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雨

四月櫻花——愛情與希望

我站在講台上,捧著昨晚在半夢半醒間寫的作文。語文老師凶神惡煞地朝我吼道:“快念啊!現在知道丟臉了啊?”

“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教師,然後大刀闊斧地革新固有的教育方式。比如取消以成績排名決定學生座位的偏激做法。學生交同樣的學費,理應受到同等待遇……”

“行了,別念了。你要是對我有什麽意見,可以直接找我說,不用拿自己的作業開玩笑。不過你倒提醒我了,按照這次的成績,你沒資格坐講桌這一排了,現在就給我搬到最後一排去。”

在全班同學的注目禮下,我無所謂地拖著桌子往教室後方挪,桌腳蹭著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就跟誰喜歡離你那麽近似的,日常不是吸粉筆灰就是被淋口水。”我在心裏嘀咕。

“我倒想給你同等的待遇,你珍惜了嗎?”老師看著我,不忘補一刀。

離老師是近是遠都無所謂,就是離水伊遠了好多。收拾完新座位,透過書立中間字典矮出的一截,剛好能看到坐在第三排的水伊,即便戳著下巴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視野不錯!”我終於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方法。

早春時節,天還是黑得那麽早,沒到晚課,教室就得開著燈。她雙手鼓弄半天,給自己綁了個馬尾,這意味著她要開始好好學習了。自習課偷聽隨身聽的時候,她總是披散著頭發,用散落下來的頭發掩飾穿過左手袖口的耳機,偶爾還在桌鬥裏偷偷翻歌詞本,然後奮筆疾書。不多會兒,她就會把默寫好的歌詞折起來遞給前座。那列的同學與我們相當有默契,看到是水伊的紙條,就直接一路傳到我那兒。

我換座之後,傳遞紙條的路線變得略微複雜了點,不光要打擾一縱列的同學,還得橫著傳。整個晚自習,我一直沒收到她的紙條。

我時不時地看向她,觀察她有沒有任何要給我傳紙條的跡象,最後徒勞無功。

“水伊,水伊,水伊,水伊……”我隨手在語文書空白的地方亂寫著,偶爾抬頭看向她。她正轉頭看著窗外,像是在觀察還有多久下自習。隨著轉頭的慣性,馬尾在她幹淨的校服上掃了一下——我總覺得全班屬她的校服最幹淨。從背後擁抱她,應該會聞到洗衣粉的味道。

開辟的新視角讓我這節自習課心神不寧。她的側臉看起來輪廓更加分明,燈就在她的正上方,照著她高挺的鼻梁。我故意大聲幹咳了一聲,她沒有聽見,轉回頭去繼續寫著什麽。我的筆隨著她的動作同時寫著“水伊,水伊,水伊,水伊……”。

挨到下課,我跑到她座位那裏,用表情發問。

“我等下課直接給你呢。你離我這麽遠,半路讓誰看了怎麽辦?”

“看你說的,咋的,還有什麽秘密?”

“有……”她遲疑了下,見周圍同學三五成群地走出教室,才遞給我,“我先走了,你留著回家看吧。”

她有些反常地先走了。

目送她離開教室後,我急忙展開紙條,上麵還是手抄的歌詞。

在被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上,她用紅筆圈出了兩句歌詞:

卮言春 破碎秋千 踟躕不如停止抱歉隻是你遲到一千年 黃昏後就不會有夜

那晚教室的燈光格外柔和。在空****的教室裏,我沒敢笑得太大聲,最好全世界都聽不到。

關於水伊的青春故事已開場。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書立視角”就位,看著她走進教室,然後展開我事先放在她桌上的紙條。裏麵也是一首歌的歌詞,用藍色的筆圈出兩句歌詞:

你按了我的門鈴 我終於從嗬欠中蘇醒緊張兮兮 對你說一句歡迎光臨

再怎麽用力盯她,我也觀察不到她的表情,料想她的嘴角應該揚起了同樣的弧線,因為她正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夾到書裏。我也一樣,會把她傳來的每一張紙條都收藏在語文書裏,因為我很少翻開語文書。或許她是藏在數學書裏吧?

