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陀螺的魔力 1 掌控時間的願望
亞科博是個壯小子,是我的孫輩中最小的一個。他渾身透著使不完的勁兒,就像個小巨人,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18個月大的孩子。他好玩好動,對什麽都很好奇,和這個年齡的所有小孩一樣,什麽都要拿到手中擺弄一下。這麽大孩子的父母和其他長輩,通常會從玩具店買回各種多彩又昂貴的小玩意兒——很漂亮,設計得也很好——就為了促進孩子的好奇心,鍛煉他們的動手能力。可亞科博通常隻瞄一眼,或者不情願地玩上幾分鍾,就又回去幹自己的事情了。
他會被最簡單的東西吸引,喜歡收集各種瓶塞、瓶蓋,從起泡酒的塞子到牛奶瓶的塑料蓋兒。而且任何圓柱體的瓶子他都喜歡,比如他媽媽用的潤膚乳瓶子。他還喜歡形狀不規則的小東西,隻要能變成陀螺就行。他會試來試去地找對稱軸,鍥而不舍地擺弄,直到讓它們轉起來為止,然後著迷一樣地盯著這轉動不倒的小東西。從他眼中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成就十分驕傲。他會樂此不疲地重複這項操作十幾次,並且因魔法每次都發生而安心,因世界服從於自己而滿足。
周期運動的完美節律對成年人也有無法抵抗的魔力。盡管科學已經揭示了其中的很多秘密,也已經開展了很多次探月工程,可我們還是會沉醉於明月爬上夜空。就像亞科博看陀螺一樣,我們也興奮地看著這個奇妙的“陀螺”圍著我們轉,為月相周而複始的圓缺而著迷。
在我們靈魂深處,依然回**著人類祖先看日升日落、星辰顯現、日夜交替時的驚歎。
規律運轉的巨大天體催眠了我們幾千年,直到幾個世紀前,大眾對其運動規律仍不明確。一切都早已被神化了,每種文化都為此創造出各自不同的傳說,它們給同一個神起了許多不同的名字:埃及人稱其為“拉”,希臘人稱其為“阿波羅”,瑪雅人稱其為“伊特薩姆納”。此神保證了光明的出現以及四季的更替,豐收或幹旱也得看他是否發了善心。規律的雨水、大河泛濫留下的沃土,讓整個部落繁榮起來。千萬年來,每個農牧民族最可怕的噩夢都是太陽不再升起,日子進入無窮的黑暗。為了免除這種不幸,人們建起宏偉的廟宇,組織盛大的儀式。以獻祭和儀軌崇拜掌管這節律的神祇,成了許多文明必做的維持這些周期之事。
當魔法被打破
自人類誕生之初,我們就在不斷重複的規律中形成了時間感,威脅到這種完美規律的危險也會威脅到全人類的生存。於是,權力被賦予最懂曆法的神職人員和占星師也就不是偶然,他們對於搞清這種規律性中隱藏的秘密最有見地。誰懂得了時間流逝的法則,誰就掌控了世界;誰能修正晝夜與四季交替不可察覺的微小偏差,誰就對人們有了巨大的控製力。
周而複始的循環是一種和諧和保證。先賢們掌握了天體運行的機密,能發現並調整時間的不規則性。他們通過周期性的曆法修正來消除影響,還能預言日食、月食等不尋常的事件。他們能預言哪個夜晚月亮會突然失去光華,哪個白天太陽會黯然失色,黑暗似乎要吞噬整個世界。
精英的神秘力量由此誕生:他們掌權是因為他們懂得時間的法則。社會結構由他們去安排,因為他們讓世界有了秩序——整個群體的生存都取決於此。
今天我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一係列特殊情況將人置於一個複雜天體體係的中心。地球以大約1700千米/時的速度自轉,同時帶著自己的衛星——月球,以超過10萬千米/時的速度繞著太陽公轉。整個太陽係也圍繞銀河係中心的黑洞人馬座A*運行在巨大的軌道上,速度非常快,達到85萬千米/時,就算這樣,太陽也要花2億多年才能繞完銀河係中心一圈。最後,整個銀河係也在以大約200萬千米/時的速度朝著一個物質密度很高的地方運動,那裏有“巨引源”,由許多星係團組成,包括星係密集、距我們約6億光年的夏普力超星係團。讓事情變得更複雜的是,我們似乎正狂奔著撞向仙女座星係。
