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亡
一點點、一步步,曠日持久地努力,世上沒有什麽是自然而然就有的。無論是永不停歇的太陽,還是海洋深處最不為人知的生命,沒有一樣事物是不經付出、不用忍耐就能存在的。一隻獾在橋墩下尋找容身之所,巧妙地避開石頭和黏土,從犁過的鬆軟沃土裏探出頭來;建造房屋的木頭因久經風霜而彎曲變形,發出微弱的歎息聲。一切事物都沒有意識到他們自己是多麽能忍受艱苦。
我不記得當時的情景了,但年少輕狂的我曾經聲稱,自己完全可以預知兩個人,預知兩個陌生人是否有一天會相遇。我以為這隻是個數學問題。可要命的是,這句話像一隻長著美麗翅膀和觸角的昆蟲在屋內嗡嗡亂飛,引發一片嘩然。當然,這種預測純屬胡說八道、信口開河,充其量隻是安慰人的鬼話。因為事實恰恰相反,我們能預見到的隻有結局,那就是在所難免的分離。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對夫婦出了車禍。傍晚時分,從購物中心回家的路上,他們的車子鬼使神差地衝出馬路,徑直撞向一座輸電塔。男人當場身亡,女人在醫院裏躺了一個星期後也離世了。這對夫婦撇下了他們唯一的孩子——十七歲的少女範妮從此孤零零一個人。悲劇發生時正值秋天,大雨連綿下了幾個星期,玉米也快要爛在地裏。
盡管範妮還未成年,但是被允許繼續住在自己家裏。幾個月以來,悲傷一直伴她左右,儼然成為她的一部分,像是融入了她眼睛的顏色,融入了她歪扭的鼻子以及彎曲的手指。獨自一人住在老房子裏是艱苦的,但範妮並不覺得費勁。她盡其所能地生活著:上學、修理簷槽、砍柴和除草。她覺得,這些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一天早晨,一陣狂風吵醒了她,院子裏的樺樹劇烈搖晃,用枝條抽打著屋簷。她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踢開羽絨被,耷拉著雙腿坐在床沿邊。她雙手合攏抱在胸前,不是在祈禱,而是在傾聽。是不是有隻狐狸在外麵的垃圾桶裏翻找食物?這讓她想起了母親在廚房碗櫃裏劈裏啪啦地尋找攪拌器、平底鍋的那些夜晚。在醫院慘白的燈光下,她的母親撒手人寰,範妮痛苦地喊叫著:“不!”她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坐在病榻邊等待親人死去是既痛苦又可怕的。她那可憐的、驚慌失措的母親!出於天真的好奇,她問母親到底在怕什麽。難道範妮不知道嗎?她當然比誰都清楚,是死亡,她的母親害怕死亡。不是死亡本身,不是死亡這個事實,而是她自己的死亡。她消逝的生命,已在劫難逃。這讓她很害怕。
範妮驚訝地發現,她對事故發生後那段傷心日子的記憶是如此模糊。她母親的臉出奇地朦朧。她的記憶像個粗製濫造的贗品,被衝淡了,被淹沒了。她的父親呢?也一樣。他經常旅行,範妮記得他總是忙個不停。但有時,範妮會夢見她的父母: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那是想象中的小鎮,但也有繁華的街道、公園綠地、噴泉和熙熙攘攘的鵝卵石廣場。一群鴿子從擁擠的廣場飛起,學童們在報攤前玩耍,一架飛機從頭頂飛過,不知去向何處。這些幻象給她帶來一種異樣的解脫感,但這種快樂是短暫的,很快便會流失、被重置或被遺忘。
奇怪的是,範妮很少會想到她父母去世時的情形,盡管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但她總是能克製自己,找到內心的平衡。她的夢就像角色互換的經典鬼故事:她,一個活著的人,總是在騷擾著死者,攪亂他們的生活。對那個世界來說,她像個幽靈,像個鬼魂。
