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輯 爛然星辰,皆不如你 倒數一分鍾

“還有一分鍾。”

“還有一分鍾幹嗎?”

“還有一分鍾11點啊,寢室就要熄燈了。”

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對了下放在書桌上的表,這家夥真是有時間觀念。我不自覺地“嘿嘿”笑了一下。

“還有30秒。”

老大衝著麥克喊“明日再戰”,然後迷迷瞪瞪地關上了電腦。老二一手奮力地趕走蒼蠅,一手不斷地往嘴裏塞莫名的食物。老四小拓捧著一堆洗漱用品出了寢室。隻有我還在漸漸安靜的寢室裏劈裏啪啦地敲打鍵盤。

“還有15秒。”

寢室樓下滿是依依惜別的情侶,女送男的狗血場麵成為中文係男寢樓下一道“生男生女都一樣”的亮麗風景線。

樓門口,大爺煞風景地大喊:“小夥兒還回不回寢室了?我要鎖樓門了。”

“還有10秒。”

我在對話框裏打出“馬上斷電了,我下了”,手指在回車鍵上空猶豫了一下,然後猛按刪除,接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胡侃。

“還有5秒。”

老大用腳踹開了門。這麽短的時間,與其說他完成了全套洗漱環節,不如說用水把能見人的地方沾濕了。他把臉盆往地上一摔,對我喊了句:“對著電腦傻笑一天了,你要成仙啊?”

“11點。”

“啪!”電腦黑屏。

“11點”連同句號還飄在屏幕上,在耳邊響了一天的機器轟隆聲此刻終於安靜了。

“不是告訴你要提前關電腦嗎?偏等斷電了才關,我看你的電腦遲早要報廢。”小拓揶揄了我兩句。

我摸黑脫下襪子,聞了聞,還可以再忍受一天,於是爬上床翻開手機,找到最近的聯係人JOJO,發送短消息:“剛才電腦自動關機了,晚安,明天接著聊。”

沒過幾秒鍾,手機在我耳邊嗡嗡響了兩聲。我翻開手機:“嗯嗯。”真簡練,兩個字就浪費1毛錢,傲嬌得不像話。

這一天都聊了什麽?好像也沒什麽,我聊我的普通話考級,她聊她的韓劇。每次我說“咱倆雞同鴨講”時,她都會說:“別暴露我們的職業。”

躺在**我才感到手指和肩膀一陣陣酸麻,右手食指疼得不敢彎曲。

半夢半醒間,手機又開始嗡嗡響,我強睜開眼睛看了眼,半夜12點了。不會又是辦證的廣告或者招聘男公關啥的吧?

“精神精神,‘明天’到了!聊天!”

JOJO以為自己是偶像劇女主角嗎?我對著放光的手機屏幕嗬嗬直笑。小拓的聲音冷不防地冒出來:“老三又**了。”

神奇的是,我們每天都在胡侃,但我隻記得最後一分鍾的對話。這或許是因為匆促間的收尾像日報一樣,能高度提煉一整天的對話。或許,隻有最後一分鍾才會讓我產生緊迫感,覺得今天的對話真的要結束了。

這種即將逝去的美好,跟畢業季的心情一樣。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連伴隨我四年的台式機都在一次次斷電關機的折磨下報廢,魂歸廢品回收站,除了我。

拍完畢業照,小拓不忘慫恿我找JOJO合個影,然後在我耳邊嘀咕:“四年間沒日沒夜地聊,你也沒搞定她,投入產出比嚴重失衡,ROI(投資回報率)全校最低。”

“她不也沒搞定我嗎……對了,商學院在西廣場合影,滾吧。”

小拓走後,我沒怎麽難過,就像JOJO每次告訴我她談戀愛了一樣。習慣是種可怕的力量,它讓我在日複一日地扮演朋友的角色中逐漸入戲。作為朋友,我不該難過;作為男閨密,我甚至應該恭喜她。就像大一的某天,她在11點前的一分鍾說:“對了,睡前猛料,我已經跟那個籃球社的學長在一起了。”我愣了半天。我們之間的對話從來不用思考這麽久。等我打下“恭喜”兩個字,還沒發送,電腦自動黑屏。

