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乙天旭

他正在書房讀書,父親推開門進來 。“旭兒,為父好想你!”父親緊緊地抱住他。

數月的分別卻像過了一輩子。如今見到父親,他心裏別提多高興了。“父親,我每天都盼著你回家!”

“是啊,旭兒,我終於回來了。可是——”父親緊張地看了下四周,“不對,這不是我待的地方,不是這裏。”父親慈祥的臉變得緊繃和蒼白。父親粗魯地放下他,轉身走出門。

“父親,那你要去哪裏?”乙天旭大喊。

乙宏安並不答話,走得飛快。乙天旭在後麵緊緊地追趕,使勁呼喊父親,可乙宏安就是不回頭。在灰暗的乙支府裏,乙宏安像個幽靈一樣穿行。乙天旭跟著父親來到二進院,父親的蹤影消失不見。

乙天旭環望四周,黑夜像墨汁織成的網,隻有宗祠門前的燈籠如鬼火般閃爍。恐懼擊中了他,心緊縮在一起。父親進了宗祠?

宗祠乃祖宗歇息之所,不得擅入。他心裏焦躁,顧不得許多,推門而入。

陰森森的宗祠內冰冷無比,吸入的空氣在他體內凝結。除了畫像前的長明燈,宗祠內並不見父親的蹤影。

“父親,父親。”乙天旭在屋內喊道,清脆的聲音撞到牆壁上,回音卻陰沉死氣。宗祠正中間擺放著列祖列宗的畫像,突然間他看到了父親的畫像。他倉促後退,畫像裏的父親正在對他笑……

“父親!”他渾身冷汗,從夢中驚醒,“父親!父親!”

“小主人!”有聲音在喊他。他看了下四周,發現自己正倚在藤椅上,汗濕重衣。

“小主人又做噩夢了?”阿兄或玀正在幫他研墨。看到他受驚,或玀放下手中的活兒,過來替他擦汗。

“看樣子是的。”阿弟或貘在一旁附和。他正在用鹿筋製作弓弦。

沒想到午後的小憩會帶給他這樣一個噩夢。他坐起,給白鷹天劍喂食。心神不寧時,他總會看看天劍,和它說說話,這會讓他安寧。可是無論他怎麽解釋,或玀、或貘兄弟倆都不信他能與白鷹對話

他告訴兩位好朋友:“這有什麽不可能呢?你們兄弟倆雖是兩人,心意卻相通。我和天劍也一樣。”

天劍威武地站在橫梁上,金黃色的眼睛盯著乙天旭,發出冰一樣的寒光。它尖尖的嘴巴向下鉤著,像隨時準備叼起獵物。它通體全白,胸脯上有金黃色的花紋,柔美的雙翅閃現著綢緞一樣的光澤。

“或玀、或貘,你們的族人練過鷹嗎?”他問。

或玀、或玀道:“小主人,練過。”

“不要叫我小主人。”

“那劉至夫子會責備我們的。”或玀、或貘辯解道。

“那咱們私下就是兄弟。”他一笑,“你們的族人怎麽練鷹?”

阿兄或玀道:“鷹是最凶猛、最不聽話的,也是最無情的飛鳥,通常飛走就再不回來了。逮到山鷹後,族人會用鹿皮罩子罩住它的頭,餓著它,直到它瘦成細條狀。”

阿弟或貘道:“再刮掉它肚內的油腥。就是把新鮮兔肉切成塊,用硬草拴住肉,囫圇個兒喂給它。由於它肚內不能消化,它會囫圇個兒吐出來。這樣草上就會沾上它肚內的油腥。等腸子徹底清理幹淨了,才喂它少量的食物。”

阿兄或玀穩重地像個小大人,篤定地說:“之後,給它戴上鹿皮罩坐搖車,把它徹底晃暈,分不清天上還是地下。鹿皮罩取下後,它的眼睛散發的不再是寒光,而是迷茫的柔光。”

乙天旭才不舍得用這樣殘忍的訓練方法對待天劍。“我的天劍對我的家人和朋友無比忠誠。它對敵人才會殘酷,我不想改變它眼中的神色。”

阿弟或貘把弓弦搓成一團,拽了拽試試鬆緊。“小主人,這之後它就聽話了嘞。你可以隨意地在它腿上係上皮條、尾巴上拴上鈴鐺,讓它不能高飛。之後我們讓它站在自己左臂上,讓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終和我們成為一體。一切結束後,我們會把它的皮條和鈴鐺解下,不過它再也不會飛走,仍會飛到你的左臂,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忠誠至死。”

“乙支家的鷹不用這樣訓練也會忠誠。我永遠不會這樣訓練我的天劍。”因為它已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了。天劍好像知道了乙天旭的想法,撲騰幾下停到了他的左臂上。“是這樣的嗎?”他驕傲地展示。

