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經典常談》導讀

學校國文教室的黑板上常常寫著如下一類的粉筆字:“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三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學生看了,就抄在筆記簿上。

學期考試與入學考試,國文科常常出如下一類的測驗題目:“《史記》何人所作?《資治通鑒》何人所作?”“什麽叫四書?什麽叫四史?”“司馬相如何代人?杜甫何代人?他們有哪一方麵的著作?”與考的學生隻消寫上人名、書名、朝代名就是。寫錯了或者寫不出當然沒有分數。

曾經參觀一個中學,高中三年級上“中國文學史”課,用的是某大學的講義《中國文學史要略》,方講到隋唐。講義中提及孔穎達的《五經正義》,杜佑的《通典》,王通的《中說》等,沒有記明卷數,教師就一一寫在黑板上,讓學生一一抄在本子上。在教室裏立了大約半點鍾,沒聽見教師開一聲口,隻看見他寫的頗為老練的一些數目字。

書籍名,作者名,作者時代,書籍卷數,不能不說是一種知識。可是,學生得到了這種知識有什麽受用,咱們不妨想一想。參與考試,如果遇到這一類的測驗題目,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答上去,取得極限的分數,這是一種受用。還有呢?似乎沒有了。在跟人家談話的當兒,如果人家問你“什麽叫四史?”你回答得出“就是《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你的臉上自然也會有一副躊躇滿誌的神色。可惜實際上談話時候把這種問題作話題的並不多。

另外一派人不讚成這種辦法,說這種辦法毫無道理,不能叫學生得到真實的受用。這個話是千真萬確的。他們主張,學生必須跟書籍直接打交道,好比朋友似的,你必須跟他混在一塊,才可以心心相通,彼此影響,僅僅記住他的尊姓大名,就與沒有這個朋友一樣。這個話當然也沒有錯。可是他們所說的書籍範圍很廣,差不多從前讀書人常讀的一些書籍,他們主張現在的學生都應該讀。而且,他們開起參考書目來就是一大堆,就說《史記》罷,關於考證史事的有若幹種,關於評議體例的有若幹種,關於鑒賞文筆的有若幹種。他們要學生自己去摸索,把從前人走過的路子照樣走一遍,結果才認識《史記》的全貌。這兒就有問題了。範圍寬廣,從前讀書人常讀的一些書籍都拿來讀,跟現代的教育宗旨合不合,是問題。每一種書籍都要由學生自己去摸索,時間跟能力夠不夠,又是問題。這些問題不加注意,徒然苦口婆心地對學生說:“你們要讀書啊!”其心固然可敬,可是學生還是得不到真實的受用。

現代學生的功課,有些是從前讀書人所不做的,如博物、理化、圖畫、音樂之類。其他的功課,就實質說,雖然就是從前讀書人學的那一些,可是書籍不必再用從前人的本子了。一部曆史教本就可以攝取曆代史籍的大概,經籍子籍的要旨。這自然指編撰得好的而言;現在有沒有這樣好的教本,那是另一問題。試問為什麽要這麽辦?為的是從前書籍浩如煙海,現代的學生要做的功課多,沒有時間一一去讀它。為的是現代切用的一些實質,分散在潛藏在各種書籍裏,讓學生淘金似的去淘,也許淘不著,也許隻淘著了一點兒。尤其為的是從前的書籍,在現代人看來,有許多語言文字方麵的障礙;先秦古籍更有脫簡錯簡,傳抄致誤,清代學者校勘的貢獻雖然極大,但是否完全恢複了各書的原樣,誰也不敢說定;現代學生不能也不應個個勞費精力在訓詁校勘上邊,是顯而易見的。所以,為實質的吸收著想,可以幹脆說一句,現代學生不必讀從前的書。隻要曆史教本跟其他學生用書編撰得好,教師和幫助學生的一些人又指導得法,學生就可以一輩子不讀《論語》《莊子》,卻能知道孔子、莊子的學說;一輩子不讀《史記》《漢書》,卻能明曉古代的史跡。

可是,有些書籍的實質和形式是分不開的,你要了解它,享受它,必須麵對它本身,涵泳得深,體味得切,才有得益。譬如《詩經》,就不能專取其實質,翻為現代語言,讓學生讀“白話詩經”。翻譯並不是不能做,並且已經有人做過,但到底是另外一回事;真正讀《詩經》還得直接讀“關關雎鳩”。又如《史記》,作為曆史書,盡可用“曆史教本”“中國通史”之類來代替;但是它同時又是文學作品,作為文學作品,就不能用“曆史教本”“中國通史”之類來代替,從這類書裏知道了楚漢相爭的史跡,並不等於讀了《項羽本紀》。我想,要說現代學生應該讀些古書,理由應該在這一點上。

