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聖誕節是布魯克林的一段美妙時光。哪怕聖誕節還遠遠沒有到來,節日的氣氛就已經相當濃厚了。如果莫頓先生來學校上課的時候開始教聖誕頌歌,那就是節日將至最早的跡象了。不過要說真正聖誕節將到的標誌,那還得是商店的櫥窗。
隻有小孩子才能明白,那裝滿了洋娃娃、雪橇,還有形形色色的其他玩具的商店櫥窗有多美好。而且弗蘭西不用花錢就能欣賞這樣的美景,站在窗外一樣能大飽眼福,那感覺一點兒也不比真的擁有這些玩具差。
弗蘭西一轉過街角,就能看到又一家店鋪換上了全新的聖誕節裝飾,那種激動之情可實在太棒了!櫥窗擦得幹幹淨淨,底下鋪著一層雪白的棉絮,上麵撒著亮晶晶的閃粉。裏麵有亞麻色頭發的洋娃娃,還有的洋娃娃發色就像加了許多奶油的上好咖啡,弗蘭西更喜歡這後一種。洋娃娃臉上塗著恰到好處的紅潤顏色,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弗蘭西前所未見的樣子。它們直挺挺地站在看起來不怎麽結實的紙盒裏,脖子和腳踝上都勒著膠帶,把它們固定在紙盒背麵。哎,那又長又密的睫毛下麵,娃娃深藍色的眼睛簡直能看進小姑娘的心坎兒裏,它們伸著完美的小手,那模樣就像是在說:“求你啦,你想不想做我的媽媽?”而弗蘭西隻擁有過一個五分錢買來的、隻有兩英寸高的小娃娃。
還有那些雪橇(也就是單人的木板雪橇,不過威廉斯堡的孩子們習慣管它叫“雪車”)!那簡直是孩子們對天堂幻想成真的模樣:雪橇是全新的,上麵畫著隻有夢境中才有的美麗花朵—一朵深藍色的大花,旁邊襯著明豔的綠葉,橇底是一對漆黑的橇刃,線條流暢的轉向杆是實木做的,還通體塗著亮閃閃的清漆!而且雪橇上都寫著好聽的名字:“玫瑰花蕾!”“木蘭花!”“冰雪之王!”“飛行家!”“如果我能得到這麽一個雪橇,那我這輩子就再也不會向上帝祈求其他東西了。”弗蘭西暗想。
櫥窗裏還放著一雙旱冰鞋,閃亮的鍍鎳底板、上好的褐色皮帶、銀色的輪子看起來蓄勢待發,似乎隻要吹口氣就能飛快旋轉起來。兩隻旱冰鞋疊在一起擱在雲團似的棉絮堆裏,上麵撒著雲母做的假雪花。
櫥窗裏還有各種各樣的好東西,弗蘭西看得目不暇接。她一邊大飽眼福,一邊給每一件玩具編著故事,簡直累得有些頭暈目眩了。
聖誕節一周之前,賣雲杉樹的小販開始陸陸續續到社區裏來了。可能是出於方便運輸的考慮,這些樹木的枝條都拿繩子捆著,不讓它華美的樹冠徹底展開。小販們在商店門口的馬路邊租了塊地方,在兩根路燈杆之間拉起一條繩子,把一棵棵雲杉樹斜著靠在上麵,就像是隻有一側有樹木的林蔭大道。這些小販整天都沿著這條芳香四溢的“大道”來回溜達,他們不時抬起戴著無指手套的雙手,朝凍僵的手指嗬上幾口氣,懷著渺茫的希望看向所有停下腳步的路人。偶爾有幾個人會買一棵聖誕節用的樹,還有些人會停下腳步問問價格,比畫比畫大小,細細地觀察一番。不過其實絕大多數人隻是過來摸摸樹枝,偷偷在雲杉樹的針葉上狠狠捏一把,讓它多釋放些香味兒。空氣寒冷而凝滯,彌漫著鬆木與柑橘的香氣。唯獨在聖誕節期間,這一帶的商鋪才有橘子賣,而那簡陋又無情的街道也終於擁有了一小段真正美妙怡人的時光。
這一帶有一個殘忍的習慣。據說等到聖誕節前一天半夜,還有雲杉樹沒賣出去,就不用再花錢買樹了,人家會免費“出手”把樹“拋”給你—而且真的是字麵意思上的“拋”。
救主誕生日前夕的午夜時分,孩子們聚在還有樹沒賣掉的攤位前頭,賣樹的人從最大的開始,把雲杉樹一棵棵地往外扔。而孩子們會自願站出來接他們拋出來的樹,如果沒直接被樹砸倒,就可以把接住的樹拿走。可是如果被樹砸了個跟頭,那可就沒有接第二回的機會了。隻有最頑強的男孩和半大小夥子才會站出來接最大的樹。其他孩子精明地在一邊等著,看見有自己接得動的樹才肯出手。年紀最小的孩子隻能等著接那種一尺來高的小樹,要是能穩穩接住,他們就會興奮地連聲尖叫。
弗蘭西十歲、尼利九歲那年的聖誕節,媽媽第一次允許他們去試著接雲杉樹。那天早些時候,弗蘭西就看中想要的樹了,她在那棵樹邊上站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暗暗祈禱著千萬別讓人家買走。讓她高興的是,她看上的樹直到半夜都沒賣出去。因為那是這條街上最大的一棵樹,價錢也很高,沒人買得起。那棵樹足有十英尺高,樹枝用嶄新的白色繩子紮著,尖尖的樹冠形狀幹淨利落。
賣樹的小販最先拿出來的就是這棵樹,弗蘭西還沒開口,街坊中的一個小惡霸—那個人稱龐奇·帕金斯的十八歲小子—就先朝前邁了一步,叫賣樹的把那棵雲杉樹扔給自己。小販看不慣龐奇那副誌得意滿的樣子,於是他左右環視著開口問道:
“還有誰想試試嗎?”
