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的陳列
如上所述,明清後期,貴人的吃法從求珍奇、精細趨向保守與規矩。論到吃法,翻新花樣的反而是士紳、官僚和富商,他們講排場,敢冒險。
說到富商,大概最能詳細體現明朝富商縱欲吃法的作品,就是《金瓶梅》了吧。
《金瓶梅》取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故事,看似是《水滸傳》的衍生讀本,但有一處大不同:《水滸傳》裏,好漢動輒呼喝,要大塊牛肉切來吃;而《金瓶梅》全書隻出現了一次“牛肉”字樣,還是文嫂一並切了“豬羊牛肉”讓大家吃。
這是因為宋時官府禁止私宰牛。《水滸傳》裏都是荒村野店、江湖好漢,天高皇帝遠,就吃牛肉;《金瓶梅》描寫的則是清河縣裏的城市居民,光天化日就不太好吃牛肉了。
按《金瓶梅》來看,豬肉似乎在明朝更受歡迎了。北宋的蘇軾在黃州吃豬肉,認為“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所以要“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那就是文火慢燉了。
可是《金瓶梅》裏的情形更妙:西門慶的三個老婆潘金蓮、孟玉樓和李瓶兒下棋打賭,李瓶兒輸了,叫人買了豬頭、豬蹄和一壇酒,讓心比天高的宋蕙蓮來燒。宋蕙蓮燒豬頭,手法精妙,堪稱範本:一大碗油醬,拌上茴香作料,把鍋扣定了,一根柴火下去,燒得豬肉皮脫肉化、五味俱全。我尋思這扣定鍋的做法應該有類似高壓鍋的效果。
妙在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這種深宅大院人家,並不挑肥揀瘦,豬頭肉配蒜,大快朵頤。《金瓶梅》雖寫宋朝,風情卻是明朝的。大概那會兒商人的媳婦們規矩還不重,也不造作,大模大樣吃酥爛的豬頭肉也吃得很高興。
家常吃豬頭肉是一回事,吃排場又是一回事。比如說,西門慶早飯吃個粥就這麽講排場: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鑲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鬆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兒(7)。
用蹄子、鴿雛兒下粥,很奢華了。還有十樣小菜兒呢,真不一定能樣樣吃到,主要是看著熱鬧。
到應伯爵上門來,先上四碟菜果,然後是四碟案酒: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彎彎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的油炸燒骨、禿肥肥的幹蒸劈曬雞。接著是四碗嘎飯:濾蒸的燒鴨、水晶蹄膀、白炸豬肉、炮炒的腰子。
這大概就是明朝富豪吃飯的格局:四碗、四碟連四碟,下飯、下酒的都不同。
最後才是用裏外青花白地瓷盤盛著的紅馥馥的柳蒸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說到這個糟鰣魚,有講究了。
後來西門慶借職權替劉太監平了事,劉太監為報恩,宰了一頭豬,添上自造的木樨荷花酒和四十斤糟鰣魚,外加妝花織金緞子,送來給西門慶。真是什麽人送什麽禮。像西門慶給大權臣蔡京賀壽,送的是用三百兩金銀鑄的銀人和金壽字壺,金銀燦爛,透著暴發戶氣。劉太監送的是豬、酒、魚、緞,這就很實惠,也很顯出手頭有東西,尤其是鰣魚。
鰣魚在明清時地位極高。據說後來康熙下江南,愛找曹雪芹他爺爺曹寅玩兒,就是貪圖有新鮮鰣魚吃。當然,鮮鰣魚很難得,當時又沒有冷藏設備,所以連劉若愚都說,明廷裏也就七月吃點兒。劉太監送的這個糟鰣魚極有道理:既有糟香,又能久藏。
西門慶送了些糟鰣魚給酒肉朋友應伯爵,應伯爵就命老婆將其劈成窄塊,用原舊紅糟兒醃著,攪些香油,預備他早晚配粥吃。或有客登門時蒸一塊來吃,也很體麵。再次說明,糟鰣魚實在珍貴,拿來做粥菜、蒸菜,都能顯出體麵。
西門慶也吃家常菜。一日,畫童兒用方盒端上四個小菜,又是三碟蒜汁、一大碗豬肉鹵,讓大家配麵吃。對於山東人家,大蒜豬肉打鹵麵很家常,很有生活氣息。各人自取澆鹵,倒上蒜、醋來吃。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寄生蟲一口氣吃了七碗,吃完沒忘大讚:“今日這麵是哪位姐兒下的?又好吃又爽口。”“這鹵打得停當……”畢竟他們也就這點兒能耐,多誇幾句,可滿足西門慶的虛榮心。
打鹵麵自古以來都是在鹵子上見高低。明朝時能用豬肉打鹵,配蒜配醋,已算高級了吧?