第一節課好長,她最後一次傳紙條過來時,一堂課的時間才過去一半。

“下次月考你爭點氣,坐到前麵來,我可不想讓全班同學為我們‘鴻雁傳書’。”

學習有什麽難的?沒點本事能上這所重點高中嗎?先來死磕一下我的軟肋!我翻開語文書,隨便翻到一頁,都能看到她寫的紙條,不自覺地停下來欣賞。

同桌用手肘碰了我一下,悄悄地說了句:“大哥,現在是英語課……”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沒再傳紙條給她,也沒再偷看她。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這點距離算什麽,不過就是第三排到最後一排的距離。

“宥龍,這回你打雞血了?一下躥到了第21名。我就說得看著你吧!這稍微逼你一把,成績就噌噌往上升。你去第三排吧。”

這麽小的教室,每排還放了八張桌子,靠牆、靠窗各兩張,中間四張桌子挨著。水伊坐在第三排最中間的兩桌的左邊,按照我這回的名次,剛好可以坐在她右側。

我沒空聽老師往自己身上攬功,搬著桌子徑直走到水伊右邊坐下。這隻能怪她左邊同桌的成績實在太穩定。不過,至少這周我們倆可以像同桌一樣挨著。

我坐下來看了她一眼。她的神情有點囂張,看來她很清楚我成績飆升的原因。

我們再沒傳過紙條。自習課老師不在時,我就會打開隨身聽,把一個耳機遞給她,一個插入自己左耳。當聽著同一個聲音時,全世界仿佛隻剩我們兩個,這是我們唯一能營造出來的專屬空間。聲音是連接兩個人最好的方式,我們是這麽認為的。

“你知道嗎?世界上最孤獨的鯨一個朋友都沒有,因為它的聲音頻率高達52赫茲,其他鯨魚的隻有15赫茲至25赫茲。所以,不管它唱歌還是說話,其他鯨魚都聽不見。”她曾這樣跟我說。“人也是啊,如果沒有同頻的人,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的頻道終於同步了,能更清晰地聽見彼此的聲音。

某個周五午後——

“快,我中午去排隊買了周傑倫的新專輯,來聽聽。”我們一起聽了很多歌,有她喜歡的,也有我喜歡的,爭執不下的時候就聽《神秘嘉賓》和《遲到千年》。除了周傑倫的歌,這兩首意義非凡的歌是我們的“最大公約數”。

沒等我把CD拆開,老師走了進來,一聲令下:“周五了,開始換座、大掃除。”

從此,我們之間多了條過道,又退回偷偷傳紙條的狀態。那時我們都沒意識到,一周後的狀況更慘,她搬到教室最右邊,我搬到最左邊。

我突然覺得這樣不太劃算,一個月我們隻有一周可以挨著聽歌。

某個午後,我跑到她那兒,興奮地把手裏的盒子放到她桌上。

“這是什麽?”

“藍牙耳機,沒聽說過吧?!”

我邊拆盒子邊跟她介紹:“這個是不用線的,連上藍牙就能聽。”我把一個耳機塞給她,一個自己戴上,得意地給她演示。

“科技改變生活啊!”

可惜科技也有局限。在我們肆無忌憚地偷聽了三周歌之後,又分別坐到了教室的最兩邊。隔著這個距離,連藍牙耳機也接收不到信號了。

“也挺好的,至少一個月有三周能聽到。”水伊用手擼了下馬尾,故作滿意地說。

“這還隻是一個教室的距離,不知道畢業後會不會是一座城市的距離。”

“隻要頻率對,就一直會有信號。”

在還沒走出教室的年紀,我們有著在同一頻道上聽見彼此心跳的信心。也是在這個小世界裏,我們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填滿人生全部重量的人。對於這樣重要的人,無論得到多少,我都不會滿足。

“你看看,這聰明的男生認真學習起來,成績說上去就上去了。女孩子們得加倍努力,維持住優勢。宥龍,去第二排吧。”