被吵醒後,範妮有點惱火,她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外屋前有一堆原木需要劈開並堆放起來。雨水打濕的木頭劈起來費時又費力,但範妮能熟練地使用斧頭和鋸子。幸好這些原木已被鋸成她想要的長度:十二英寸(1),非常適合樓上的爐子和客廳的壁爐。她父母去世後,範妮還是按以前的習慣稱呼周圍的事物,所以即使現在她一個人住在這裏,也沒有人來做客,那個房間仍然叫“客廳”。
她的母親來自當地一個古老的家族,當然範妮也是,但終究不是貴族,所以出身並沒有給她帶來名與利。這一家族長居此地,勤勞樸實,他們中有伐木工、礦工和牧羊人,近年來也有人當了乳業員工、技工,還有教師。他們都是忠厚本分的人,對外麵的世界不感興趣,但範妮打破了家族傳統。她有一顆不安分的心,膽大好動,喜歡旅行:十五歲那年夏天,她獨自在日德蘭半島騎行;第二年,她又一個人去了英格蘭西南部。
範妮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把額頭靠在玻璃上,努力回想著夜裏做的夢。是不是關於太空和一顆熄滅的恒星?哎呀,她得抓緊時間了。她穿上雨衣和雨靴,走了出去。她打開前門給屋子通通風,然後走到原木堆邊。這項工作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她有條不紊地把木頭劈開,搬進外屋,靠牆堆放。她不想在外麵留下哪怕一根木棒。
完工後,她把斧頭掛回原處,站在那裏看著房子。這棟建築又長又窄又高,東麵牆上的白漆起泡了,有些地方已經剝落,但從她記事起就一直這樣。房子的其他部位都完好無損,高高的山牆與樹木爭輝,窗戶映射出翠綠的山坡,如果你爬上閣樓或走到外屋後麵的斜坡上,就可以望見沿著平緩的山穀延伸開來的湖麵。
樓上臥室的窗戶開著。範妮聽到屋子裏有撞擊聲。她後退幾步,伸長了脖子。一頭鹿出現在敞開的窗戶裏。它忐忑不安地在樓上來回走動,然後探出頭來,嗅了嗅空氣。範妮和這個林中生物麵麵相覷。它是怎麽進房間的?要怎麽把它弄出去?她可不想在樓梯上與它撞見。或許她可以朝它扔一塊石頭或一根棍子。這個可憐的東西肯定有某種本能,能夠找到重獲自由的路,對吧?如果它被嚇得夠嗆,肯定能脫險。範妮環顧四周,拾起一根木棍揮舞起來。但那頭鹿似乎一點也不怕。範妮跑了幾步,把棍子朝它扔了過去。鹿撒腿就跑,房間裏立刻傳來一陣碰撞聲,緊接著砰的一聲,那頭鹿從窗戶飛奔而出,隨即撞到地麵上,它眼睛睜得大大的,舌頭耷拉在嘴巴外麵。它想跳開,想逃跑,但徒勞無功,它笨重的身體疲軟無力,好像裏麵有什麽東西被揉成了一團。它看起來很想鳴叫,但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隻是可憐的呻吟。
範妮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但什麽也沒有改變,什麽也沒有消失,她還是能聽到,能感覺到,仿佛疼痛蔓延到了她站立的地方。那頭鹿四腳亂踢,痛苦地撲棱著。範妮倒吸一口涼氣,像噎住了一樣沒有呼出。
她聞到了鐵腥味,流鼻血時能聞到這種味道。在幹燥炎熱的夏天,她經常流鼻血,這可能是某種過敏反應,她的眼睛在陽光下也總是刺痛。她看著鹿頭蓋骨上的黑洞,傷口深處有銀白色的物質。為什麽要闖入陌生的房子?在陰暗的樓梯上,有什麽好閑逛的?範妮把手放在那頭可憐的鹿身上。有些花,有些芳香的花朵,如果你聞得夠久,直到最初的癡迷褪去,你會聯想到死亡和腐爛。
(1) 一英寸等於二點五四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