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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利也回家了,媽媽打發他和弗蘭西去買周末晚餐要吃的肉。這可是件重要的事,所以媽媽必須安排得很仔細才行:

“去哈斯勒店裏買五分錢煮湯的骨頭,不過別在他家買絞肉,上魏爾納店裏買。要一毛錢絞碎的牛腿肉,別要盤子裏現成的,讓他現給你弄,去的時候再拿上個洋蔥。”

弗蘭西姐弟在櫃台後麵站了好一會兒,賣肉的才留意到他們。

“要點什麽?”他終於開口問道。

弗蘭西拿出了談判的架勢:“一毛錢的牛腿肉。”

“絞碎的?”

“不是。”

“一個女士剛來買了兩毛五絞碎的牛腿肉,結果我多弄了些,剩下的就放盤子裏了,剛好是差不多一毛錢的。不騙你,這些都是剛絞出來的。”

這正是媽媽囑咐過她要小心的陷阱—不管賣肉的怎麽說,都別買盤子裏現成的絞肉。

“不用了,我媽媽就說要一毛錢的牛腿肉。”

賣肉的氣哼哼地剁下一小塊肉,稱好分量,沒好氣地扔在包裝紙上,他正準備打包,弗蘭西又用顫抖的聲音開了口:

“哎呀,我忘啦,我媽媽要的是絞碎的。”

“見他的鬼!”他一把抄起那塊肉,把它塞進絞肉機。“又上當了。”賣肉的憤憤地想著,顏色新鮮的絞肉打著卷兒從機器裏掉了出來,他把肉攏在手裏,打算一把拍到紙上,就在這時候—

“我媽媽還說了,要把這個洋蔥也一起剁進去。”她拿出從家裏帶來的那個剝好的洋蔥,怯生生地放在櫃台上推了過去。尼利在她身邊站著,什麽都沒說,他的作用主要就是給弗蘭西壯壯聲勢。

“老天爺!”賣肉的脫口而出,不過他還是操起兩把剁肉刀,把洋蔥細細地剁進絞肉裏。弗蘭西在一旁看著,她很喜歡剁肉刀像鼓點一樣規則的節奏。賣肉的再次把剁好的肉攏成一堆,拍到包裝紙上,直瞪著弗蘭西。弗蘭西不禁咽下口水,最後一個要求也是最難開口的。賣肉的已經猜到接下來可能還得再要點什麽了,他就那麽站著,心裏氣得直打哆嗦。弗蘭西一口氣把要說的話全都吐了出來:

“再要一塊拿來煎肉的板油。”

“狗娘養的臭雜種。”賣肉的惡狠狠地嘟囔著,他割下一塊雪白的肥油,故意先讓它掉在地上,再撿起來扔到那堆絞肉上。他怒氣衝天地打好包,抓過那一分錢交給老板算賬,咒罵著自己命運不濟,居然活該當了個賣肉的。

終於買好了絞肉,姐弟倆又去哈斯勒那裏買煮湯的骨頭。哈斯勒肉鋪的骨頭很不錯,但是絞肉就不怎麽地道了,因為他都是背著人做絞肉,所以天知道那裏麵擱的都是什麽。尼利拿著絞肉包在店外頭等著,因為假如哈斯勒看見你在別的店買了絞肉,他就會傲氣地把你請出去,讓你回之前買肉的地方買骨頭。

弗蘭西要花五分錢買一根稍微帶點肉的骨頭來煮星期天喝的湯。哈斯勒沒有立刻去拿,而是給她講起了那個老掉牙的笑話:一次有個人買了兩分錢所謂“喂狗吃的肉”,而哈斯勒問那個人說,“是包起來還是在這裏吃?”弗蘭西怯生生地笑了笑,哈斯勒很滿意,從冷櫃裏拿出一根雪白發亮的骨頭,裏頭滿滿都是奶油似的骨髓,骨頭根兒上還留著不少鮮紅的肉。他炫耀似的讓弗蘭西好好看著。

“跟你媽媽說,拿這個煮完湯之後,得把骨髓掏出來,”他說,“讓她把骨髓抹在麵包上,加點鹽和胡椒,給你做個美味的三明治吃。”

“我會跟媽媽說的。”

“吃了這樣的好東西,你總該長點肉了,哈哈。”

