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比感謝這場提前到來的“危機”

某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從我辭職那一刻起,我的身份已經發生了轉變。

過去的我在上班時是那種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單位人”,而下了班之後是個讀讀書、寫寫文章、談古論今、糞土萬戶侯的書生。

但從辭職那一刻起,我的身份已經變了,我不再是一半的單位人、一半的書生,我的工作和生活被連為了一個整體,我成了創業者——一個苦樂自承、風險自擔、24小時都在工作中的創業者。

我告別了單位人的束縛,但也要告別書生的任性和鋒銳。與過去那個安穩的自己徹底告別,才能夠生存,這才是這場改變的實質。

那麽,這場改變的來臨,對我的人生來說是好的嗎?我相信是好的。

但丁在《神曲》中的第一段詩句是:“當人生之旅行至中途,我發現自己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正確的道路早已晦澀難明……”

辭職以後,我也越發感到自己進入了一片“幽暗森林”,需要停下腳步好好想想。

這份迷茫不僅僅是工作變動給我的,也是年齡給我的。

但丁在《神曲》中給自己設定的年齡是三十五歲,我再過三四年就這個歲數了。而我最近重讀才發現,他在書中說的有些話,你必須接近這個歲數才能讀懂。

比如,我們年少的時候都會被教育要“立誌”,但真正長大一些就會發現,年少時的那些誌向,要麽壓根不能作數,要麽隻能管你的前半生。

人的前半生是靠**、夢想活著的,我們會基於夢想而不是現實來勾畫自己的未來。這個夢可以是與心儀的愛人終成眷屬,可以是從事一份什麽樣的職業,也可以是要賺多少多少錢。

隨你怎麽想,畢竟年輕,沒人會嘲笑你。

有個新聞說,當代中國有超六成的應屆大學畢業生自信自己可以在畢業十年內實現年薪百萬。

很多人嘲笑,但我覺得倒也沒啥,畢竟在青年時代,夢想本就不是應該用理性來衡量的。

可是,一旦到了但丁定義的這個“人生中途”、三十來歲的年紀,你就不可避免地會進入“夢醒時分”。

當夢想與**隨著荷爾蒙一起退潮,更多的理性來了,世界的真相開始在你麵前顯現。

你發現年少時做的那些夢,有些已經達成或者膩煩,有些則也許永遠無法再達成。

這意味著你的人生必須麵臨一次重新規劃與變軌。

其實廣義上的“中年危機”自古就很常見,李白被賜金放還,蘇軾遭遇烏台詩案,賈誼被貶長沙,甚至王勃路過滕王閣、填詞作賦,都可以算作這種“轉折時刻”。你看他們表達出來的也都是一副在“幽暗森林”裏迷路時的樣子: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是啊,青春的夢想在現實的鋼板麵前撞得頭破血流,人生的上半場在你與現實對陣的落敗中結束。於是在幻滅中,中年危機來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所以或早或晚,它都要來。

怎樣應對這種“中年危機”?如果我們還是那些在操場上喊“拚搏一百天,考上清北”的高考學生,那麽答案是現成的。人要在這場危機中重新立誌,再度校正自己的人生航向,開始人生的下半場。

孔子說“三十而立”,我總疑心他也說了這層意思——到了這個年紀,人要自己站立起來,是時候勇敢地與現實世界好好談談了。

但這一次“重新站立”,遠沒有少年立誌那麽簡單,大多數人都是做不來的。

因為環境對人會有極強的馴化能力。三十來歲,如果你碰不上什麽大變故,生活已經產生了強大的慣性,便會推著你照著原軌道繼續,而你的銳誌已經被現實磨平了。

所以,一番內心戲之後的結果很可能是,你說服了自己:“算了,也就這麽混唄。反正過得雖然不太開心,但也沒太不開心。”

當你放棄了按照想的方式去活,你就會慢慢按照你活的方式去想。或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成天以“雞娃(1)”為樂,或是給自己找一些很零散的愛好,填充生活。

於是就有了“中年油膩”問題。在“中年危機”這個中場休息中,你沒給你的生活這支球隊安排任何戰術布置。人生下半場的開場哨一吹響,整支球隊就進入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夢遊狀態。下半場的表現,當然宛如中國男足。

所以,其實隻有很少的人能真的從中年危機中突圍,在人生的下半場抓緊時間,活成那個自己想要的樣子。

真正走出來的人,也許是真的英雄,他們毅力驚人,自覺到“再也不能這樣活”,痛下決心與過去斷舍離。

而另一些人則要感謝造化,一場突來的變故將他們放逐出舊有的生活。

而但丁其實屬於後一種。

但丁童年時代的誌向是繼承家業,成為一個在故鄉佛羅倫薩嶄露頭角的政治家,在三十五歲以前,他已經部分完成了這個夢想,當上了佛羅倫薩的執政官。

但就在三十五歲那一年,他遭遇了一場突變,政敵以強加的罪名將他趕出故鄉佛羅倫薩,宣判了他政治上的死刑。

被逐出熟悉環境的但丁不得不告別過去的自我,開始新的人生,他如《神曲》中神遊三界一般流亡各地,見證了人生百態,他為了給自己尋找新的事業,不得不拿起筆,寫出了《神曲》與《論世界帝國》。

當你以這種眼光再去讀《神曲》時,就會發現它的特別之處。是的,這本書在很多構思上很像現如今的“龍傲天爽文”,作者有著猶如青年般同樣熾熱的夢想。

但區別在於,但丁的夢想是在遭遇“現實的毒打”後,重新燃起的。在青春夢想的灰燼當中,理想之火居然重新燃起,而這一次,它更加理性,更加堅定,也更加執著,到生命止熄那一刻,它也不熄滅。

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它。

這個“中年大叔”的立誌故事,實在太激勵人心了。

所以,是那場新的變化刺激了這位偉大學者,促使他走出自己的書齋,進行一次“中年立誌”與新的奔跑,讓他最終從自己的“中年危機”中突圍而出。

請設想一下,如果不是在“人生行至中途”時,突然遭遇那片“幽暗森林”,但丁會怎樣呢?他可能會成為佛羅倫薩當地的大政治家,但充其量名噪一時而已。除了研究專門史的人會知道他,七百年之後,恐怕誰也不會再記住他,更不會有那些流傳後世的千古絕響。

所以,在人生行至中途時,突然遭遇一場波折,也許未必是一件壞事。

如果你對舊有的生活已經厭倦,如果你不想讓人生的下半場淪為“上班保溫杯泡茶、回家刷抖音帶娃”的油膩模式,請把這次變化看作一次但丁式放逐,也許,上天真的安排了一部《神曲》等待你去成就。

(1)雞娃:網絡流行詞,指的是父母給孩子“打雞血”,為了孩子能讀好書、考出好成績,不斷給孩子安排學習和活動,不停讓孩子去拚搏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