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乙宏安

三韓部的族長金伯拖著沉重的身體進入政事堂。他肥頭大耳,短須疏眉,一對鼠眼上下左右轉個不停。見到乙宏安後,這人並未下跪,隻微微鞠躬,問安道:“三韓部族長金伯見過大加。請原諒屬下有膝傷不能行全禮。”

乙宏安審視著金伯。“免禮了。金伯,你遠道而來,有事情稟報?”他說著擺手,示意金伯在右側的檀木椅子上落座。

椅子大得能容下兩個人。金伯扶著把手,身體慢慢滑入椅中,還溢出不少肥肉。這個動作讓他沉重得喘了口氣。“大加,您看到了,在下老病不堪。春天都來了,我還隻能披著密不透風的獸衣,不知道還能看到幾個春天。這人啊,一老就容易昏聵,老想著過去的事。趁我腦子還清醒的時候,我鬥膽和您商議一下,看什麽時候能把我三韓部的自留地還給我們?”

一聽到此話,乙宏安心裏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他口中所謂的自留地,是乙宏安的父親乙支文德率領族人與當地土著戰鬥,經曆流血犧牲才得來的。三韓人隻不過也在那裏生存,便獅子大開口,宣稱冬比忽城以南三十裏外的土地都是三韓部的。此人竟然還恬不知恥地連續討要了幾年。

乙宏安微微皺眉道:“金伯,灌奴部從未許諾要還給你們土地。我父親沒有,我也沒有。我還要告訴你,我兒子也不會。你們三韓部在我的治理下豐衣足食,為何還在琢磨這些陳年舊事?”

金伯的鼠眼中射出一道寒光,雖轉瞬即逝,仍沒能逃脫乙宏安的眼睛。金伯溫和地回複道:“灌奴部族民占領我三韓部土地,雖然我想忘掉,但是我的族人忘不了。我快死了,無所謂,不想再打打殺殺。可我的孩兒們總是念念不忘,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像初生的牛犢子,總要出來撞一撞,撞得頭破血流才肯罷休。”

這番威脅讓乙宏安驟然提高了嗓音。“那你就好好管管你的兩個兒子!我聽說他們在族內胡作非為,強搶民女,還濫用武力。這是你的族內事務,我不便插手。不過我警告你,如果他們敢在我的地界上作惡,我定會重罰!”

乙支家的承諾抵萬金,警告更讓人膽寒。乙宏安明白無誤的闡述並未讓胖子退卻。金伯臉色僵硬地回答:“‘凡事必報’,大加,我當然知道您的族語。我定會嚴加看管他們。”

乙宏安頓了頓:“金伯,你關於自留地的想法,我聽到了,你的直抒胸臆讓我敬佩,但我必須拒絕你。大地是我們的恩人,我們視之為生命。土地問題不容討論。”

金伯支撐著身子站起。“既然大加如此明示,在下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回去力當勸服眾人。”

暮光剛盡,乙支府西書房就亮起了燈光。這是一間陳設整肅簡樸的書房,沒有地毯,也沒有任何紗帳窗幔之類的華貴裝飾。房內最顯眼的是貼牆而立的書架,上麵置滿了紙書和羊皮書。正對中間書案的牆麵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高句麗地圖。牆壁上點著油燈,照亮了整個房間。乙宏安站在地圖下沉思。

夫人高建麗身穿家常黃色綢緞輕裳,安靜地坐在書架下的寬大椅子上,若有所思。跳動的火焰在她臉上閃動。

乙宏安轉頭,默默看著五個孩子的母親,突然覺得她變得既瘦小又脆弱,而他也變成了十八年前對她許諾終生的青年。夫人有著高家的傲骨和霸氣,但她最終選擇了忘記公主身份,成為一名樸素的乙支夫人。

他近前,撫摩夫人如絲般的濃密秀發。夫人把頭靠在他的胸口處,傾聽他的心跳,撫摩他的後背。這是他們最喜歡的愛撫。夫人每每撫摩他時,指尖傳來的輕柔都會穿透他的心,讓他感受到二人的連結,也讓他明白家庭的責任。這總會給他力量。

這是他喜愛的時刻。

“卓兒睡下了?”乙宏安最終打破了書房裏的寧靜。

“服完藥後就睡了。奴兒執意不肯離去,我勸了半天她才回房。”夫人仰起頭,抓住他的臂膀,“夫君,是誰竟然對卓兒下如此狠手?”