弗蘭西連忙上前一步:“先生,我。”
賣樹的口中爆發出一陣嘲笑,其他孩子也交頭接耳地竊笑起來,連在一邊看熱鬧的幾個大人都跟著哄笑。
“得了,一邊兒去吧,你太小了。”賣樹的說。
“我和我弟弟一起接,我倆加一起就不小了。”
弗蘭西邊說邊把尼利拉了過來,賣樹的仔細打量著他們: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餓得雙頰消瘦,但下頜還有點兒嬰兒肥。另外那個小男孩—尼利·諾蘭—生著一頭金發,一雙圓圓的藍眼睛,滿臉都是純真與信賴。
“兩個一起上不公平。”龐奇嚷嚷著。
“閉上你的臭嘴,”賣樹的罵道,畢竟這時候是他說了算,“這倆孩子有點兒膽子。你們幾個靠邊站,瞧瞧這倆孩子怎麽接這棵樹。”
人群讓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弗蘭西和尼利站在一頭,賣樹的大塊頭小販站在另一頭。兩邊的人牆像是個漏鬥,弗蘭西和弟弟就是漏鬥小小的出口。小販活動著一雙強壯的胳膊,準備把雲杉樹拋出去。他突然發現,從小道的另一頭看去,兩個孩子的身影顯得更小了。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內心突然激烈地掙紮起來。
“老天爺啊,”小販痛苦地想著,“我幹嗎不直接把樹送給他們,說聲‘聖誕快樂’就打發他們走人呢?這棵樹算得了什麽?反正今年沒賣出去,也不能留到明年賣了。”他的內心天人交戰,而孩子們就一臉嚴肅地盯著他看。
“可是話說回來,”他開始給自己找借口,“我要是這麽幹了,那其他人肯定也想讓我把樹直接送給他們。明年大概也就沒人掏錢買樹,幹脆都等到白送的時候就完事了。我可沒那麽大方,能把這棵樹白白送出去。不行,我可絕對沒那麽大方,幹不出這種事來。我還是考慮考慮我自己,想想我自己家的孩子吧。”賣樹的終於下定了決心,“啊,去他媽的!這倆孩子不也得在這個世道活著嗎?那他們早晚都得適應,早晚都得學會付出,學會承受代價。指著天說句實在話,這個破世道哪裏有什麽付出,不過就是它沒完沒了地從你身上明搶罷了。”他用最大的力量把雲杉樹扔了出去,內心深處卻哀歎著:“這就是個不講道理的王八蛋世道!”
弗蘭西看見雲杉樹脫了手。在那個瞬間,時間和空間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整個世界仿佛陷入了靜止,隻有一團漆黑的龐然大物從半空中朝自己飛來。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事都想不到,也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隻有那棵向著他們飛過來的雲杉樹—那團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巨大黑影。雲杉樹砸在姐弟倆身上,弗蘭西的身子猛地搖晃了一下,尼利差點兒跪倒在地,不過她趁弟弟跪下之前猛地拉了他一把。一陣響亮的沙沙聲過後,雲杉樹停住不動了。眼前隻有一片黑沉沉的墨綠色針葉。然後她才感覺到剛才被樹幹砸到的腦袋側麵泛起一陣尖銳的疼痛,發現身邊的尼利也在顫抖。
幾個大一點兒的男孩把雲杉樹拉開,發現弗蘭西姐弟手拉著手,筆直地站在原地。尼利臉上剛被劃破的傷口流著血,鮮血襯得他的皮膚更加白皙,藍色的雙眼神情迷茫,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幼兒了。可是他們倆臉上都掛著微笑,他們是不是剛贏下了這條街上最大的一棵樹?幾個男孩喊起了“幹得好”,幾個大人鼓起了掌。賣樹的以高聲叫罵“稱讚”道:
“快他媽拖著你們的樹滾蛋吧!煩人的小兔崽子!”