我們感知到時間有規則的節律,它近乎完美的周期性就來自這些複雜又精巧的奇妙“陀螺”。但相對於宇宙時間來說,我們所感知的時間可視為無窮小,而在這無窮小的時間內,我們所在的宇宙一隅也顯得平靜安寧。最早的時間觀測記錄不過就在幾千年前,這對演變了數十億年的宇宙係統來說不值一提。然而,我們的無知,以及一定程度的傲慢,讓我們把在這一小部分中觀察到的情況推廣到全宇宙,以為時間的規則流動、讓我們如此安心的周期循環是整個宇宙的特征。
事實並非如此:在湍流區域,有的地方一片混沌,有的地方到處發生巨大的災難,據我們觀察,還有的地方應該有整個恒星係在超新星爆發中化為烏有,還有些遙遠的星係整個被活躍星係核毀滅,這些都比我們想象得常見。這些遙遠的世界挑戰著我們順滑、連續、規則的時間觀。
今天我們知道了,就算在太陽係中也很容易就能打破這微妙的平衡——如果月球比現在小得多,那地球的自轉軸就不會如此穩定。我們那平靜的月亮充當著一個巨大的陀螺儀,穩定著地球的自轉軸,將其與公轉軌道平麵的夾角變化限製在微小的範圍之內。這對地球氣候帶的形成,以及熱帶及溫帶穩定的季節更替有著決定意義,由此,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才得以發展,生態位才得以存續。如果月球比現在大得多,那地球上的潮汐就會更強,地球公轉軌道也會受到更顯著的幹擾。這兩種情況下,我們規則而有節律的時間觀都會遭到嚴重動搖。
但幾千年來我們都忽視了這一切。如果不是處於這個以迷人的周期節律為特征的宇宙角落,我們不會發展出共同的時間觀。然而,我們沉湎於錯覺,以為自己處於宇宙的中心,處在一個完美運轉、永恒不變的體係的中心,因此,所有打破這種幻覺的事件都會讓我們陷入深深的不安。
個體生命的時間
第一次看到喬爾喬內的作品時,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他是一位非常偉大的畫家,卻隻給我們留下了極少的作品。他是我年輕時就最喜歡的畫家之一,我在全世界的博物館裏尋找他的畫作。佛羅倫薩皮蒂宮帕拉提納畫廊有一幅《人的三個時代》,站在這幅畫前的感受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這幅古典而睿智的作品向我們表達了對人生苦短的思考。畫中的三人其實是同一個人的少年、中年和老年,三人似乎在友好地交談,極其自然的樣子掩蓋了相隔幾十年卻同時出現的荒謬。畫麵左邊,風燭殘年的疲憊老人朝著我們,堅定又痛苦的眼神刺穿畫麵,直擊觀者的瞳孔:“你覺得這事與你無關?你以為自己不是這畫的一部分?”這是對一切虛榮的警告,它會在百年之後讓另一位偉大畫家備受煎熬地執著於此。
倫勃朗·凡·萊因給我們留下了許多自畫像,包括三十幅蝕刻版畫、十二幅素描以及四十多幅油畫,都由他自己保留,沒有一幅流入從歐洲各地慕名而來的富豪客戶之手。於是,今天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多麽細致地記錄時間的一去不複返:麵部越來越鬆弛,眼神越來越迷茫,青筋暴露,皺紋難掩,忠實記錄了生命的逐漸消弭。就這樣,倫勃朗給我們留下了一係列偉大的自畫像,它們就好像現在的“變臉”軟件,能在幾秒鍾內將新生兒稚嫩的臉龐變成百歲老人飽經滄桑的麵容。