他把骨頭包好,收了錢,又切下厚厚的一片肝泥香腸給了弗蘭西。弗蘭西感覺有點抱歉,哈斯勒心眼這麽好,她卻不能在他店裏買肉,可惜媽媽就是信不過他店裏賣的那些絞肉。

快到傍晚了,但是天色還早,路燈也還沒亮起來。不過賣辣根的老太太已經在哈斯勒肉店門口擺上了攤子,開始把那些氣味辛辣的塊根磨成泥了。弗蘭西拿出從家裏帶來的杯子,老太太給她裝了半杯辣根泥,收了兩分錢。買肉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弗蘭西很高興。她最後去蔬菜店買了兩分錢煮湯用的蔬菜,有一根蔫頭耷腦的胡蘿卜、一棵無精打采的芹菜、一個發軟的西紅柿,還有一小把挺新鮮的歐芹。這些東西和骨頭一起煮,煮出來的湯不僅味道濃鬱,裏麵還帶著點肉渣。這湯裏加上自家做的粗麵條,再配上塗了骨髓的麵包,就是星期天的大餐了。

吃過“弗蘭尼利丸”、土豆、擠碎的餡餅,喝過咖啡之後,尼利下樓去街上找朋友玩了。雖然沒有提前約定過,也沒人招呼,但是男孩們吃完晚飯之後總是不約而同地聚在街角,在那裏打發掉整個傍晚的時間。他們插著兜、聳著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還伴著口哨吹的小調跳跳舞。

莫迪·多諾萬來找弗蘭西一起去做告解了。莫迪是個孤兒,她和兩個沒有結婚的姨媽一起生活。這兩個姨媽靠縫製女士壽衣謀生,有家棺材公司會以打為單位從她們手裏收貨。她們做的都是帶流蘇的緞子壽衣:處女用純白色,年輕的已婚婦女用淡紫色,中年婦女用深紫色,老婦人則用黑色。莫迪帶了些姨媽們剩下的碎布頭來,想著弗蘭西也許能用它做點什麽,弗蘭西裝出高興的樣子收下,可是把這些亮閃閃的布頭放起來的時候又覺得毛骨悚然。

熏香和忽明忽暗的蠟燭讓教堂裏煙霧繚繞的。修女們已經在各個祭壇前放好了鮮花,其中聖母祭壇前麵的鮮花最好—在修女之間,聖母遠比耶穌或者約瑟受歡迎。人們在告解室外排起長隊,年輕的姑娘小夥們都打算趕緊把這回事應付過去,好繼續去約會。奧佛林神父的告解室門前的隊伍格外長,因為他年輕、和藹、寬厚,找他做懺悔也比較輕鬆。

輪到弗蘭西了,她推開沉重的門簾,走進告解室跪下。神父打開那扇將他與“罪人”隔開的小拉門,在窗口的網格背後對她畫了個十字,無比古老的神秘氣息在此刻籠罩著整個告解室。神父閉著眼,飛快地用毫無起伏的拉丁文低聲說著什麽,弗蘭西嗅到了他身上熏香、蠟油、鮮花、剃須膏以及神父黑袍那講究的布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祝福我吧,神父,因為我有罪……”

她很快坦白了自己的“罪”,也很快地得到了赦免。她雙手合十,垂著頭走出告解室,先在祭壇前屈膝跪拜,又跪在欄杆邊做了懺悔禱告,手上數著珍珠貝的玫瑰經念珠。莫迪的生活更簡單,要懺悔的“罪行”也更少,所以她早就出去了,坐在外麵的台階上等著弗蘭西。

她們互相攬著對方的腰,在街上到處溜達,彼此要好的布魯克林女孩們都愛這麽幹。莫迪身上有一分錢,她買了個冰激淩三明治,還給弗蘭西咬了一口。但很快莫迪就得回家去了,姨媽們不讓她晚上八點以後還在外麵待著。分手之前,兩個小姑娘約好了下個星期六還要一起去做告解。

“可別忘了啊,”莫迪一邊倒退著往家走,一邊衝弗蘭西喊著,“這回是我來找你,下次就輪到你來叫我了。”

“我不會忘的。”弗蘭西答道。

弗蘭西到家後發現外屋有客人。來的是伊薇姨媽和她的丈夫威利·佛利特曼。弗蘭西挺喜歡伊薇姨媽,她和媽媽長得很像,性格風趣,說起話來總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就像講笑話的演員似的,而且她還擅長模仿,什麽人都學得來。

佛利特曼姨夫帶了吉他來,他這會兒正彈著,大家都跟著一起唱歌。佛利特曼又黑又瘦,長著一頭柔軟的黑發,蓄著溜光水滑的小胡子。作為一個右手缺了中指的人,他的吉他彈得還算不錯。每次遇到需要用上中指才能按出來的音符,他就敲一下琴箱作為替代,所以他彈出來的歌曲節奏都怪怪的。弗蘭西進門的時候,他差不多要把會的歌全都彈完了,弗蘭西剛好趕上聽他精選的最後幾首。

唱完歌之後,姨夫出門買了一大罐啤酒,伊薇姨媽也拿出一塊粗裸麥麵包,還有一毛錢的林堡奶酪,做成三明治來下酒。幾杯啤酒下肚,他就開始說起掏心掏肺的話來。

“你瞧我,凱蒂,”他對媽媽說,“你瞧我有多失敗。”伊薇姨媽翻了翻白眼,歎了口氣,咬緊了自己的下嘴唇。“孩子們不尊重我,老婆也覺得我沒用,”他說,“就連我那匹拉牛奶車的馬鼓手都來欺負我,你們知道它前兩天幹了什麽嗎?”