或玀仍然莊重,而或貘則是一臉的吃驚。吃完午飯,他們三人出了冬比忽南門,攀爬不遠處的鬆嶽山。到了山頂,他大汗淋漓。從山頂往下看,眼前是一片綠色的海洋,春風吹起,數不清的綠葉像波浪一樣起舞。漫天的綠色中有一抹紅黃色,像獵物身上新鮮的傷口。再仔細看,卻是一處四角攢尖亭閣,孤單地坐落在無盡的青山中。

“聽城裏人說,有一術士常在此亭閣出沒。據說他通鬼神之術,探得人間機密。小主人,我們去探查一番嘞。”阿弟或貘向他建議。

或貘的話正對了他的心思:“走,我們下去看看。”

天劍“撲撲”地從乙天旭的肩膀上飛起,不一會兒就徑直飛到了亭閣尖頂上。三人隻能下了山,沿著崎嶇山路往亭閣走去。亭閣非常顯眼,看起來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真正走過去卻如同登天般難。他們跨過一座山麓,又經過一段沒有道路的的絕壁,終於來到亭子前。乙天旭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小亭正上方的雕屏是一塊漢白玉,上麵並無題跋,卻刻了一幅畫:在波濤洶湧的河麵上,浪花中駛著一葉扁舟,一個滿臉黑須的彪形大漢拿著一把長刀,砍向一個跪在船內卻挺直脊梁的清瘦僧人。旁邊的兩根柱子上分別刻著兩列內斂的黑字。他輕聲念道:

度人無數成仙果

脫去皮囊亦長生

這對條幅大有深意。乙天旭正尋思間,一個聲音從亭內傳出:“有緣人請進,等你多時了。”

乙天旭推開小門。亭子裏漆黑一片,冰冷、死寂,充斥著各種氣味:畜骨、豆蔻、紅豆,還有腐爛的味道。僅有的光明來自一個做成佛祖形狀的火盆。它放射出陰暗的綠光,而不是橘紅的火焰。

昏暗的火光中,一個胖大的光頭巫師懸在半空。乙天旭呆住了。巫師有雙黃褐色的眼睛,沉澱其中的是難以言喻的邪氣。解救大阿兄的巫師?他細看,赤腳袒胸,碩大的腦袋——正是此人。

“有緣人,我們又見麵了。”巫師嘶啞著嗓子說。

“大師,上次您救了我大阿兄的性命,感謝您!”他跪下對巫師行禮,拜了三拜。

巫師輕蔑地一笑:“他命不該絕,我隻是順手而為。而你父親……呃,你父親,我勸誡過他不要北行。他命中有此劫,我無能為力。”

乙天旭的身子一顫:“你看到我的噩夢了?”

“有緣人,”巫師舒展開雙眉,“我們這皮囊、這亭閣、這山水、這世界本來就是一場大夢,是一本早已撰寫好的書秩,而我們人類隻是其中被動遊弋的微小顆粒。這空間,還有時間,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因為一切都已經被寫好,人再掙紮也掙紮不過自己的命運。看開些,有緣人。”

“我的阿叔還活著嗎?”他問。

“他看著你,而你永遠也不會看到他。”光頭巫師說道。

“那我的二姊姊乙嬌呢?大姊姊和大阿兄會回來嗎?”

“雪塔在燃燒!你們兄妹五人,我隻看到兩人站在一起。”巫師撫摩著他渾圓的肚皮。

乙天旭的心如緊繃欲斷的弓弦,他顫抖著問:“我父親呢?”

“你已經知道了,有緣人。”這回答像棍棒擊中了乙天旭的頭部,他好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他還要發問,巫師已然閉上了眼睛。任憑他如何請求,巫師都不再回話。

“小主人,我們下山吧。府裏人還等著我們呢。” 或玀在門外說。

乙天旭麻木地跟著二人下了山。回到府中後,他來到師傅劉至的房間。

乙天旭問道:“師傅,夢會變成現實嗎?”

“夢不是現實。”劉至和藹地回答。

“為什麽我的夢如此逼真?”他搖著頭、咬著牙齒和舌頭,卻感覺不到疼痛……

晚上,二阿兄乙天倫拿著一張紙條走了進來。乙天倫剛跨進他的書房,乙天旭就感受到了異樣。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堅強的二阿兄如此孱弱、萎靡,還有眼中透出的絕望。二阿兄動作緩慢,宛如夢遊般地走到他身旁,灰色眼瞳裏淚光晶瑩。

乙天旭展開信紙,發現自己在顫抖。“信上……信上說什麽?”他不敢看。

二阿兄淚流滿麵,緊緊地抱住他:“小弟,我發誓定給父親帶去正義。”

乙天旭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二阿兄,身體抽搐著放聲大哭……

兩天後,乙支府的每個角落裏都塞滿了人,冬比忽城也是如此。

政事堂擠滿了陌生人。乙天旭進去後,看到二阿兄正坐在高台正中間——父親原來的位置。阿娘、甘左還有戴圭分列兩邊。二阿兄看他進來,把他抱上石座。

二阿兄好像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他很少笑,永遠是一副莊重的樣子。追隨父親的這些大家族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並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考察他。乙天旭看得一清二楚。