我本想再在水伊麵前炫耀一番,不想正看到她衝老師翻了個大白眼。我克製住想笑的衝動,搬到了她前麵。

之後,每天最讓我快樂的時光從晚課變成第二節早課後的課間。

“眼保健操現在開始,第一節,按揉耳垂眼穴,腳趾抓地。”

當全班同學閉上眼睛,我的左手慢慢垂下,向後摸索,直到輕輕碰到她的腿,用食指指尖點兩下以做暗號。她憋笑的氣息總是從鼻子裏噴出來,然後她會湊到我耳邊,悄悄用氣聲說:“色!”之後,她會將左手在桌底伸向我,直到廣播裏說“停”。五分鍾的牽手時間讓我覺得擁有了全世界,閉上眼,腦中綻放出耀眼的煙花。

六月荼蘼——開到荼蘼花事了

我們還是走出了教室,在春天正式來臨的時候。

正午操場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時,是水伊出來跑步的時間。雖然她對老師關於男生更聰明的話充滿不屑,倒是信了老師說的常曬太陽會讓人變聰明。一圈下來不過400米,她卻跑得很艱難,鞋底幾乎貼著曬得龜裂的跑道。說她在跑,其實隻剩下手臂在擺這一條證據,確切地說是在競走。我借勢牽起她的手,帶著她跑。

“你幹什麽,這麽多人呢?!”她想甩開我的手,被我用力握住:“沒事,你跑不動了,作為同學幫你一下,團結友愛。現在是不是跑得輕鬆多了?”

她好似重新充滿電,傲嬌地說:“這倒是。”

這些還是不夠,放學前我悄悄買了口香糖揣進兜裏。

“眼瞅著要下雨了,你要不要讓你爸媽來接你啊?”“沒事,我帶傘了。你肯定沒帶,我送你回去。”

雖然曬了幾天太陽,但她的記憶力還是沒提升。

“那走吧。”

“等等……”

她沒問等什麽。我們麵麵相覷,耳邊的嘈雜聲漸漸消失。我環顧四周,教室裏的人已走光。我又走到門口,走廊上也沒什麽人了。我做賊心虛地關上了門,反鎖,重新走到她麵前。她的臉開始發燙,整個教室隻剩下她略微急促的呼吸聲。我拿出口香糖在她眼前顯擺了一下,吐了一口氣,說:“想要一個蜜桃味的吻嗎?”

我取了一粒放進嘴裏,細細咀嚼。她還是低著頭吐出那個字:“色。”

她微紅的臉在我眼前漸漸放大,我閉上眼,感受她的呼吸和搭在我腰間的手。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我貪戀著遲遲不肯結束,感受著從大腦傳來的讓人上癮的信號流遍全身,直到雙腿發軟,癱坐在旁邊的座位上。我像剛在操場上跑完一圈一樣,克製地小聲喘著粗氣。

她的手輕碰著軟軟的微微泛紅的嘴唇,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啊?”我不自覺地跟她一起笑,打破漫長的安靜。

“沒什麽,我也不知道。”

我們走出教室的時候,外麵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站在她左側,為她撐起傘。我戴上耳機,右邊耳朵裏傳來“Darling so it goes,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1),左耳中是淅淅瀝瀝的雨聲,依稀穿插著她的偷笑聲。我忍不住問她:“你是想說什麽嗎?總是欲言又止。”

她眼神澄澈地看著我,低聲淺語:“其實我喜歡蘋果,要不下回試試蘋果味的?”

我們的笑容溫暖了彼此的時光。“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的歌聲、蜜桃味的口香糖、六月的雨……之後的日子裏,觸碰每一個記憶碎片,都能再現有她的完整場景。

從教學樓走到校門口,就這麽短的距離,細碎的雨還是打濕了我的左肩。要不,就徹底淋個透!我發神經似的跑到校門旁那棵樹下。

“來啊!”我朝她揮了揮手,她疑惑地走過來:“幹什麽啊?”

我一腳踹向樹根,又迅速跑開,掛在枝葉間的雨水落在她身上。她尖叫了一聲,雙手擦過臉頰,傲嬌又無奈地笑道:“你無不無聊啊?!”