他向前傾過身子,弗蘭西看到他眼裏泛起了亮閃閃的淚光。

“那天我正在馬房裏給它刷洗,正刷到肚子的時候,它突然尿了我一身。”

凱蒂和伊薇相互看了看,眼神裏跳躍著努力憋回去的笑意。凱蒂突然看了弗蘭西一眼,她的眼睛帶著笑意,但是嘴唇繃得緊緊的。弗蘭西也皺起眉頭,低頭看向地板,可是心裏卻早就笑開了。

“這就是它幹的好事,馬房裏所有人都笑話我。所有人都笑話我!”他又喝了杯啤酒。

“別這麽說嘛,威利。”他老婆說道。

“伊薇也不愛我了。”姨夫對媽媽說。

“我愛你,威利。”伊薇篤定地說著,聲音像愛撫一般柔軟溫和。

“剛結婚的時候你還愛我,但是現在已經不愛了,是不是?”他等著伊薇開口,但是伊薇一言不發,“你瞧,她已經不愛我了。”

“我們該回家了。”伊薇說。

上床睡覺之前,弗蘭西和尼利得讀一頁《聖經》和一頁莎士比亞的作品。這是媽媽定的規矩,小時候都是媽媽讀給他們聽,大一點以後他們就可以互相讀給對方聽了。兩個孩子這樣讀了六年,《聖經》已經讀完了一半,《莎士比亞全集》則是讀到了《麥克白》。他們飛快地讀完了書,到了晚上十一點,除了還在外麵工作的約翰尼,諾蘭家所有人都上了床。

星期六晚上弗蘭西可以在外屋睡覺,她拿兩張椅子在窗戶前麵拚了張床,這樣她就可以看街上的行人了。她躺在那裏,整座樓夜間的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人們走進樓門,回到自己的公寓,有些人拖著疲憊的步伐,也有些人一路輕快地跑上樓梯。有個人絆了一下,嘴裏抱怨著樓道裏的油布地毯太破舊。有個嬰兒假模假式地哭著,樓下某間公寓裏還有個醉漢,長篇大論地控訴著他老婆的**生活。

淩晨兩點鍾,弗蘭西聽到了爸爸上樓時唱著的輕柔歌聲。

……可愛的莫莉·馬隆,她推著獨輪車,

在大街小巷上走過,

嘴裏吆喝著……

他剛唱到“吆喝著”,媽媽就打開了房門,這是爸爸和他們打的一個賭。如果家裏人趁他唱完這一句之前就開了門,就算他們贏。而如果爸爸能在樓道裏唱完這一句,那就算爸爸贏。

弗蘭西和尼利都下了床,圍坐在餐桌邊。爸爸拿出三美元放在桌上,又給了兩個孩子一人一個五分的硬幣,媽媽讓他們把這錢存進錫罐“銀行”去,因為他們早上已經拿過賣破爛兒的錢了。爸爸帶回滿滿一紙袋沒動過的食物,因為婚宴上有些客人沒來,新娘就把沒上桌的剩菜分給侍者們了。有半隻涼了的煮龍蝦、五個冷冰冰的炸牡蠣、一小罐魚子醬和一角羊奶幹酪。孩子們沒覺得龍蝦好吃,涼的炸牡蠣完全沒味道,而魚子醬似乎又太鹹了。可是他們太餓了,所以這一桌東西很快就被一掃而空,而且一晚上就消化掉了。假如釘子嚼得動的話,恐怕他們也能吃下肚去,消化個幹淨。

吃過東西以後,弗蘭西就不得不麵對現實了:她打破了從午夜到明早的彌撒之前必須禁食的規矩,所以她不能領聖餐了。這件事倒確實是個真正的“罪過”,下星期得對神父好好懺悔了。

尼利回到他的**,很快就睡著了。弗蘭西走到漆黑的外屋,在窗邊坐下,她還不太想睡。媽媽和爸爸還在廚房裏坐著說話,他們能這樣一直聊到天亮。爸爸說著今晚工作上的事,聊著他都看見了什麽人,這些人長什麽樣,說著什麽話。諾蘭家的人們享受並且熱愛生活,他們不僅把自己的日子過到極致,還對接觸到的其他人的生活也充滿了興趣。