覺得人生一點點過去,可能是最普遍的人類經驗。它啟發了每個時代的藝術家,持續至今,因為它提醒所有人:終有一死是人生最根本的特征。正如“偉大洛倫佐”在《詩集·十四行詩第四十二》中感歎的:“一切事物轉瞬即逝,世間財富皆為過眼雲煙,隻有死亡永恒不變。”
對於人終有一死的清醒認識,會加劇對時間流逝的感覺。人越接近暮年,越覺得個體生命不同於周而複始的自然現象,它更像是分段的線段,從起點經過幾個階段之後突然或緩慢地結束,並且永遠結束。過去的個體時間是從指縫中溜走的生命,無可挽回。
從這微妙的躁動中誕生出了偉大的事物:思想、哲學、宗教。由於害怕一切到頭成為一場空,於是最有能力的個體便努力想創作出“不朽”的作品或做出讓人銘記的壯舉,以期流芳百世。幾百年之後的今天,我們依然欣賞的藝術傑作、最深刻的思想,都是這些有能力的個體恐懼的偉大果實。
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是脆弱的凡人,在看似完美不變的大自然中度過短暫的一生,就像一枚棋子隨時可能喪命。人類創造出的最美好事物都來自那個夢想:想讓這短暫的旅程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很早以前,我們就將巨石圍成圈或在黑暗的岩洞中畫下一隊動物,以此來挑戰時間。為了與亙古不變的天體運行比高低,我們建起瓊樓玉宇,發展出解釋世界的理論。
由此誕生了哲學、藝術、科學,以及一個持續千年的信仰:死後還有來生。如果此世的生命結束後還能以其他形式繼續存在,那麽曾遭受的不公和痛苦就有機會彌補。這個世界的種種扭曲放到更大的框架中來看,也許就有了意義。宗教將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放到更廣闊的畫麵中來緩解我們的痛苦,減輕我們的恐懼,這就是它安慰人心的力量。
以期待“來世”為基礎,產生了許多倫理體係、行為準則、禁忌避諱,這些又構成了整個文明的特征。如果某種世界觀能將個體生命納入永恒,它便可獲得定義社會規則、劃分社會階層所必需的權威,整個族群都要遵守這些規則和階層劃分。通過為我們生命中痛苦的流動帶來秩序來讓人擺脫人生到頭一場空的恐懼,並以此為基礎,方能建立一種秩序,去組織複雜的群體,實現偉大的成就。
陶罐和墓葬:“現在、過去、未來”的誕生
自遠古就有的墓葬儀式,極好地證明了“現在、過去、未來”這種時間概念多麽深地根植於我們現代人的內心。
墓穴和屍骨的發現,將我們帶到遙遠的文化中,雖然我們永遠不可能完全重建這些文化的特征,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都為死後想象了一個未來。已有不可辯駁的證據表明,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在智人到達之前的數萬年裏就已有墓葬儀式。擺成胎兒姿勢的骷髏、紅赭石的痕跡、墓穴中的貝殼、花粉的殘留物,都在向我們講述著複雜的儀軌。在那個冰天雪地的歐洲,小型人類群落要將大部分力量用於每日的生存。尋找食物本就艱難,如果還要分一部分時間和力氣出去用於下葬,就說明葬禮被賦予了極大的意義。它讓集體更團結,集體哀悼等於約定了代際之間的支持:群體中的青壯年會保護老人、兒童等弱勢者。