還有一點。如朱自清先生在這本《經典常談》的序文裏說的,“在中等以上的教育裏,經典訓練應該是一個必要的項目。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國教授說過,閱讀經典的用處,就在教人見識經典一番。這是很明達的議論。再說做一個有相當教育的國民,至少對於本國的經典,也有接觸的義務”。一些古書,培育著咱們的祖先,咱們跟祖先是一脈相承的,自當嚐嚐他們的營養料,才不至於無本。若講實用,似乎是沒有,有實用的東西都收納在各種學科裏了;可是有無用之用。這可以打個比方。有些人不怕旅行辛苦,道路幾千,跑上峨眉金頂看日出,或者跑到甘肅敦煌,看石窟寺曆代的造像跟壁畫。在專講實用的人看來,他們幹的完全沒有實用,隻有那股傻勁兒倒可以佩服。可是他們從金頂下來,打敦煌回轉,胸襟擴大了,眼光深遠了。雖然還是各做他們的事兒,卻有了一種新的精神。這就是所謂無用之用。讀古書讀的得其道,也會有類似的無用之用。要說現代學生應該讀些古書,這是又一個理由。

這兒要注意,“現代學生應該讀些古書”,萬不宜忽略“學生”兩字跟一個“些”字。說“學生”,就是說不是專家,其讀法不該跟專家的一樣(大學裏專門研究古書的學生當然不在此限)。說“些”,就是說分量不能多,就是從前讀書人常讀的一些書籍也不必全讀。就閱讀的本子說,最好輯錄訓詁校勘方麵簡明而可靠的定論,讓學生展卷了然,不必在一大堆參考書裏自己去摸索。就閱讀的範圍說,最好根據前邊說的兩個理由來選定,隻要精,不妨小,隻要達到讓學生見識一番這麽個意思就成。這本《經典常談》的序文裏說,“我們理想中一般人的經典讀本——有些該是全書,有些隻該是選本節本——應該盡可能地采取他們的結論;一麵將本文分段,仔細地標點,並用白話文做簡要的注釋。每種讀本還得有一篇切實而淺明的白話文導言。”現代學生要讀些古書,急切需用這樣的讀本。口口聲聲嚷著學生應該讀古書的先生們,似乎最適宜負起責任來,編撰這樣的讀本。可是他們不幹,隻是“讀書啊!讀書啊!”地直嚷;學生實在沒法接觸古書,他們就把罪名加在學生頭上,“你們自己不要好,不愛讀書,教我有什麽辦法?”我真不懂得他們的所以然。

朱先生的《經典常談》卻是負起這方麵的責任來的一本書。它是一些古書的“切實而淺明的白話文導言”。誰要知道某書是什麽,它就告訴你這個是什麽,看了這本書當然不就是讀了古書,可是古書的來曆,其中的大要,曆來對於該書有什麽問題,直到現在為止,對於該書已經研究到什麽程度,都可以有個簡明的概念。學生如果自己在一大堆參考書裏去摸索,費力甚多,所得未必會這麽簡明。因這本書的導引,去接觸古書,就像預先看熟了地圖跟地理誌,雖然到的是個新地方,卻能頭頭是道。專家們未必看得起這本書,因為“這中間並無編撰者自己的創見,編撰者的工作隻是編撰罷了”(序文中語);但是這本書本來不是寫給專家們看的,在需要讀些古書的學生,這本書正適合他們的理解能力跟所需分量。尤其是“各篇的討論,盡量采擇近人新說”(序文中語),近人新說當然不單為它“新”,而為它是最近研究的結果,比較可作定論;使學生在入門的當兒,便祛除了狹陋跟迂腐的弊病,是大可稱美的一點。

這本書所說經典,不專指經籍;是用經典的二字的廣義,包括群經,先秦諸子,幾種史書,一些集部,共十三篇。把目錄抄在這兒:說文解字第一;周易第二;尚書第三;詩經第四;三禮第五;春秋三傳第六(國語附);四書第七;戰國策第八;史記漢書第九;諸子第十;辭賦第十一;詩第十二;文第十三;前頭十一篇都就書講;末了“詩”“文”兩篇卻隻敘述源流,不就書講,“因為書太多了,沒法子一一詳論,而集部書的問題,也不像經、史、子那樣重要,在這兒也無需詳論”(序文中語)。

葉聖陶載《西川集》,文光書店,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