“——個屁!”我對著黑掉的屏幕啐了一嘴。小拓在夜色的掩飾下瘋狂地挖鼻屎,以致說話聲都跟著變了:“電腦壞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比起首次受到衝擊的失措,大三她梅開二度時,我已成為合格的純友人扮演者。

“別提那個渣男了,當時我就該聽你的,他根本不適合我。都快畢業的人了,還覺得自己在賽場上揮汗如雨能吸引一群姑娘呢。”

“老天爺,願他上班後的單位不再有籃球比賽。”

我不知道該怎麽應和她,剛認識時礙於不熟,不敢暢所欲言;現在太熟了,反而不敢推心置腹。我這點小心思讓她知道,或許會是種負擔。

“唉,我怕是要孤獨終老了。”

“不用害怕,有我在呢。武的實在不行,就來文的吧!”

我想告訴她,我的普通話考試拿了全校唯一一個“一甲”;我想告訴她,男生不光在陽光下打球時才有魅力,在燈光下播報新聞也不賴;我想告訴她,認清現實最好,不要再在人群中精準挑選最不靠譜的男生。我想告訴她:“其實,我早已厭倦做你的朋友。”

“還是你懂我,今天我剛和一個播音係的學弟在一起了。人家是正經播音係的喲!不像你,還打算自學成才呢。”

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不到一秒,寢室又暗成一片。我也不確定那天是怎麽爬上床的,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中,包括心悸的感覺。

畢業後,我們好久沒再聯絡。直到有天夜裏11點,她突然發來微信消息:“Surprise(驚喜)!我要結婚啦!”

我看著這行字讀了半天,沒有生僻字,可我還是不懂這到底意味著什麽。我很沒風度地鎖屏,把手機扔回床頭櫃,假裝她沒發過消息。我瞬間想到了什麽,又拿起手機,打開《我是金三順》看了一會兒。這是她上學時最愛看的韓劇,她時常說:“我也會像女主一樣,到30歲還在為男人哭嗎?”我總是回她:“你會不會像女主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會到30歲。”

我一集接一集地看,努力忘掉那個surprise。我不再像上學時那麽害怕時間了,就算到了半夜,也不擔心會斷電。我們都沒那麽珍惜時間了,以至於這麽多年都沒幾次完整的對話。

我好像也懂了劇中女主的感覺。以為到了30歲一切都會變得不同,直到傷口裂開才知道,原來內心深處的自己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哇,你居然嫁出去了!”天已經開始蒙蒙亮,我關掉劇,故意挑這個時間回她消息,幼稚地進行最後一次“報複”。

“你這是起夜嗎,大哥?”沒一會兒,手機上居然彈出她的回複。

“咳,追劇來著。你這是沒睡,還是起了啊?”

“沒睡唄,結婚的事那麽多,我連請帖都寫不過來。”

“那我給你減少點勞動量吧,你就別給我寫了,反正我最近手頭緊,沒錢給你隨份子。”我確實不想去,一點都不想。她或許真的是到了30歲還在為男人流淚的韓劇女主,但我鐵定不是笑著祝福喜歡的人“新婚快樂”的偶像劇男主。

“你不但不用隨份子,我還能給你包個大紅包。”

“幹嗎,做慈善啊?已婚俱樂部人士發起的關愛單身狗行動嗎?”

“你這點口才能不能留到我婚禮上發揮?!你來主持我的婚禮吧。”

“你怎麽那麽會大材小用呢?我堂堂交通台主播去給你主持婚禮,你不怕我給你主持成二人轉專場啊?再說,你之前不是說過,打算讓你的播音係老公自己主持嗎?”

“胡說八道什麽呢?!我跟他一畢業就分手了。我老公是我的同事。折騰了一圈我才發現,還是同齡人更懂我,什麽學長、學弟的,代溝太大。你懂我的,我還是需要懂我的人。”

“你懂我的,我還是需要懂我的人……”我特別想告訴她,作為中文係學子,最不該說出這麽充滿歧義的話。

我終於還是去了JOJO的婚禮現場,跟我曾幻想的場景完全不同,尤其是照片中的男主人公。微風吹過,新娘白色婚紗的裙擺撥弄著翠綠的青草,斜射進現場的陽光裏混著JOJO最喜歡的香水味……不,現在隻有上一場婚禮辦完留下的酒臭味,麵前是喧鬧嘈雜的人群。

JOJO慌忙跑過來,抓住我的袖子說:“完了完了,他來不了了!”