弗蘭西可以說是聽著人家罵髒話長大的。在他們這樣的人之中,髒話糙話基本沒有什麽具體的含義,隻不過是這些肚裏沒什麽墨水也不擅言辭的人們表達情緒的方式而已,幾乎已經算是一種方言了。某句話說出來具體是什麽意思,主要取決於說話人的表情和語調。所以眼下弗蘭西雖然聽著人家罵他們小兔崽子,卻還是衝那個好心的小販露出了靦腆的微笑,因為她知道那人真正想說的是:“再見,上帝保佑你們。”
把雲杉樹拖回家可不輕鬆,隻能一寸一寸地往前挪,還有個男孩在邊上給他們添亂。他一邊嚷嚷著:“免費坐車囉!大家都上車!”一邊跳到樹上,讓弗蘭西他們連他一起拉著。不過他最終也還是玩膩了這種把戲,跳下來走了。
某種角度上說,把樹拖回家用掉很長時間也是件好事,因為這大大延長了他們勝利的喜悅。有個路過的女士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聖誕樹!”讓弗蘭西聽得心中樂開了花。還有個男的追著他們喊:“你們兩個小鬼搶銀行啦?怎麽買得起這麽大一棵樹!”街角的警察把他們攔了下來,自己看了看那棵樹,嚴肅地表示自己願意出一毛錢買下來—如果姐弟倆願意把樹拖回他家,那他可以出一毛五。弗蘭西雖然知道他這是開玩笑,卻還是快要抑製不住心中的驕傲了。她說就算給一塊錢都不賣,警察搖搖頭,說這樣的好買賣都不接受可真是太傻了,還把價錢抬到了兩毛五。不過弗蘭西還是微笑著搖搖頭,“不賣。”
這感覺就像是出演聖誕戲劇一樣,時間是寒冷的聖誕節前夜,場景是一處街角,劇中的角色則是一個和善的警察、她的弟弟,還有她自己。弗蘭西知道這出戲裏的所有對話。警察恰到好處地念出了他的台詞,弗蘭西就接著他的詞往下演,而演出說明要求他們在說台詞的間隙保持微笑。
姐弟倆得喊爸爸幫他們把樹從狹窄的樓梯拖上去。爸爸跑著下了樓。他的步伐筆直,沒有歪歪斜斜的,說明他沒有喝醉,這讓弗蘭西鬆了口氣。
爸爸看到這麽大一棵樹也是滿臉驚奇,這讓弗蘭西非常開心。爸爸假裝不信這棵樹就是自己家的,而弗蘭西則高高興興地一個勁兒勸他,讓他相信這就是他們家的—雖然她打一開始就知道,這都是在裝樣子逗著玩。爸爸在前麵拉,弗蘭西和尼利在後麵推,父子三人努力把那棵碩大的雲杉樹順著窄窄的樓道拖上了三樓。約翰尼實在太激動了,他完全不顧夜已經很深了,放聲唱起歌來。他唱的是《平安夜》,窄小的樓道回**著他甜美清澈的歌聲,讓它停滯了片刻,再投射出雙倍甜美的回音。一扇扇房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一戶戶人家出現在樓道上,因為生命中這一瞬間的小小意外而感到欣喜與驚奇。
弗蘭西看見兩位丁摩爾小姐一起站在門口,花白的頭發上夾著卷發器,寬鬆的睡袍下麵露出上過漿的荷葉邊睡衣。她們也和著約翰尼的歌聲一同唱了起來,聲音細弱而傷感。弗洛西·加迪斯、她的媽媽,還有她那個害了肺癆活不久的弟弟亨尼都站在她家門口。亨尼在哭,約翰尼一看見他,唱歌的音調就低了下去,想著是不是歌聲傷了亨尼的心。
弗洛西穿著化裝禮服,等著舞伴來接她去參加午夜之後開始的化裝舞會。她穿著那身克朗代克舞廳姑娘的行頭,配著純黑的真絲長筒襪和馬蹄跟的鞋子,一邊的膝蓋下麵紮著條紅色的吊襪帶,手上晃來晃去地拎著張黑麵具。她微笑著看向約翰尼的眼睛,一隻手撐在胯上,斜倚著門框,擺出一副—至少她自己覺得是—挑逗的姿態。約翰尼和她搭了句話,不過主要是想逗亨尼開心。
“弗洛西,我家聖誕樹頂上缺個天使,要不然你受累來演一下?”
