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經典常談》導讀

去年讀葉聖陶先生《西川集》,知道佩弦先生有這樣一本書問世,當時急於要看,苦於得不到手。直到最近,才算如願以償,然而已早是望眼欲穿了。手頭的這一本是文光書店1946年9月在上海再版的,看來渴望讀到此書的人還不少呢。

佩弦先生的思想一直是緊跟時代步伐的,至其思路之清晰,識見之高遠,尤令人歎服;而更以治學態度之謙為最難得。先生一向在發揚、介紹、修正、推進我國傳統文化上做功夫,雖說一點一滴、一瓶一缽,卻樸實無誇,極其切實。再加上一副衝淡夷曠的筆墨,往往能把頂笨重的事實或最繁複的理論,處分得異常輕盈生動,使人讀了先生的文章,不惟忘倦,且可不費力地心領神會。這本《經典常談》就是我這話一個確切的明證。

現在大多數的學人,受西洋洗禮過深,對固有的傳統文化,十九采取鄙視態度。間有專以治國故為事業的,亦往往標新立異,故出奇兵,炫鬻取勝。這種偏頗的做法,正如沙灘造屋,一陣大風便會吹倒,是不會有什麽存在價值的。再有些人,雖說一知半解,卻抱了收藏名人字畫的態度,對學問和藝術,總是欠鄭重或忠實,這對於文化的了解與建樹,也還是無關痛癢、不足輕重的。佩弦先生對西方文明接受得很多,對傳統文化又有頂深邃的了解,在學術建設方麵絕無上述那幾種毛病。這從本書的《自序》裏,就可以看出他正確的見解來:

在中等以上的教育裏,經典訓練應該是一個必要的項目。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國教授說過,閱讀經典的用處,就在教人見識經典一番。這是很明達的議論。再說做一個有相當教育的國民,至少對於本國的經典,也有接觸的義務。……我國舊日的教育,可以說整個兒是讀經的教育。經典訓練成為教育的唯一項目,自然偏枯失調;況且從幼童時代就開始,學生食而不化,也徒然摧殘了他們的精力和興趣。新式教育施行以後,讀經漸漸廢止;民國以來雖然還有一兩回中小學讀經運動,可是都失敗了,大家認為是開倒車。另一方麵,教育部製定的初中國文課程標準裏卻有“使學生從本國語言文字上了解固有文化”的話,高中的標準裏更有“培養學生讀解古書,欣賞中國文學名著之能力”的話。初高中的國文教材,從經典選錄的也不少。可見讀經的廢止並不就是經典訓練的廢止,經典訓練不但沒有廢止,而且擴大了範圍,不以經為限,又按著學生程度選材,可以免掉他們囫圇吞棗的弊病。這實在是一種進步。

有了這種開明的見解,自然有其開明的辦法:

理想的經典讀本既然一時不容易出現,有些人便想著先從治標下手。顧頡剛先生用淺明的白話文譯《尚書》,又用同樣的文體寫《漢代學術史略》,用意便在這裏。這樣辦雖然不能教一般人直接親近經典,卻能啟發他們的興趣,引他們到經典的大路上去。這部小書也隻是向這方麵努力的工作。如果讀者能把它當作一隻船,航到經典的海裏去,編撰者將自己慶幸。……可是如果讀者念了這部書,便以為已經受到了經典訓練,不再想去見識經典,那就是以筌為魚,未免辜負編撰者的本心了。

“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固然如火如荼,可是成果卻微乎其微者,對舊傳統的蔑棄固為大病,而於新知識的接受,總是犯了淺嚐輒止的毛病,結果隻得到一點皮毛,也是摧殘文化的一個致命傷。一般人看了“文學史”“國學概論”一類的書,便以為已經了解“文學”和“國故”是什麽,甚至還有專以在“小冊子”上用功夫引為自豪的。這樣的青年人讀了先生的這番話,亦可以自省矣。

本書的內容,亦正如先生《自序》中所說:“……以經典為主,以書為主,不以‘經學’‘史學’‘諸子學’等作綱領。但《詩》《文》兩篇,卻還隻能敘述源流。”此書還有一個特色,即依照傳統的意見,將《說文解字》放在最前頭。談“五經”“四書”之外,以《諸子》一篇談先秦諸子,以《辭賦》一篇談《楚辭》、漢賦。史部則談了《戰國策》《史記》《漢書》三書。先生盡管自謙:“並無編撰者自己的創見,編撰者的工作隻是編撰罷了。”然而以述為作的人,果無深切著明的了解是不能寫出這種深入淺出的文字的。

最後,願意說一點自己的偏見。即這本書中我認為寫得最好的,乃是談“詩”與“文”的兩部分,抵得上一部清晰精到的文學史,甚至比那些粗製濫造的整部文學史還好。這未免有點買櫝還珠,可確是由衷的話。也許先生畢竟是治文學的人,對這方麵有更深的修養所致歟?

吳小如1947年歲次丁亥閏月之杪燕城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