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 誼
每周一次，通常是在星期六早上，範妮會去教堂幫忙。這是教區牧師托拜厄斯·阿爾姆給她的建議。他為她舉行過堅信禮(1)，還主持了她父母的葬禮。範妮在當地商店的蔬菜區碰到他時，他問她想不想賺點外快。盡管範妮懷疑他這麽做是想幫助她——阿爾姆其實並不需要幫手——但她還是答應了。工作很簡單：因為沒有看守教堂的人，所以她要掃地，跑腿，給聖壇上的兩個銀花瓶插上鮮花；把詩篇編號掛在布道壇旁邊的鐵鉤上，把讚美詩歌本準備好。
範妮很快就熟悉了這些雜活，而且很喜歡做。在教堂裏度過的時間是愉快的，從早上一到教堂，把耳機和外套放在法衣室的椅子上開始，直到幹完活後騎車回家，她都處於一種內心平靜的狀態，她承受的壓力也消失了。說句實在話，她的父母跟教會或宗教從未有過太多的聯係，範妮也沒有，但開始為阿爾姆工作後，她每天晚上都祈禱。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祈禱，但這確實發生了。也許是牧師喚醒了她的信仰。盡管他從不談論宗教方麵的話題，但當他布道時，從他經常唱的詩篇和咕噥的經文中，範妮還是學到了一些皮毛。她對阿爾姆了解不深，隻知道他寫過幾本書，據說是小說，而且在成為一名牧師之前，他是一名共產主義者——嗯，至少是個社會主義者。當範妮準備接受堅信禮時，牧師對她很友好，也很開明。她經常不去教堂，但他沒有追究，也沒有登記她的缺席情況。
阿爾姆的左臉頰上有一道疤痕。範妮在排練聖餐儀式時就注意到了。他向前探身時，從側窗瀉入的耀眼陽光下，範妮看到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條白紋。她想，這可能是被一把斧頭或利劍劃了一下。那道疤看上去很嚴重，盡管範妮對這一發現感到很好奇，但並沒有貿然去問。她敢肯定對阿爾姆來說，那是個改變命運的事件。
當天晚上，範妮入睡前想象著阿爾姆的麵頰受傷的各種可能性：比賽時的一把劍，激戰中的一把刀，或者工地上的一塊木板。當然也可能是一場意外，是阿爾姆年輕歲月中的一段不幸插曲，但如果是意外受傷的話，喚起的恐懼和震撼不會那麽強烈。範妮喜歡這位牧師。她喜歡他的神秘。他大概有多大年紀了？五十多歲嗎？也許更老吧？他結過婚嗎？有孩子嗎？她一概不知。
每天晚上關燈前，範妮坐在床沿邊，雙手交叉，低聲做個即興禱告，似乎是在對她所學到的、聽到的、真心認為重要的東西表示尊重。“親愛的上帝，親愛的造物主和救世主，你是愛和奇跡，甚願你的賜福與同在(2)。”不說“阿門”，也不畫十字手勢，她有自己的習慣，結尾時用手指從額頭觸摸到嘴，再向下觸摸到心髒位置。為什麽要這樣做？這三個部位代表思想、語言和生命，這是範妮自己想象的，也是她希望的。範妮的特殊儀式手勢簡單，因為她並不真正相信神靈，她也不是那種為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尋找歸宿的宗教人士。但她非常期待有造物主或救世主掌管世界，希望事實就是如此。
她很想知道一個有信仰的人是怎麽看待世界和現實的。例如，阿爾姆是怎麽想的？那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在想什麽？從他們之間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中，範妮幾乎什麽也了解不到。
有一次，他們坐在前排長椅上，阿爾姆邊吃著打包帶來的午餐邊聊天。他說他自己是世界悲觀主義者，但又是宇宙樂觀主義者(3)。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因為範妮忘記帶午餐，牧師給了她一塊三明治。但範妮並不餓，所以禮貌地謝絕了。