“再無聊的事,咱們兩個人一起做就不無聊了。”我對這番詭辯露出滿意的微笑。

“宥龍,別鬧了,衣服都濕了,回頭再感冒了。”

我媽什麽時候來了?還等在校門口?她不知道看我們胡鬧了多久。她瞟了水伊一眼。我見狀趕緊岔開話題:“媽,你怎麽來了?”

“這不下雨了嗎?路不好走,上車吧。”她上車之前,目光又在水伊身上停了一下。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水伊,她擺擺手,淡淡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剛走到座位處,同桌就對我說:“老師讓你來了去辦公室找她。”

我推開門,老師和站在她旁邊的水伊應聲看向我。水伊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我走到老師旁邊,她桌上放著我的語文書。

老師拿起書,氣哄哄地抖了兩下,水伊寫給我的紙條散落一地:“說說吧,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有點發蒙,本能地反抗:“開始什麽?這不是水伊寫給我的。”

老師把書翻開,找到滿篇塗鴉的那一頁,示威般地給我看,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水伊”。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水伊說過,她媽媽生她的時候特別愛聽鄧麗君的《在水一方》,她爸爸也喜歡。那天的晚課,我聽了一個小時的《在水一方》。她爸媽或許是因為這首歌相愛的,或者相愛時一起聽過這首歌。可惜,我聽這首歌時還隻能活在成人設定的規則裏。

教室窗外的花被六月的細雨打落,提前結束它們的花期,逐水飄零。水伊與我的青春就這麽匆匆散場。

青春落英——一陣風雨,一片落英

“四級考得怎麽樣?”

“就那樣唄,我得趁剛高考完趕緊過了。”

“哈哈,你已經預判了自己墮落的大學生活。”

“我本來就沒那麽愛學習。”

“那你能考到這兒來也是能耐。”

我沒多說什麽。室友摟著我的肩膀,接著說:“快走吧,馬上要下雨了。”

“待會兒有雨嗎?”我突然想起了什麽,“你先回去吧,我得出去一趟。”

地鐵轉火車,再轉公交,我回到了待過三年的地方。我順著大門往裏張望,又一批不認識的學生行色匆匆地穿梭在教學樓和廁所間。就在熟悉的場景即將喚起些什麽的時候,門衛大爺直接把我拉回現實:“你幹嗎的?”

“噢,我以前是這兒的學生,路過隨便看看。”

我隻是隨便看看,她不一定會來。當時被雙方家長連番轟炸後,她跟我說:“高考前,我們還是保持距離吧。”隻是一個吻,就讓我在不知多少個自習課出神;隻是一個擁抱,就讓我在不知多少個夜晚失眠。

曾經,她對我來說就是整個生命的重量。它坍塌時,我憤怒、心疼,仿佛被抽走所有。我不解,同頻的人為何如此輕易地錯開腳步。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最終隻花了一年,當她逐漸成為我的回憶,我發現自己誤解了生命的重量,隻是她發現得比我早。

我從包中掏出她寫給我的那些紙條,從第一張看到最後一張,上麵寫著:“第三排和最後一排,好遙遠。再等一年,或許天南到海北都很近。如果高考後你還能感受到我在同一頻道上發出的信號,就在六月下第一場雨時回到這裏找我吧!我會戴著你送我的耳機等你,另外一個耳機我送回給你,記得那天戴上。”

紙條已微微泛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沾到了雨水。我戴上右耳的耳機,播放音樂。不知道此刻雨中的行人裏,有沒有人左耳裏正傳出這樣的歌聲……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Shall I stay

Would it be a sin

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Like a river flows

surely to the sea(2)

……

(1) 出自《情不自禁愛上你》(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歌詞大意為:親愛的,世事就是如此,有些事命中注定,握緊我的手,也握緊我的生命……

(2) 出自《情不自禁愛上你》,歌詞大意為:智者說過,隻有愚者才會一見鍾情,而我仍情不自禁愛上你。我該堅守嗎?這會是深重的罪孽嗎?若我情不自禁愛上你,像奔騰不已的江河,注定投入海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