弗洛西本來準備說句葷話作為回應,說要是能飛得像天使一樣高,她的**非得讓風吹跑了不可,可她還是改變了主意。那棵樹龐大又氣派,這會兒又這麽卑微地讓人拖著走;兩個孩子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街坊們都表達出了難得的善意;樓道裏的燈光一點點地暗了下去,這一切似乎有種讓她肅然起敬的東西,讓她為了那句沒說出口的葷話害臊起來。她最終隻是說了一句:
“喲,約翰尼·諾蘭,你可真會開玩笑呀。”
凱蒂雙手相扣,站在最後一段台階頂上,聽著回**在樓道中的歌聲,看著丈夫和孩子們慢慢地拖雲杉樹上樓。她在沉思。
“他們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她想著,“他們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那棵樹是不要錢的,他們的爸爸哄著他們玩,和他們一起唱歌,街坊們也都高高興興的。他們覺得自己幸運得不行—他們還活著,而且現在又是聖誕節。他們看不見這房子有多髒,這條街有多髒,還有住在這裏的人也都不是什麽好玩意兒。約翰尼和孩子們都看不見,我們這些街坊住在這麽一攤爛泥裏,卻還能找出些樂子來,這多可悲啊。我的孩子必須擺脫這些東西。他們必須比我強,比約翰尼強,比周圍所有人都要強。可是這要怎麽辦呢?每天讀一頁書,往錫罐頭裏麵存錢,這些可都不夠啊。要的是錢!錢能讓他們過得更好嗎?那肯定的,有錢什麽都好辦。不對,光有錢還不夠。街角那家酒吧的老板,那個麥克加裏蒂,他家就很有錢。他老婆戴得起鑽石耳環,可是他的孩子就不如我家孩子聽話,更不如我家孩子聰明。那幾個孩子又壞又貪,因為他們有錢,就有的是戲耍窮孩子的法子。有一回,我看見麥克加裏蒂的一個閨女站在大街上,拿著一袋子糖在那兒吃,身邊圍著一圈餓肚子的孩子。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吃,心裏怕是一個個都流著眼淚。等她吃到再也吃不下了,就寧可把剩下的糖一股腦兒扔進臭水溝,也不肯分給其他孩子。不對,光是有錢肯定不行。麥克加裏蒂家閨女腦袋上紮的蝴蝶結每天都不重樣,那樣的蝴蝶結賣五毛錢一個,這錢都夠我們一家四口吃一天的了。可她的頭發稀稀拉拉的,還有點發紅。我家尼利的‘疙瘩帽’上破了個大窟窿,整個帽子也早就抻變形了,但他那一腦袋金發可是又厚又密,還是自來卷。我家弗蘭西從來不紮蝴蝶結,可她的頭發多長、多亮啊!錢能買來這些嗎?不能。所以說啊,肯定有什麽東西比錢更管用。傑克遜小姐在社會服務所教書,她沒什麽錢,幹這份差事也主要是做慈善。她住的是一間小閣樓房,隻有一套像樣的裙子,卻總是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的。她跟人聊天的時候眼睛總是直直地平視。聽她說話多舒坦呐,就算是有什麽病,聽見她說話的聲感覺都能好了。她懂得很多,這個傑克遜小姐,不僅懂得多,還明白事理。她明明住在這麽齷齪的社區裏,卻幹淨又清白,簡直像是舞台上的女演員,雖然能遠遠看著,卻文靜得讓人不好意思伸手摸。她和麥克加裏蒂太太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麥克加裏蒂太太那麽有錢,卻胖得難看,遇上給她老公送啤酒的那些卡車司機還不幹不淨,言行舉止都怪下流的。所以她和沒錢的傑克遜小姐之間的差別到底在哪裏呢?”
一個答案突然在凱蒂腦海中閃過,就像是一陣一閃而過的頭疼,而這個答案實際上非常簡單:那就是教育!對啦!正是教育造就了二者之間的不同!教育一定能把孩子們拖出這汙濁肮髒的泥潭。有依據嗎?—傑克遜小姐受過教育,麥克加裏蒂太太沒有。對呀,這不就是她自己的母親瑪麗·羅姆利這麽多年以來一直想告訴她的東西嘛。隻不過母親不能把自己想說的話濃縮成一個清晰明了的詞而已,重要的是教育啊!
