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妮在黑夜裏做白日夢

範妮又失眠了。十月伊始,一股溫暖幹燥的風吹過附近地區,接著下了兩天雨後,萬物開始披上霜雪。範妮整天心神不定。一連幾個晚上,她躺在**等著入睡,就像等待一個說要來卻沒有露麵的靠不住的朋友。在學校裏,她強打精神才能避免在課堂上打瞌睡。在第三天晚上,一直到淩晨四點半,她都沒有合眼,所以索性就起床了。

她在餐桌旁坐下,凝視自己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扭曲身影,胡思亂想著。她和雅諾什之間會發生什麽呢。雅諾什說話或做事的時候,似乎在等待別人的反應,或者等著某種結果,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他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論如何,在某種程度上,他是一個既外向又內斂的人。

範妮熱了些牛奶,又坐了下來,陷入沉思。卡倫怎麽了?她是那麽善良又真誠,可是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範妮疲憊不堪,開始懷疑她和卡倫的相遇隻是一場夢。盡管她知道這不可能,但她的記憶更像是一連串疑惑不解的渴望,而不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一隻大蒼蠅從窗台上嗡嗡飛起,像一架小飛機在她的頭頂附近盤旋。她想起母親總是把誤入室內的昆蟲趕到前麵的台階上放生。範妮則不這麽想——蒼蠅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她無法容忍這些臭名昭著的害蟲。她抓起一遝報紙,把它卷起來,等待著。蒼蠅一落下,她就把它拍死了。她第一次就成功打到了蒼蠅,結果櫥櫃門上留下一團黏糊糊的東西,所以她不得不用溫水和抹布來清洗。

自從她父母去世後,房子就沒被好好打掃過。濕布在櫃門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條紋,看起來像用畫筆在那隻昆蟲死去的地方劃了一下。範妮一向用木頭生火。難道牆壁被煙灰熏黑了嗎?天花板也很髒嗎?範妮看了看時鍾,時間還早著。她在水桶裏裝滿了溫熱的肥皂水,開始清潔廚房。櫥櫃門、台麵、牆壁,還有爐子和冰箱的格子,全都清理了一遍,連天花板也擦了。範妮爬上一把椅子,前後左右移位,用濕布用力擦著天花板。第一遍的時候,貌似更髒了,她後悔不該這麽擦,但再擦一遍後就幹淨了。

她穿著睡褲和背心,筋疲力盡地躺在地板上,仰望著天花板。為什麽這種時候還在想著雅諾什?為什麽她覺得雅諾什是她可以完全信賴的勇敢的人?她帶著驚訝而輕蔑的微笑盯著天花板,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用指尖碰了碰前臂上的三條隆起的傷疤,比起撫摸更像是檢查。傷口開始愈合了。

去公交車站還是有點早。範妮洗了個澡,穿好衣服。她必須去上學。她在午餐盒裏放了一根胡蘿卜,從水龍頭裏接了一瓶水,然後坐下來等著。她猜自己回到家會很餓,但懶得去看冰箱裏是否還有什麽可以當一餐的東西。

外麵黑漆漆的,腳下很滑,她好幾次差點跌倒。到達公交車站後,她在候車亭下的長凳上坐了下來。一陣陌生的眩暈向她襲來,好像身體已經不屬於她自己,感覺混混沌沌又輕飄飄的。她深吸了一口氣,但情況變得更糟。她不得不倒向一邊,感覺到冰冷的木板貼在她的臉頰上。這是一張粗糙堅硬的床,但也隻能這樣了。她閉上眼睛,擠出一絲微笑,卻不知道為什麽要笑。地麵在搖晃,她隻好用手去感覺。是她自己在發抖嗎?

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把她弄醒了。那是一隻溫柔、小心的手。一個人站在她身旁,是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穿著破舊的工作服,戴著一頂帽子。他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沒有,沒什麽事兒,範妮向他保證。她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那人後退了幾步,皺了皺眉頭。他身後是一輛紅色的拖拉機。那台機器在清晨的寒光下看起來很魁偉。範妮眯著眼看著這陌生的一切。確定什麽事也沒有嗎?她點了點頭,她確定。她一直在等公交車,然後睡著了,僅此而已。那人轉身爬上拖拉機。他能載她去什麽地方呢?他顯然認出了範妮。她是那對已故夫婦的女兒。那是一場車禍,是吧?太遺憾了。隻要他能幫上忙,說一聲就行。

範妮還是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她感謝他的好意,想著搭個便車回家也不錯。她爬上拖拉機後,那人啟動了引擎。範妮離他很近,能聞到他呼吸中的煙味。他抽的煙裏一定有很多焦油。那人什麽也沒說,臉上的表情試圖掩飾真實的想法:他不相信她說的話,這個女孩有事瞞著他,她看起來很不對勁。

範妮回到家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外麵睡了很久。她看了看手機,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她在那個破舊的公交候車亭下睡了四個小時。她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一樣躺在那裏,像一具屍體、一個死去的女孩。

屋子裏很安靜。像往常一樣,風在煙囪裏呼嘯。她站著聽了一會兒,陷入沉思。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靠近。一聲低沉的咆哮,但範妮搞不清是從哪兒來的,是在屋內還是在屋外。她打開了前門,冷風吹在她的臉上,一個巨大的陰影掠過房子、樹林和田野上空。大大的冰雹猝不及防地打在屋頂上、牆壁上、樹梢上。範妮低著頭,走到碎石路上。小冰球在她腳邊跳來跳去。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張開雙手,迎接苦澀的冰雨,用手抓住小冰球。笑聲發自她的腹部深處,那是一種喘息般的狂笑。她伸出手臂,讓冰雹砸在皮膚上。也許這就是上帝的意誌?範妮想。如果冰雹就是上帝說話的方式呢?就像《舊約》裏上帝降下瘟疫一樣。也許這就是上帝在對她說話:來自北方的烏雲並沒有憤怒地咆哮,而是發出壓抑的低吟,像是在訴說著所有的暴行和總有一天會降臨的苦難。

冰雹離開了房子和花園,劈啪聲漸漸消失了。範妮望著那團雲影越過東邊的田野,飛向河岸的盡頭,到達了穿過樹林的道路上空。這種自然現象真的是某種神秘的語言嗎?不,她為什麽會這麽想?範妮很少有自我厭惡的感覺。她允許自己想象任何喜歡的東西。但是,如果人生隻是一場冒險之旅呢?那樣的話,人們或許會更容易忘記悲傷,更容易想通發生的各種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