於是約翰尼和凱蒂就這麽聊了下去,他們抑揚頓挫的說話聲在黑夜裏聽來令人安心。已經淩晨三點了,街上靜悄悄的,弗蘭西看見住在馬路對麵公寓裏的一個姑娘和她的男朋友從舞會回來了,他們在門廊裏緊緊相擁,一言不發地擁抱著彼此,直到姑娘向後仰過去的身子不小心碰響了門鈴。姑娘的父親隻穿著襯褲下了樓,壓低了聲音把小夥子臭罵了一頓,讓他趕緊滾蛋。姑娘咯咯笑著跑回樓上,她男朋友沿著大街走了,一路用口哨吹著《今夜你我獨處時》。

當鋪老板托穆尼先生在紐約城裏花天酒地了一晚上,這會兒坐著輛雙輪馬車回來了。他從來沒進過自己的當鋪,這是他繼承來的遺產,還附帶一位非常能幹的經理。沒人知道,為什麽托穆尼先生明明這麽有錢,卻還要住在自家鋪子的二樓。他在髒亂的威廉斯堡過著上流紐約客的日子。一個進過他家的粉刷匠說,他的屋子裏到處裝飾著雕像和油畫,鋪著雪白的皮草地毯。托穆尼先生是個單身漢,經常一整個星期不見人影,星期六晚上也沒人看見他從家離開,隻有弗蘭西和巡邏的警察能看到他回家。弗蘭西看著他,感覺就像在戲院包廂裏看演出一樣。

他的真絲高頂禮帽斜扣在一隻耳朵上,銀杖頭的拐杖夾在腋下,在路燈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他掀開白緞子的鬥篷外套掏車錢,馬車夫接過鈔票,用馬鞭末端點點自己的帽簷致意,一抖手上的韁繩催馬走了。托穆尼先生目送著馬車離開,仿佛這構成了他那美好人生的最後一環。然後他就上了樓,回自己的豪華公寓裏去了。

他應該是那些大名鼎鼎的豪華地方的常客,比如雷森韋伯咖啡館或者華爾道夫酒店之類的。弗蘭西下定決心,有朝一日自己一定得去親眼看看這些地方。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穿過幾個街區之外的威廉斯堡橋,橋的那一邊就是紐約的市中心,她要從外麵好好看看那些地方。這樣她就能對托穆尼先生有些更準確的了解了。

一陣海風吹過布魯克林。從遙遠的北邊傳來一聲雄雞的啼鳴—布魯克林最北端是意大利人的聚居區,他們習慣在自家院子裏養雞—遠處有隻狗跟著吠叫起來,在馬房裏睡得正舒服的騸馬鮑勃也隨之發出了一陣詢問般的嘶鳴。

弗蘭西很喜歡星期六,很不舍得用睡覺為這一天畫上句號。隻是想到下個星期即將到來就已經讓她很不舒服了。她重溫著這個星期六,把它牢牢記在心中,除了那個等麵包的老頭兒之外,這一天完美無缺。

在除了星期六之外的其他夜晚,她都隻能睡在自己的小**,從通風井依稀聽得見樓裏另一間公寓裏說話的聲音。那家的新婚妻子幾乎還是個孩子,而她的丈夫是個活像頭大猩猩的卡車司機。妻子的聲音輕柔而帶著乞求的意味,丈夫的聲音粗暴而充滿苛責。說過話之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丈夫開始打鼾,他新婚的妻子開始哀哀切切地哭泣,一直哭到將近天明。

弗蘭西一想起她的哭聲,就不由得顫抖起來,雙手本能地捂住耳朵,然而她很快就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她睡在外屋,聽不見通風井裏傳來的動靜。沒錯,現在還算是星期六,還是那個美妙的星期六。星期一還在很久之後,中間還隔著個平靜的星期天呢,明天她還可以花上很長的時間去回想那棕色陶罐裏的金蓮花,還有弗蘭克刷洗馬兒的時候它沐浴在陽光和樹影下的模樣。弗蘭西開始覺得困了,她又聽了一會兒凱蒂和約翰尼在廚房裏說的話。他們開始聊起往事了。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才十七歲,”凱蒂說,“那會兒我在城堡穗帶廠上班。”

“那我就是十九歲了,”約翰尼也回憶道,“當時我和你最好的朋友希爾娣·奧戴爾是一對兒。”

“哦,她呀。”凱蒂鼻子裏哼了一聲。

甜美的暖風輕柔地吹著弗蘭西的頭發,她彎起胳膊搭在窗沿上,把臉枕了上去,這樣她一抬頭就能看見高懸在廉價公寓屋頂上的星星。她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