她看著一雙兒女吃力地把樹拖上樓梯,聽著他們用稚嫩的嗓音唱歌,心裏盤算著教育的事情。
“弗蘭西很聰明,”凱蒂想,“她一定得念高中,沒準兒還能走得更遠。她有悟性,會學習,早晚能出人頭地的。可是她受了教育,也就會離我越來越遠了。肯定的,她現在就已經跟我有點兒遠了。她不像她弟弟那麽愛我,我能感覺到她在疏遠我。她不理解我,她隻知道我同樣不理解她。沒準兒隨著她書念得越來越多,她早晚會以我為恥—比如覺得我說的話很丟人。可是她太有性格了,不會把這些掛在臉上的。她應該會反過來試著改變我,試著管我,試著讓我用更好的方式生活。而我對她的態度不會太好,因為那說明我知道她已經比我強了。她長大以後肯定會很明事理,能看透很多事情的本來麵目,可她看得越通透,過得就越不舒心。她早晚會發現,比起她來我更偏疼兒子。這事真的沒辦法,我管不了自己的心。可她也是絕對不會理解的。有時候我簡直覺得她已經知道了。她已經開始離我越來越遠,也許很快就要掙脫出去了。轉到那所更遠的學校就是她離開我的第一步。可尼利永遠不會離開我,所以我最愛他。他會黏在我身邊,他理解我。我想讓他當醫生—他一定得當醫生。大概還得會拉小提琴。他是有音樂天賦的,這點隨他爸。他的鋼琴學得比我和弗蘭西都要好。是,他的音樂天賦隨他爸,可這天賦對約翰尼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反而把他給毀了。他要是不會唱歌,那些人怎麽會老拽著他,請他喝酒?如果不能讓他自己過得更好,不能讓我們一家人過得更好,歌唱得再好聽又有什麽用?可這孩子不一樣,他得受教育。我一定得想想辦法,約翰尼的日子絕對長不了。上帝啊,我以前那麽愛他—現在我有時候也挺愛他的。可是他沒出息啊,他太沒用了。求上帝原諒我吧,因為我居然意識到這一點了。”
就這樣,趁著父子三人還在爬樓梯的工夫,凱蒂就把什麽都想通了。如果隻看她這時候的模樣,隻看她那張光潔、美麗、充滿生氣的麵龐,誰也想不到她心中有過一番痛苦的掙紮與算計,想不到她早已狠下心來做了決定。
一家人在外屋鋪了張單子,把雲杉樹放在上麵,這樣落下來的針葉就不會掉在那粉玫瑰花樣的地毯上了。然後他們把雲杉樹插進一隻大錫皮洗衣桶裏,在四周填滿了碎磚塊固定。剪掉繩子之後,雲杉樹的枝條向四麵展開,幾乎填滿了整個房間。鋼琴拿布罩上了,屋裏的幾張椅子看著簡直像擺在樹冠裏一樣。他們沒錢買裝飾聖誕樹的掛件和燈,但是有這麽氣派的一棵大樹也就夠了。外屋很冷,因為那年他們手頭很緊,窮到沒錢買煤燒外屋的暖爐。屋裏的空氣寒冷、幹爽,充滿怡人的清香。這棵樹在屋裏放了一周,而弗蘭西每天都會穿好毛衣,戴好“疙瘩帽”,進屋到樹底下坐一會兒,享受著雲杉樹深沉的綠色和芳香的氣味。
這棵龐大的樹木雖然做了廉租公寓的囚徒,被困在一隻錫皮洗衣桶裏,卻依然蘊含著自然的神秘氣息。
那年他們雖然窮,但聖誕節過得還是很愉快,孩子們也收到了很多禮物。媽媽送了姐弟倆一人一條活襠的羊毛長襯褲,還有一件長袖羊毛襯衣,裏子有點兒紮人。伊薇姨媽的禮物是同時送給他們倆的,那是一盒多米諾骨牌。爸爸教孩子們玩法,可是尼利不喜歡,所以爸爸就陪著弗蘭西一起玩。他每次輸給弗蘭西,都會故意裝出一副懊惱得不行的模樣。
瑪麗·羅姆利外婆帶來的禮物是自己做的好東西,她給兩個孩子各帶了一件肩衣(18)。她裁了兩塊橢圓形的亮紅色羊毛氈,在一塊上用天藍色的毛紗線繡了個十字架;另一塊上繡了個戴棕色荊棘王冠的金心,心上插著一把黑色匕首,刀尖上還掛著兩滴深紅色的鮮血。十字架和金心用的針腳都又小又密。把這兩塊羊毛氈背對背縫起來,再裝上一條穿束腰用的帶子,肩衣就做好了。瑪麗·羅姆利先把兩個肩衣拿去讓神父賜福,才帶過來送給孩子們。她一邊把肩衣掛在弗蘭西脖子上,一邊用德語說著“Heiliges Weihnachten”(19),然後又用英語加了一句“願你身邊總有天使相伴”。
