院合並時,錢穆堅持國家民族立場,向英國政府極力爭取,提議在香港這個特殊地區,使用中文作為新大學的名稱,這便是現今的香港中文大學。
一生為故國招魂
錢穆一生以教育為業,五代弟子,冠蓋雲集,嚴耕望等人皆出門下。
錢穆10歲時,中學的一位體育教師曾告訴他,《三國演義》之類的書籍“可勿再讀”,因為“此書一開首即雲:‘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此乃中國曆史走上了錯路,故有此態。若如今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此後正該學他們。”
此番話給年幼的錢穆以極大的震動,從此“東西方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的問題“圍困”了錢穆的一生。他最終回歸到了中華民族文化中,並給予了高度評價:“我民族國家之前途,仍將於我先民文化所貽自身內部獲其生機。”他生前多次指出:“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的最高信仰,文化與自然合一則是中國文化的終極理想。”
錢穆一生著述54部,共計1700多萬字。晚年目盲,依賴夫人胡美琦查閱舊籍,引述成文。稿成後,再請夫人誦讀,口授訂正。最後一部著作《晚年盲言》就是這樣誕生的。
錢穆的最後一篇文章,是臨終前3個月口授,由夫人記錄整理而成,表達了他對中國文化的最終信念。他對儒家“天人合一”這一最高命題“專一玩味”,並因自己最終徹悟而感到快慰。這是他的晚年定論和臨終遺言。
1967年10月,72歲的錢穆偕夫人遷居台北。在蔣介石的高度禮遇下,他們住進了外雙溪東吳大學旁一棟雅致的別墅式兩層樓房,該樓由胡美琦親自設計,錢穆取名“素書樓”。
1986年錢穆生辰那天,91周歲的他在素書樓裏為弟子們上了“最後一課”,並留下最後的贈言:“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此時的他,猶如50多年前,在北大的階梯禮堂裏,麵對著300多青年學生**洋溢地講授中國通史課一樣,依然是神定氣足,雙目炯炯。那眼睛裏的光芒,好像把在場的所有人的心都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