應伯爵等人吃完了麵,知道自己吃了蒜嘴裏有味,又要來溫茶喝,怕熱茶“燙的死蒜臭”。連吃帶喝,樣樣不少。之後黃四家送了四盒禮來: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應伯爵見後搶了幾個吃,邊吃邊遞了兩個給謝希大。臨了應伯爵不忘誇讚西門慶,說他吃的、用的,別人都沒見過——西門慶好像特別好奉承,李瓶兒、應伯爵等人隻要誇他“你吃的、用的,別人想都想不到”,他就很是得意。畢竟奢侈品嘛,就講究個稀缺性。但細看,的確奢侈:烏菱與荸薺不罕見,但都是新鮮的,就難得;四尾冰湃大鰣魚更是不得了。後來西門慶在書房賞雪,就讓應伯爵嚐了“做夢也夢不著”的玩意兒——“黑黑的團兒,用橘葉裹著”,卻是用薄荷、橘葉裹的蜜煉楊梅,叫作衣梅。酸甜可口是必然的,而且味道應該勝過話梅:話梅是醃的,講個鹹酸,應該不如衣梅適口、甜潤。這就算是甜品了。
西門慶也吃螃蟹,但吃得很精。西門慶的兄弟裏,不算殷勤的常峙節得了西門慶的資助,為了謝西門慶,特意讓常太太做了螃蟹鮮,並兩隻燒鴨子,送來給西門慶。
這螃蟹鮮的做法很“精彩”:螃蟹剔剝淨了,裏麵釀著肉,用椒料薑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炸,醬油、醋造過。這種吃法很精致,而且細想來也很適合西門慶。
按劉若愚所說,內廷的人也是到秋天才吃新鮮螃蟹的,要自己剝了吃才香甜,還顯手巧。像常太太給西門慶的這個做法的螃蟹,大概既能伺候西門慶吃得高興,又顯得自己手巧,心意也有了。
常太太給西門慶安排的這種吃法,不是持螯賞菊的風雅吃法,卻是實實在在味道俱全的土豪吃法,很紮實。至於要加燒鴨,也不奇怪。因為螃蟹不夠油,所以要吃點兒肥潤的。想來不難理解吧?
吃東西歸吃東西。若是宴席,就要講排場了。宴席講究吃茶擺果、冷盤熱葷、小中大碗、鹹點甜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瑣碎得不行。
如西門慶請太監吃飯,就得搭棚子、上歌舞、堆看盤,看得人眼花繚亂。如果是便宴,也得聽彈唱、獻大菜、賞銀子。大概明朝的紅白喜事宴席都得走一遍類似流程。描寫起來往往都是字句華麗,熱鬧歸熱鬧,真多好吃倒不見得——吃過類似宴席的諸位一定懂——雖然水陸雜陳,但不一定吃得香。
所以,大概明清富商們的吃法,是一派豪奢風格:錢多得沒處花,窮奢極欲,宴飲狂歡,便想在吃上找樂子,不隻好吃,還能炫耀。
比如,不止一處有類似傳說:一個富商早起吃燕窩進參湯,還要吃兩個雞蛋,每個雞蛋價值一兩紋銀。據說母雞是用人參、鹿茸之類珍奇食材喂大的。類似內容改頭換麵後在揚州、蘇州、杭州的傳奇裏都出現過。大概這種珍貴雞蛋算當時的普遍現象。
風雅一點兒的,比如《都公譚纂》說,明代富翁李鳳鳴家有個櫻桃園,便在櫻桃園中開宴會。園中有八棵櫻桃樹,每棵樹下擺一案,案上放瑪瑙玉器,另配一位美女伺候客人,是為櫻桃宴。這個聽著既驕奢**逸,又帶點兒風雅,真也是有錢人做得出的。
清朝的士紳官僚更熱鬧。按薛福成的記錄,清朝河工最富,吃起宴席來大開大合不要命,務求花樣翻新。比如,道光年間河道吃個宴席,光豆腐就二十多種,豬肉五十多種,看著令人眼花繚亂。
按照青城子的《誌異續編》,當時有些奇怪的吃法被視為珍味。比如:
——將十幾個生雞蛋灌進豬尿脬裏,在井裏浸一宿,就成了一個巨大的蛋。大家吃著嘖嘖稱奇。
——雞、鴨、豬肉切細,裝在豬尿脬裏(這個廚師似乎對豬尿脬的功能頗有心得),用鹽和好,風幹來吃:我覺得似乎是某種奇怪的肉泥。
——鮮筍煨熟,裏頭挖空,金華火腿切細,塞進筍裏,烘幹食用。想來是蠻鮮的,就是太費工夫了。當然,有錢人無所謂。
大概,宮廷禦廚是生怕菜寫得不明白、不仔細,不敢跟天子、後妃們折騰花樣;富商卻追求花樣翻新,務必嚇得客人目瞪口呆,才算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