茜茜姨媽送給弗蘭西的是一個小小的包裹。她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小巧精致的火柴盒,上麵蒙著一層帶紫藤花圖案的皺紋紙。弗蘭西小心翼翼地推開盒蓋,盒裏有十個小圓片,每個都單獨用粉色的紙巾裹著。原來那全都是金閃閃的一分錢硬幣。茜茜解釋說,她買了點兒繪畫用的金粉顏料,往裏麵調上幾滴香蕉油,用它給每個硬幣“鍍”了一層金。弗蘭西最喜歡茜茜的這份禮物。收到還沒有一個小時,她就反反複複地打開看了十來次。她每次都是慢慢地推開火柴盒的滑蓋,心滿意足地看著盒子纖薄的木片內壁和鈷藍色襯紙。金色的硬幣用如夢幻似的紙巾裹著,看起來就像奇跡一樣美妙,真是怎麽看都看不膩。大家都說這些硬幣這麽漂亮,要是花掉就太可惜了。可是一天之內弗蘭西就不知在什麽地方搞丟了兩枚。於是媽媽提議說,還是把硬幣放進“銀行”裏安全,不過她也向弗蘭西保證,萬一要打開罐子用錢,那到時候一定把這些金色硬幣挑出來還給她。弗蘭西也覺得媽媽說得很對,放在“銀行”裏是最保險的,可是想到要把這金燦燦的硬幣放進黑咕隆咚的罐子裏,她心裏還是很不好受。
爸爸也給弗蘭西準備了一份特殊的禮物,那是一張印著教堂的明信片。教堂的屋頂上貼了一層亮閃閃的雲母粉,比真正的白雪還要晶瑩剔透。它的玻璃窗則是用一張張小小的橙色光麵紙片拚出來的,把這明信片舉起來,光線就會從紙片拚的窗戶裏漏過來,在亮晶晶的雲母雪上灑下一片金色的投影,真是漂亮極了。媽媽說,既然這明信片上沒有寫字,那弗蘭西明年還能把它寄給別人。
“哎,我才不這麽幹呢。”弗蘭西用雙手把卡片護在胸前。
媽媽笑了:“你得學著開得起玩笑才行啊,弗蘭西,不然日子可就不好過啦。”
“都過聖誕節了,就別教訓人家了。”爸爸說。
“聖誕節不能教訓別人,但是可以醉一場,是不是?”媽媽的火氣上來了。
“我才喝了兩杯,凱蒂,”約翰尼開始求饒,“因為過聖誕節,人家才請我喝的。”
弗蘭西走進臥室,關上房門。她不忍心聽媽媽數落爸爸。
吃晚飯之前,弗蘭西也把自己給家人準備的禮物送了出去。送媽媽的是一個收納帽針用的瓶子。這是她自己做的,主體是一根科尼普藥房的廉價試管,外麵用帶褶邊的藍色緞帶包裹起來做成護套,又在頂端縫了一根天藍色的絲帶。可以用這根絲帶把瓶子掛在梳妝台邊上,然後再把帽針都插在裏麵。
弗蘭西送爸爸的是一根自己編的懷表帶子。她在一個線軸上釘了四根釘子,用兩根鞋帶在釘子之間來回纏繞,編出了一根粗粗的繩編表帶。約翰尼沒有懷表,不過他拿了一個鐵製的水龍頭墊圈,把表帶係在上麵,塞進背心口袋裏,就這麽冒充懷表戴了一整天。弗蘭西也給尼利準備了一份很棒的禮物:一顆價值五分錢的大彈珠,看起來像一顆碩大的蛋白石,和一般的彈珠完全不一樣。尼利有一整盒“小子兒”,也就是那種斑斑駁駁的陶土小彈珠,有褐色和藍色兩種,一分錢能買上二十顆。可是他沒有像樣的大彈珠,所以也參加不了像樣的彈珠遊戲。弗蘭西看著他彎起食指托住彈珠,後麵拿大拇指抵著,比畫著打彈珠的姿勢,彈珠看起來大小合適,相當趁手。弗蘭西挺慶幸自己沒給他買最開始想到的玩具槍,而是改變主意買了彈珠。
尼利把彈珠塞進口袋,宣稱自己也有禮物要送給大家。於是他跑進臥室,鑽到自己的床底下,摸出一個黏糊糊的口袋,把它塞進媽媽手裏,說著“你來分吧”,然後就站到角落裏去了。媽媽打開袋子,裏麵有三根彩條拐棍糖。媽媽高興得不得了,說這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禮物,還連著親了尼利三口。弗蘭西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嫉妒之情,因為媽媽很明顯把尼利的禮物更當回事。
也正是那年聖誕節的那一周,弗蘭西又撒了一個彌天大謊。那天伊薇姨媽拿了兩張門票來,是個新教團體發的,他們舉辦了一場聖誕節慶祝活動招待信教的窮人—不管信的是羅馬天主教還是新教。舞台上有精心裝飾過的聖誕樹,有聖誕節神跡劇表演,有聖誕頌歌合唱,每個參加的孩子還能拿到一禮份物。凱蒂不怎麽認可—她不覺得天主教徒的孩子該去參加新教徒的活動。不過伊薇勸她寬容點兒,媽媽最終也退了一步,讓弗蘭西和尼利去參加慶祝會了。
聚會的舉辦地是一個大禮堂,男孩坐一邊,女孩坐另外一邊。活動整體來說還可以,就是神跡劇宗教味道太濃了,看起來沉悶無聊。演出結束以後,教會的女士們沿著過道給每個孩子發禮物。給女孩們的是配棋盤的跳棋,給男孩們的則是樂透紙牌遊戲。分完禮物,又唱了幾首歌之後,一位女士走上舞台,宣布接下來還有一個特別的驚喜。