接下來的星期六是個風雨交加的日子，範妮又沒帶食物。阿爾姆在打開三明治包裝時告訴她，前幾天他心情不好，這種情況不多見，但偶爾會這樣，當然也不是毫無來由的。他會有幾天被一種意想不到的、潛藏的悲傷所控製，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常會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難以自拔。這種情緒像病毒或不速之客，不管用什麽方法，都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擺脫。最後，悲傷會過去，情緒會好轉，整個過程令人難以理解，造成痛苦的原因也很快被淡忘。但前幾天的情況有些不一樣，他說著，用手捋了捋參差不齊的短發。這一次的誘因並不是脆弱的世界，而是一些平庸的事情。他偶然間在電視上看到了一部由阿諾德·施瓦辛格主演的電影：《瑪姬》(4)。不知範妮以前看過嗎？施瓦辛格在影片中展現出了十足的魅力，他的眼神既堅定又猶疑，以一種相當克製的形式揭示了人的本性和情感。
阿爾姆頓了頓，繼續說：很明顯，施瓦辛格並非在演戲，也無意飆戲——他隻想成為韋德·沃格爾，影片中那個陪著將死女兒的正直男人。施瓦辛格依然操著他的特殊口音，成功塑造了不幸故事中的經典硬漢形象。阿爾姆在看《瑪姬》時想到了另一部電影：布列鬆執導的《穆謝特》(5)。不知範妮以前看過嗎？施瓦辛格竟然演了布列鬆式的電影，真沒想到。牧師笑了，他似乎想當然地認為範妮知道布列鬆。可是，是什麽使他想起了《穆謝特》？為什麽他今天還在想《穆謝特》呢？也許是他把這兩個女孩——瑪姬和穆謝特——聯係在了一起，因為這兩部電影都令人痛心。阿爾姆舉起一隻手，指著聖壇上的十字架苦像。他強調說，不是冷酷無情，而是令人痛心。然後他突然從長椅上跳起來，消失在法衣室裏。回來時他手裏拿著一本書，快速翻了翻，讀了起來：“有那麽一會兒，她把頭往後一仰，望著蒼穹的頂點，好像在玩一場可怕的遊戲。水在她的脖子上詭譎地流動，她的耳朵裏灌滿了愉快的嗡嗡聲，就像在參加派對時一樣。當她靜靜地扭動身體時，她感覺到生命在緩緩流逝，因為她聞到了一種氣味，那是墳墓的氣味。”
阿爾姆把書放在範妮的腿上。這本書是給她的。他又起身，彎腰站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現在想出去散步，他說，有時候散步對他比對其他人更有益處。也許是的，當他沿著那條穿過農場、樹林和田野的公路散步時，可能會在路邊發現一棵長得茂盛的薊草，也可能會看看圍場裏吃草的奶牛，又或者看到一隻小鳥從頭頂飛過。這些平凡的事物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給他帶來快樂，使他可以甩掉煩惱。他還可能會對鳥兒或奶牛款款細語：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任何誤會。
(1) 堅信禮是一種基督教的儀式。根據基督教教義，孩子在一個月時受洗禮，十三歲時受堅信禮。孩子隻有被施堅信禮後，才能成為教會正式教徒。
(2) 這句話出自《聖經·舊約·曆代誌》。原文為“甚願你賜福與我，擴張我的疆界，你的手常與我同在，保佑我不遭患難，不受艱苦”。
(3) 這句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說過的話。他稱自己是世界悲觀主義者（universalpessimist），但又是宇宙樂觀主義者（cosmicoptimist）。
(4) 電影《瑪姬》講述了施瓦辛格扮演的農夫所在的鎮上突發了一種僵屍病毒，並四處蔓延。農夫的大女兒不幸染上這種病毒，農夫不顧感染風險，堅持把女兒留在身邊，陪她走完了最後一段充滿父愛的餘生。
(5) 《穆謝特》是法國導演羅伯特·布列鬆執導的劇情片，該片講述了14歲的少女穆謝特，在這個冷漠無情的世界裏，最終靜靜地跳河身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