“誰啊,哪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

“新郎……來不了了,我老公。他突然出水痘了。”

我一口老血險些沒吐出來:“出水痘?你老公幾歲啊,還出水痘?

“都說了跟我同齡,問題是他小時候沒出過。這可怎麽辦啊?”

“要不,改期?”

“那哪行啊?親戚、朋友都到了。”她原地轉了幾圈,幾經蛇形走位,又走回我麵前,下定決心般拍著我的肩膀說,“隻能靠你了!”

“靠我?”

我可不是什麽安分的人。按照她喜歡的韓劇套路,我是不是該臨陣頂替新郎,然後先婚後愛、逆襲上位?在我連劇情還沒有想得更詳細之前,JOJO不顧身著婚紗的新娘子的體麵,朝我的後腦勺拍了下去。

“你又瞎合計什麽呢?我是說全靠你主持撐場麵了!”

“聽說真愛能使人青春永駐,我想新郎、新娘的愛足夠純情到新郎重返童年。於是,我們的新郎今早出水痘了……”

觀眾一片嘩然,“嗡嗡”的私語聲逐漸發酵成陣陣毫不隱藏的笑聲。我用餘光看到站在台側的JOJO好像沒了跟我說話時的灑脫,局促不安地用手揪著裙擺。

“同齡的男生、女生,總是女生先長大,那麽就讓我們掌聲歡迎已經成人不再發水痘的新娘,代表他們的新家庭上場!”

至親們或許是為了鼓勵可憐的新娘,爆發出我當主持人以來聽過的最熱烈的掌聲。新娘同學那桌的人都站了起來,不知是誰在喊,也不知道在喊些什麽。我隻看清站在燈下的小拓正賣力地揮舞著雙臂。他曾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和JOJO結婚,他會用追星般的熱情在我們的婚禮上助威,“連哭帶喊,一天80元”的那種。

我們的婚禮……台上的燈光強得我睜不開眼。恍惚間,我看到JOJO穿著一身白婚紗,麵帶幸福微笑地向我走了過來。這一刻起,鏡頭被按下慢格,我自私地將JOJO從容地走到我身邊的這幾秒鍾無限拉長。她很美,跟我大一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美。我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所有的隆重隻為這稍縱即逝的一刻。台下,我們的同學笑得比我們還開心,小拓喊得好賣力,喊的是“宥龍、JOJO新婚快樂”,對吧……

“謝謝你,龍龍。”JOJO在我耳邊的低語聲把我拉回現實中。我這才看清,她臉上從來沒有我幻想中的幸福微笑,隻有難抑緊張的強顏歡笑。

“不怕,有我在呢。”今天過後,我不再有資格講這樣的話了,即便是用最小的聲音。JOJO身邊有了那個我未曾見過的男人。

接下來的每一分鍾是怎麽過的,我不知道,我隻是條件反射般地說著爛熟於心的主持詞。

“接下來,請證婚人現場連線新郎。”

公放的手機貼著麥克。聽著一聲又一聲的“嘟——嘟——”,我還在心存僥幸。

“喂,親愛的……”

“新郎,你願意……”證婚人開始說結婚誓詞。我們彩排過,這個環節一共一分鍾。終於,這一分鍾我不用再撐場麵,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晃神中倒數這最後的60秒。

還有一分鍾。

“JOJO,你還有一分鍾的時間說‘不’!大聲地告訴所有人,你不願意。”

還有50秒。

“哪怕一瞬間,你是不是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還有40秒。

我們總是在不斷地錯過時機,拖著拖著就拖成了再也無法將它說出口的朋友。直到畢業吃散夥飯時,我才敢借酒裝瘋,抱著你說:“別再遇人不淑了,到了30歲,你要還沒找到靠譜的,我就勉為其難收了你。”你說這台詞太土了,十年前的韓劇都不用了。