這驚喜就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她穿著一身精美的衣裳,抱著個美麗的洋娃娃從側麵走上舞台。那洋娃娃差不多有一英尺高,一頭金發都是用真頭發做的,藍色的眼睛能睜能閉,連睫毛用的都是真正的毛發。女士把小姑娘領到台前,開始對台下講話。
“這位小姑娘叫作瑪麗。”小瑪麗微笑著鞠了個躬,觀眾席上的小姑娘們也對她報以微笑,有幾個接近青春期的男孩甚至吹起了口哨,“瑪麗的媽媽拿出了這個洋娃娃,還給它做了身衣服,和小瑪麗身上穿的一模一樣。”
小瑪麗上前一步,把洋娃娃高高舉起,又把它交給說話的女士,自己拎著裙擺行了個屈膝禮。那位女士說的一點兒沒錯,弗蘭西親眼看到,洋娃娃身上穿著帶蕾絲花邊的藍絲綢裙子,頭上紮著粉色的蝴蝶結,腳上穿著黑色光麵漆皮鞋和白色絲襪,真的和漂亮的小瑪麗一模一樣。
“現在小瑪麗想把這位和她自己同名的娃娃送出去,”主持的女士說,舞台上的小姑娘再次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她想把這個娃娃送給一個名字也叫瑪麗的窮孩子。”
台下的小姑娘之中泛起一陣竊竊私語聲,就像微風吹過茂密的玉米地。
“在座的有沒有叫瑪麗的窮孩子啊?”
會場裏一片寂靜。觀眾席上起碼有不下一百個瑪麗,但是“窮”這個字眼讓她們說不出話來。不管她們心裏有多麽想要這個娃娃,卻沒有一個瑪麗願意站出來,成為觀眾席裏所有“窮”孩子的代表。她們彼此交頭接耳,說著自己家裏其實不窮,家裏還有比這更好的娃娃、更好的衣裳,隻是她們不願意穿出來而已。弗蘭西呆呆地坐在那裏,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她想要那個娃娃。
“怎麽會這樣?”那位女士問道,“一個叫瑪麗的都沒有嗎?”她等了一會兒,又把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台下還是沒人響應。於是她遺憾地說道:“真可惜,既然在場的各位沒有叫瑪麗的,那小瑪麗就隻能把娃娃拿回家了。”那個小姑娘笑了笑,又鞠了個躬,轉身準備帶著娃娃下台了。
弗蘭西忍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住了。這感覺就和之前看著老師要把南瓜餡餅扔進垃圾桶的時候一樣。她站了起來,高高舉起一隻手。台上的女士看見她舉手,連忙叫住了正要離開舞台的小瑪麗。
“啊!咱們果然還是有一位瑪麗的嘛,雖然是一位非常害羞的瑪麗。快到舞台上來吧,瑪麗。”
弗蘭西羞得滿臉發燒,卻還是沿著長長的過道走上舞台。她在台階上絆了一下,所有小姑娘都壓低了聲音偷笑,而男孩們就直接哄堂大笑起來了。
“你叫什麽名字?”台上的女士問。
“瑪麗·弗蘭西絲·諾蘭。”弗蘭西小聲說。
“大點兒聲再說一遍,看著觀眾說。”
弗蘭西隻好可憐巴巴地轉過身,對著台下大聲說道:“瑪麗·弗蘭西絲·諾蘭。”觀眾席裏的一張張麵孔看著就像用粗繩子拴著飄在半空的氣球。弗蘭西心想,假如自己一直這麽盯著看,沒準兒這些氣球一樣的臉會越飄越高,一直飄到天花板上去。
台上的小姑娘走過來,把洋娃娃放進弗蘭西懷裏。弗蘭西的雙臂自然而然地摟住娃娃,就好像她這雙胳膊都是為了抱這個娃娃才長的一樣。漂亮的小瑪麗伸出一隻小手,等著弗蘭西來握。弗蘭西既難堪又困惑,卻還是忍不住留意到,那隻小手又白又細,看得見淡淡的青色血管,橢圓形的指甲閃著柔光,就像是精美的粉色貝殼。
那位女士陪著弗蘭西走回座位,邊走邊說著:“你們看,這就是真正的聖誕節精神。小瑪麗家裏非常有錢,她收到的聖誕節禮物裏有很多漂亮的洋娃娃。可是她一點兒也不自私,她想為一個沒有她自己那麽幸運的窮瑪麗帶來歡樂。所以她要把娃娃送給這位名字也叫作瑪麗的窮孩子。”
滾燙的眼淚刺痛著弗蘭西的雙眼。“為什麽?”她痛苦地想著,“為什麽他們就不能直接把娃娃送出去,不說什麽我有多窮、她有多闊的話呢?為什麽他們就不能隻把娃娃送掉就好,不說那麽多有的沒的呢?”
