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的太陽係
學校位於城鎮東側,正對著火車站。這座磚砌建築矗立在一條繁忙而狹窄的街道上,年久老化,牆壁布滿了裂縫,麵向停車場的部分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標誌和塗鴉覆蓋;簷槽被枯葉和鳥巢堵住了,淌下的髒水染花了外牆。這座建築當然還保留著些許昔日的輝煌,但幾十載的風風雨雨已使這所曾經頗有名氣的學府走上了衰敗之路。夏天,隻有打開窗戶才能給教室通風,但交通噪聲太大,以至於學生們在讀書寫字時都得戴著耳機。講課更是不可能的,所以老師們隻是簡單地給學生布置作業:從地理課本的這一頁讀到那一頁,解數學方程式,就古代史或文學方麵給定的主題寫一篇文章,或者針對一個政治課題做綜合論述。
校園四周環繞著高牆,大門上方有個鍛鐵裝飾,那是一幅華麗的長方形風景畫:上麵畫著各種圖形,人和動物都麵朝太陽,太陽內部用剝落的金色字母寫著拉丁文的“科學”,仿佛這個光芒萬丈的天體代表一切智慧、凡間經驗和世俗慣例,而且隻有拉丁文才能體現它的神秘。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高牆後麵的建築可能被誤以為是恐怖的監獄或廢棄的工廠。
雅諾什坐在範妮的前一排靠窗的座位上。他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自從這一學期過半時他來到班上,他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範妮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除了她自己的方言外,她聽不出任何口音的來源。但從一開始,她就注意到雅諾什矜持到近乎冷淡的態度,以及一直等到討論快結束才煞有介事地發表自己意見的樣子。有時,當他朗讀他寫的文章或答案時,範妮會偷偷地記下他的奇怪想法,不是為了以後利用,而是為了探究他所說的話的真正含義。他有一篇文章寫得非常致鬱,這讓範妮深感興趣。雅諾什以他平靜而純熟的口吻讀著關於蝸牛的一篇文章:蝸牛是世上最遲鈍的動物,它們是如何尋求配偶,如何相互交流信息以躲避危險的。他從哪裏找到了這些信息呢?範妮不禁被這個年輕人迷住了。他似乎想用文字表述一切事物,命名世界的每一個部分、所有區域和一切組織。但範妮不確定這是否有可能做得到,因為沒有人能記住一切,沒被記住的東西就會失去,不是嗎?而且不管怎麽說,記憶的片段是矛盾的、抽象的,隻能短暫感受和體驗,而不能用言語表達,不同於被發現的真相或完整的事件一樣可以用文字重現。
盡管有這些質疑,範妮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有機會了解雅諾什。但這在校園裏是不可能的。下課時,他總是忙著和別人交談,他在另一個圈子裏頗受歡迎。上課時也不可能,他努力學習,以他獨特的懶洋洋的方式看書、聽課、做筆記。時光荏苒,範妮從未以任何方式對他表示過喜愛之情,更沒有表現出被他吸引的樣子。這讓這段不存在的關係進一步發展變得愈發困難。範妮在火車上找過他,可惜沒有找到,顯然他們不走同一條路。她甚至跟蹤過他兩次,想知道他住在哪裏,但每次他都隻是在街上晃悠,沒有特定的去處或目的地。
不過有一天下午,範妮去城裏辦事時,與他不期而遇。因為比平時晚了一步,她著急趕火車,在中央廣場的拐角處與一位老先生相撞。老人鬆開了他的傘,一陣風把它舉過他們的頭頂,吹到了行人區。範妮道了歉,連忙去追那把傘。這時有人已經截住了它——是雅諾什。老先生從雅諾什手中接過傘後匆匆離開了。就這樣,範妮和雅諾什麵對麵站著,誰也無法回避。範妮握住了雅諾什伸出來的手。她聽到他說了什麽,但沒聽清楚,因為剛好在那一刻,一輛貨車開了過來,他們不得不給它讓路。突然,一個令人不快的念頭在範妮的腦海裏一閃而過:從前,人們把屍體的下巴綁起來,這樣當屍體變僵硬時,嘴巴就不會張開。範妮向雅諾什介紹了自己,但他說他早就知道範妮的名字,他的聲音裏沒有諷刺意味。範妮住在鄉下嗎?她坐的是火車嗎?範妮點點頭,是的。雅諾什又伸出手來,這次是要道別。她失望了,對自己感到失望,對這個年輕人的匆忙感到失望。她醉心於他,但他顯然沒有。
等火車的時候,範妮全身僵硬地站在月台上,在陰冷的空氣中瑟瑟發抖。她看到一個小男孩瘋狂追逐著他的妹妹,小女孩可能還不到兩歲,蹣跚著邁開一雙短短的腿,十分危險地靠近月台邊緣。她的父母時不時抱起她,但女孩總是能設法逃脫。她顯然覺得這是一場有趣的冒險遊戲。小男孩朝他妹妹和父母喊叫著。他抓住了小女孩,但她每次都令人難以置信地溜掉。直到火車進站時,她的父親才抱起這個有冒險精神的女孩,走進客車車廂。
範妮找了個靠窗的座位,戴上耳機,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火車慢了下來,沒過多久,它在一片灌木林中完全停下。十五分鍾過去了,又過了十分鍾,什麽動靜也沒有。範妮把音樂關小,以防錯過廣播,但什麽也沒聽到。她環顧了一下車廂,一個小男孩睡在她對麵的座位上,過道的盡頭,一個女人俯在嬰兒車上,一對老夫婦並排坐著打瞌睡。
薄霧低低地籠罩在田野上。範妮挪到另一個座位上,想看看是什麽東西攔住了火車的去路。鐵鏽色的枕木上筆直地鋪設著光滑發亮的平行鐵軌。範妮注意到附近有一片沼澤地,樹影綽綽,灌木叢生。她把額頭貼在窗戶上,在黑暗中仔細觀察著這個意外的發現。倒不是因為鐵路沿線的林地有何不同尋常之處,隻是她以前沒有注意到這個地方——整齊有序的田野和牧場之間竟然有一片茂密雜亂的樹叢。她很想推開車門,跳上鐵軌,翻過柵欄,隱入樹林。
範妮終於回到了家,刷完牙就上了床。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忐忑。她幾近絕望地等著睡意來襲,但被惶惶不安的感覺劫持了。她的意識通常能不知不覺地從清醒狀態過渡到夢境,但現在卻在兩種狀態之間翻來覆去。她想到了雅諾什,他們當然還會像往常一樣見麵。事實上,第二天他們就會在教室裏相見,但現在除了尷尬,範妮沒有什麽可期待的了。他是怎麽看待她的?她希望自己能像一枚停止流通的硬幣一樣,一文不值,但仍然可以不斷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