我們對這些儀式一無所知,不知道是否有巫師引領,也不知道用什麽語言,說話時是否還要發出聲響或有節奏地擺動身體。不過,擺成胎兒姿勢、塗上血色的骸骨讓我們可以做出合理的猜測:這應該是讓逝者重生的意思。死亡被認為隻是一個階段,剛剛離去的人會有一個未來,所以才要用喪服美化屍體,再配上一些小器具,幫助逝者麵對新的生活。過去、現在、未來,傳說和墓葬,這些形成了一個主體,最初的文明圍繞它形成。這也可被認為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根本。
這種將時間組織成“過去、現在、未來”的新方式還有另一個實際標誌:陶器的製作。燒製陶罐是古代史的一個裏程碑,第一批容器的出現定義了人類進化的一個關鍵階段:出現了發明容器來儲水、保存食物的小部落,以一種新的方式安排他們周圍的空間,這一變化是不可逆轉的——可塑性強的黏土讓他們可以造出“空間”,從而世界有了“內”“外”之分,“內”可容納,可由空變滿。
對空間的重新組織也帶來了時間概念的巨變:內外之分打破了永恒的“現在”。以前人們隻活在眼前:“反正食物多出來了,我們都吃了吧。”概念改變之後,未來成了重點,不能今天就把所有東西都消耗完,因為明天可能會需要。陶罐的出現即證明有部落在計劃著未來。至今,我們仍然使用著過去、現在、未來這樣的時間序列。
意大利語中的“tempo”(時間)和古希臘語中的“témno”(切分)、“témenos”(分隔)音近,而意大利語中的“attimo”(瞬間)則和“atomo”(原子)同源。一連串“瞬間”組成了現在,“瞬間”無謂長短;無數“原子”組成了萬物,“原子”不可再分。而時間的微妙也沒逃過古希臘聖賢的眼睛,他們用不同的詞 ——Chrónos、Aión、Kairós、Eniautós—— 來 指 不同的時間。
Chrónos指不斷逝去的“命時”,體現於阿那克西曼德所謂的“歸源”:萬物必將毀滅而複歸於誕生之源,產生於“無限定”的各種存在都逃不過這一命運。Chrónos是我們的壽命之時、人生之時、曆史發展之時。Aión是奧秘玄妙的“永時”,不生不滅,仿佛永恒地凝固在完美的一刻,也可表示“元力”,如赫拉克利特口中玩骰子的小男孩(1)。Kairós則是哲人所謂的“時機”,是Chrónos中突然顯現的Aión,就像神之信使赫爾墨斯,稍縱即逝,無謂長短。Eniautós指年或時期,是Chrónos的度量,也可表示周期。
由此而來的哲學思考很快就被證明充滿了陷阱和悖論。巴門尼德認為時間不過是一種幻覺,由變化而生,而存在是不變的,劃分出“現在、過去、未來”很荒謬,因為現在隻是一瞬,從定義上說就不屬於時間的流動,而過去已經不在,未來尚未存在。柏拉圖部分地解決了這一難題,他認為,隻有在不完美、會腐壞的物質世界中,時間才是“過去、現在、未來”構成的序列,而在不變本質構成的理念世界中,隻有永恒的“現在”。同樣,亞裏士多德也對此做了區分,認為天體的規律運行體現出周期性的時間,而在這時間之外還有永恒不變的“第一動力”,這個概念一直主導著西方思想,直到現代的開端。
第一個將時間歸於意識的是基督教思想家希波的奧古斯丁。他說:“我的靈魂啊,我以你度量時間。”他質疑“過去、現在、未來”的真實性,因為過去已不存在,未來還未發生,而現在如果一直是現在,沒有變成過去,那就不再是某個時間而是成了永恒。奧古斯丁認為時間並無本質,隻是一係列意識狀態:“時間存在於我們的意識中。”認為現在、過去、未來隻存在於我們的意識中:“過去的現在是記憶,現在的現在是所見,未來的現在是期望。”
公元4世紀,奧古斯丁將時間歸於意識,將其簡化為靈魂的延伸,這預示了現代神經科學以諸多證據讓我們意識到:人類明顯能感知時間,這是物種存續不可缺少的工具。
(1).?“時間是一個玩骰子的兒童,兒童掌握著王權!”——赫拉克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