還有30秒。

如果我們的劇情可以重寫,那應該是平平淡淡地在校園裏牽手,在人工湖邊的草地上,她躺在我腿上輕輕唱歌;圖書館裏,我們相對而坐,偶爾用腳踢下對方;食堂裏,相互喂對方米線,湯汁流得滿嘴都是卻假裝不知,等著對方幫忙擦去;晚上在球場後的樹林裏漫步,趁著沒人停下腳步深情熱吻……我們就這樣羨煞旁人地交往著,甜蜜得如同偶像劇裏的男女主人公。

不對不對,這樣太乏味,缺少看點。應該是,她每天跟在我後麵叫“歐巴”,雙手擺成心形。冬日我們在雪地裏打滾,突然,潔白的雪變成紅色——JOJO在流鼻血。我背起她一邊狂哭,一邊說“不用害怕,有我在呢”。路邊的女生無不驚歎:“哇,這個男人好帥,好有情!”結果確診是白血病,JOJO被這個噩耗嚇暈,不省人事。我沒日沒夜地守在床邊,講著我們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給她唱她最愛聽的《愛情買賣》。終於有一天,她被我溫柔的歌聲喚醒,病如醫學奇跡般好了。我們手牽手去見雙方的家長,結果發現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崩潰的我們無法麵對現實,手牽著手跑到海邊,一點點地走向一望無際的遠方……

不行不行,這濃厚的“泡菜味”過於刺鼻。應該是,我們感情一直很好,直到畢業。之後,我掙錢養家,她繼續讀研。後來,她愛上了一位又高又帥又富的學長,我已經配不上她了,學長才是她的理想型。被無情地拋棄的我終日以淚洗麵,酒不離手,胡子不記得刮,日漸憔悴。在傷痛中,我寫了一些歌,被音樂人賞識並發表,起名叫“25”,大放異彩,連拿七項格萊美大獎,創下華人歌手的最佳紀錄。JOJO後悔當初沒有看到我的才華和內在,隻膚淺地看到浮華的一麵。她設計試圖重新回到我身邊,被我果斷拒絕。她的學長則又找了一位又白又富又美的學妹,她最終淪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笑柄。

不行不行,為什麽總給自己這麽苦情的設定?難道就沒有讓人嘴角瘋狂上揚的“甜寵文”走向?

“老三又**了。”我能想到,台下的小拓此刻一定想說這句話把我拉回現實,就像我跟JOJO沒日沒夜地聊天時,他在一旁吐槽我那樣。那時的我總覺得戀愛過程中最美好的就是曖昧階段,彼此恪守界限,還沒釋放強大的控製欲,在關心與不關心的猜想中玩味淡淡的甜頭,好像一幅幅美好的畫卷正在漸漸鋪展開,又留有無盡的想象空間。“她好像喜歡我”看起來比“她真的喜歡我”更加迷人。

可那隻是“看起來”,未得到的美好終不及得到的來得長久。人總會長大並懂得這些,就像不再出水痘的JOJO。

“我——願——意!”JOJO大聲地對著手機喊,台下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她的笑容此刻暈染出隻屬於她的顏色。這種笑容或許隻有那個男人可以給她,這種踏實勝過我說過的每一句“不用怕”。

同學們撒了歡似的衝上台,歡天喜地。小拓悄悄摟住我的肩膀,小聲嘀咕:“這下你圓夢了吧?不管怎麽說,你和她同時站在了婚禮的舞台上,而且隻有你們兩個喲!”

我一把推開他,堅定地看著他過於頑劣的嘴臉。我又不安分了:“嘀咕什麽嘀咕,要說就大大方方地說。”

我舉起麥克,用掉今天最後一點力氣,喊了聲:“大家安靜一下,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

台下觥籌交錯的親朋停下了寒暄,台上的同學愣在原地,JOJO的眼淚被大燈照得隻剩一點痕跡。小拓瞪大雙眼,擺出隨時準備製止我發瘋的姿勢。

“請大家,祝福我們——”

1……2……3……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的新郎、新娘,圓滿——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