而弗蘭西的羞恥還遠遠不止於此。她走在過道上,路過的每一個小女孩都側過身子,壓低聲音輕蔑地說著:
“要飯的,要飯的,臭要飯的。”
弗蘭西在過道上走了一路,“臭要飯的,臭要飯的”的罵聲也跟了她一路。這些小姑娘都覺得自己比弗蘭西富有,雖然她們其實都是一樣的窮,但是她們卻有著弗蘭西沒有的東西,那就是自尊。弗蘭西也知道這一點,雖然她當眾撒了謊,用了假名字去要那個娃娃,她卻並不覺得良心不安。因為她為這謊言和娃娃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那就是放棄了自己的自尊。
她想起老師說過的話:應該把謊言寫下來,而不是說出來。也許她不應該上台去冒領娃娃,而是寫個關於娃娃的故事才對。可是不行,絕對不行!得到娃娃的感覺可比寫什麽故事都強多了!活動結束的時候,大家一起站起來唱《星條旗之歌》。弗蘭西偷偷低下頭,把臉貼到洋娃娃臉上。鼻端傳來彩繪陶瓷清冷而淺淡的氣味,娃娃頭發的味道令人難忘,娃娃全新的薄紗衣料摸著觸感無比美妙,娃娃那真毛發做成的睫毛掃著她的臉頰,讓她陶醉得渾身顫抖。其他孩子唱著:
在這自由的國度
在這勇士的故鄉……
弗蘭西緊緊地捏著娃娃的一隻小手,她大拇指的神經抽了一下,而她差點兒以為是娃娃的手在動。她幾乎要把這娃娃當成真人了。
她跟媽媽說洋娃娃是她贏來的獎品。她不敢說實話,因為媽媽厭惡一切帶有施舍意味的東西,要是讓她知道了真相,那她一定會把娃娃扔掉的。尼利也沒打小報告。於是這個娃娃就正式歸弗蘭西所有了,可是她的心靈同時又背上了一重謊言的重擔。當天下午,弗蘭西寫了個故事,講的是有個小姑娘特別想要一個洋娃娃,為了得到它,小姑娘不惜放棄自己永恒的靈魂,讓它下到煉獄裏去受苦。這故事的感情色彩相當強烈,可是弗蘭西自己讀了一遍之後又忍不住想:“故事裏的小女孩算是有個結果了,可是我的感覺卻一點兒也沒變好呀。”
於是她開始考慮下周六做懺悔的時候怎麽對神父坦白這件事。弗蘭西下定決心,不管神父到時候讓她做什麽苦修贖罪,她都要主動以三倍的努力去完成。可她的感覺還是很糟糕。
然後她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沒準兒她可以把假的變成真的呢!她才想起來,天主教徒的孩子受堅信禮(20)的時候要再選一個聖徒的名字當中間名。這不就解決了嗎?等到她受堅信禮的時候,隻要選“瑪麗”這個名字就好了。
那天晚上,讀完《聖經》和莎士比亞之後,弗蘭西問媽媽:“媽媽,我受堅信禮的時候能不能用‘瑪麗’當中間名?”
“不行。”
“為什麽?”弗蘭西的心沉了下去。
“因為你受洗的時候用的是安迪未婚妻的名字,叫弗蘭西。”
“這個我知道。”
“可是你其實也用了我媽媽的名字‘瑪麗’當受洗名,你真正的大名本來就是瑪麗·弗蘭西絲·諾蘭。”
弗蘭西帶著娃娃一起上了床。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就像是怕把娃娃驚醒一樣。每次她在深夜中醒來,都會輕輕伸出一根手指,摸一摸娃娃那小小的鞋子,嘴裏輕聲念叨著“瑪麗”。皮革光滑又柔軟的觸感讓她渾身顫抖。
那是她的第一個洋娃娃,也會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