這個問題讓他如芒刺背。先是自己在鎮軍大營遇險,又是兒子遭人下毒,很顯然,他已經成為別人的肉中刺、眼中釘了。

“夫人,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他向夫人許諾,“讓幕後黑手付出代價。”

門被打開,乙宏措、甘左進入書房。

眾人坐定後,乙宏安問道:“措弟,三韓部的子弟們是否入了今年的學館?”

措弟給自己倒了杯米酒,啜了一大口,瘦長的身軀優雅地滑入椅子。“三韓部族長金伯一行五十餘人前日來到冬比忽,我安排他們在城中旅舍暫時住下。他的繼承人金繆,以及金繆的弟弟金昂都已加入了學堂。”

每次看到這些操著韓語的三韓人,乙宏安心中就會隱隱不安。“咱們腳下的土地原本屬於三韓部,他們仍然對此耿耿於懷。他們雖然臣服於我灌奴部,但世仇不是幾日就可以消解的。我等必須萬分小心,不要讓他們起了反意。”乙宏安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乙嬌解救的百濟王子扶餘隆仍在府中?”

“嗯。”措弟回答,“好吃好喝地供著呢。”

乙宏安說道:“我們一定要把他保護起來,以此來鉗製百濟。”

“阿兄,”措弟問道,“扶餘隆為什麽逃到了我大麗境內?”

乙宏安回答:“百濟國王扶餘義慈有兩子,長子扶餘隆和次子扶餘豐。百濟國民間傳言說二子不合,已成水火不容之勢。看樣子這像極了二子內訌,扶餘隆失敗後逃至我處。”

夫人在一旁問道:“什麽事情竟然讓兩兄弟如此反目?”

乙宏安回答:“無礙乎繼承人之爭。我聽說百濟國王扶餘義慈早就認定了長子扶餘隆為繼承人。估計是鬼室福信、扶餘豐知道父王的安排後,做出了瘋狂的舉動——廢掉扶餘義慈,除掉扶餘隆。否則無法解釋扶餘隆為何被迫投我大麗地界。”

夫人在一旁憂心忡忡。“扶餘隆受了傷,一直是嬌兒在照顧其起居飲食,天天與扶餘隆相伴甚密。”

乙宏安驚訝地問道:“竟然還有此事?我說這段時間為什麽府中如此安靜。”

措弟在旁邊笑道:“阿兄、阿嫂不用擔心。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嬌兒也已經十四歲了,也該說個婆家了。大麗、百濟聯姻,固我大麗邊界,卻不正是天作之合嗎?”

夫人白了措弟一眼。“小叔此言差矣。百濟王子是什麽樣的人你我都不清楚,如何能輕易嫁人?兒女終身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措弟隻是“嗬嗬”笑。乙宏安出來打圓場:“夫人,太子高寶雄明日即可抵達冬比忽。”

“我侄兒到了冬比忽?”夫人詫異地問,“我對此一無所知。”

每個人都隻知道他應該知道的,這樣才能保守住秘密。“太子是微服出行,來冬比忽宣布旨意。”他向夫人解釋道。

“宣布什麽旨意?”高建麗問道,“如果是我阿兄榮留王的旨意,一封書信就行了,為什麽還要派太子專門過來?”

“太子為什麽親自過來,還不得而知,總之我感覺不妙。大麗的朝堂表麵看似平靜,實則危機四伏。我高句麗五大部落的紛爭已經持續了數百年。”乙宏安呷了口茶,“我不想再卷入朝堂之爭。”

措弟酒杯中的米酒很快又空了。他滿上後問道:“阿兄,太子此行不會是和蓋蘇文有關吧?”

乙宏安馬上想起了那把匕首和卓爾胸口的鮮血,還有巫師的血光預言。為了不讓夫人擔心,他沒有回答措弟的問題,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措弟,給大唐進貢的事情安排得怎麽樣了?”

措弟“咕咚”灌了一大口酒。“阿兄施行仁政,日夜操勞,又開化三韓民眾,我們的處境比剛占領冬比忽時強上萬分。如今百姓富足且踴躍上繳賦稅,所以籌集貢品並不困難。阿兄,這是我冬天籌得的貢品清單,足以作為給大唐的歲貢了。”措弟說完後從衣袖中抽出一張卷著的羊皮紙,遞給乙宏安。乙宏安接過來展開,看到紙上寫道:

黃金 兩百斤

白銀 一千斤

紫水晶 五百斤

黃玉 五百斤

黑曜石 八百斤

瑪瑙 三百斤

金銀飾品 一千件

冬比忽山參 兩百斤

魚卵醬 八百斤

壓糕 一千斤

虎皮 十張

駝鹿皮 兩百張

紫貂皮 一千張

公熊熊膽 五十隻

鹿筋 一百斤

鹿茸 五百對

他仔細看完後將單子還給了阿弟。“今年冬天時間長,歲貢遲了一些。不過,好歹是個收成年。措弟,今年得走海路了。這歲貢是壓在我大麗身上的一道枷鎖,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他法了。幾十年前,大隋傾全國之力壓境,我們差點亡國,那景象曆曆在目。大唐比大隋強盛百倍,我們安敢開罪?歲貢由五大部族輪流完成。去年,泉蓋蘇文隻上貢了百頭牛羊牲畜敷衍了事,大唐貞觀帝勃然大怒,揚言要發兵來攻,還是榮留王特意遣出使臣,竭力修好,才避免了一場戰爭。”

措弟放下酒杯說道:“阿兄放心。我聽從阿兄的建議,親自帶人走海路,取道大唐蓬萊至長安。我已聯係好蓬萊州府,他們自會做好接洽事宜。”

乙宏安滿意地點頭,又叮囑他:“這些日子海上暴風驟起,要小心再小心,不可再貪酒誤事。你的人手可夠?”

阿弟答道:“夠了,我叫上了最得力的助手,還征召了上百名老漁民。阿兄盡管放心,隻要貨物一上岸,再與我大麗無關。後日我去祠堂拜祭祖宗,隨後走海路赴大唐。”

“有勞措弟了,千萬注意安全。”乙宏安看著僅存的胞弟,眼中全是愛意。

夫人正在給旭兒織一件羊毛外套,灰白的羊毛線在手上靈動地跳躍。“卓兒中毒之事,探查可有進展?”

措弟的臉上有一絲隱憂。“醫師確定是有人在水裏下了毒。我聽乙嬌說,上堂課時,扶餘城的陰強、陰歌兄弟倆和三韓部的金繆、金昂有爭執,隻怕是那時有人趁亂給卓兒下了毒。”

夫人問道:“為什麽要單單害卓兒?”

夫人的問題讓乙宏安陷入沉思。他想起城中關於蓋蘇文的傳言,隱約感覺有一隻黑手在背後推動這些事。難道是泉蓋蘇文欲置我乙支家於死地,從而獨斷朝綱?

措弟在一旁說道:“城內有謠言,說卓兒的親生父親並不是阿兄。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卓兒肯定也聽到了。你看他整個冬天極少出府,遇見人也不願意多說話。”

措弟的話讓乙宏安的心跳少了一拍,也讓夫人停止了指尖的針線活兒。

乙宏安吃驚地問道:,“你們都聽到這個謠言了?我怎麽對此一無所知?!”

甘左道:“你整日忙於部族事務,哪有閑暇聽這些閑言蜚語。”

措弟也回道:“這隻是城中傳言,不知源頭。”

乙宏安站了起來,對措弟說道:“措弟,你明日就去尋找散播此謠言的人,務必找到帶回見我。對於此等人,必須用重刑酷典。如果有人主動散播謠言,也一並拿獲。”

此時夫人卻說道:“關於這個謠言,想必倫兒、奴兒、嬌兒也都聽到了。尤其是奴兒,她和卓兒關係甚為親密。如果她信,日後發展出不恥之事,咱們乙支家卻如何收場?”

措弟又灌下一大杯酒。乙宏安歎了一口氣道:“何嚐不是,這件事是我最擔心的。卓兒極為聰明,擅長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文武全才,也是乙支家的繼承人。他既然到了婚嫁年齡,我看就應該給他找一個封臣,或是另外四大部族的小姐來婚配。西部於支留有個可愛的女兒於華瑤,或許就不錯。乙奴、乙嬌都已超過十四歲,也要盡快婚配。夫人,你可以多多留意此事。”

乙宏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讓他極為不安。他的目光轉向夫人,緩緩說道:“說起卓兒,他剛醒來時,說夢裏見到一個戴著鷹徽紫晶的女人,還招手讓他過去,讓我大吃一驚。”

措弟聽到後,臉上的歡笑變成了驚恐。夫人高建麗更是臉色大變,閃爍不定的燭光在她臉上詭譎閃現。“夫君,你這一提醒竟然讓我毛骨悚然。這物件怎麽會在他的夢境中出現?”

乙宏安想起了可怕的“雷電之晚”。他站起來走到窗前,目光陷入無盡的黑暗,沒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