灌奴部四大家族中,扶餘城的城主陰江德把兩個兒子陰歌和陰強都派了過來。孤竹城大室家的女頭領大室曼也來了。述川城的城主位古大人也在人群中,唯獨缺少三韓部的金家。

整個大堂叫聲鼎沸,甘左阿叔喊道:“安靜……”吵鬧的大堂才慢慢恢複了平靜。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二阿兄身上。二阿兄穿上了父親經常穿的紫色長袍,腰上懸掛著寶劍鷹爪。“我代表父親感激各位的到來。”愛笑的二阿兄表情嚴峻而肅穆地宣布,“我父親被蓋蘇文和他的兒子們所害。我召喚你們來,就是為了公平正義。”

陰江德的小兒子陰強是個黑壯小夥,嗓門兒奇大:“乙天倫,我們敬仰的乙支大人被人害了,我們當然要為他報仇。不過,你還是個毛頭小子,從未帶過軍隊。這個擔子我來挑,你把指揮權給我吧。”

“得了吧,你們陰家還能指揮,誰能服?”“虎女”大室曼壯實得像個男人。傳說她曾在林中徒手馴服過猛虎。她宣稱自己雖是女人,卻完全不輸男人。她來乙支府時牽著一頭身長一丈多的猛虎,引得天劍一聲號叫。

阿娘雖嫁入乙支家多年,但仍然有著高家人的強硬:“蓋蘇文殺了你們的國王,你們的大加,罪不容誅,理應征討。倫兒如果不指揮軍隊,不能算大加。”

二阿兄隨後冷靜而禮貌的回答漸漸收服了眾人的心。

位家的族長位古是個奇高無比的人,帶著兩個兒子過來了。他和大阿兄一般高,身形卻是大阿兄的兩倍,聲音猶如鎮軍大營裏的戰鼓,響亮有力。“小子,想讓我們服你,就得露點真本事,看看你是不是乙宏安的種。我和你過個手,你如果能贏我,我的族軍就歸你指揮了。”

“位古阿叔,不要開這種危險的玩笑。”

“那你是不敢了?”

隨後乙天倫脫下披風,來到政事堂中央。他們扭在一起。在一次重重的絆摔後,位古在地上掙紮了半日才爬起來。他惱羞成怒,竟然拔出一把醜陋的巨劍。這時天劍“唰”的一聲飛起,在他額頭狠狠啄了下,位古登時頭破血流。位古捂著眼睛,鮮血從指間流出。

“位古大人,這隻是一個警告。如果再敢這樣,天劍不會再撕你的皮肉,而是撕出兩隻眼睛。”乙天倫說。

位古盯著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是你父親的種。哈哈哈!” 之後是滿堂的喝彩聲。位古發誓從此跟定了乙天倫。

亂哄哄的乙支府直到晚上才漸漸平靜下來。乙天旭讀完功課剛要熄滅蠟燭,乙天倫進入房間,一臉蒼白,失去了在政事堂上的鎮靜。“位古不是最可怕的,三韓人更野蠻,用頭顱當酒器。他們部族人口眾多,金繆就是頭野獸。”

“恐懼不是罪過,顯露恐懼才致命。”乙宏安曾經這樣教育他們,乙天旭鼓起勇氣,重複給二阿兄聽,“你收服了位古,在我眼中是個英雄。”

“我不想當英雄。我特別希望父親、大阿兄在這裏。”乙天倫一陣歎息,嗓音中充滿了渴望。

乙天旭悲哀地想:要是父親還活著該多好!二阿兄才十七歲,也就比我大五歲,我們應該在後花園玩耍的。雙神為什麽容忍壞人奪去父親的生命?“你是我的阿兄,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保護你。”乙天旭知道,他和天劍一定能幫助二阿兄。

乙天倫撫摩著他的頭說:“小弟,你已經十二歲了,是個大人了。我走後你就是冬比忽的城主了。劉至師傅會教你如何統治。”

“可是我不想做城主。”他隻想讀書。

“小弟,我走後,你再也不能使性子了。”

“我要和你們在一起。”他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等我回來。我向你保證,我會回來的,還會帶著大阿兄和乙奴回來。”乙天倫用堅毅的眼神告訴他。

第二日,乙天旭來到政事堂的時候,乙天倫正和甘左、戴圭、位古、陰強、大室曼等人商討三韓部的問題。

“三韓部的金繆並未出現,也沒有書信往來。”甘左對眾人宣布。

“族有難,韓必亂。”戴圭阿兄的額頭長出了白發,“三韓部金繆如果歸降便罷,如果不歸降,我建議大加馬上出擊,消滅他們。”

陰江德的長子陰歌身形細長、輕盈,背著一把比他還高的長弓,比他的阿弟陰強沉穩許多。“三韓人陰晴不定,榮譽和誓言對於他們來說都是風。過去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將來也會是我們的敵人。我建議,攘外必先安內,先端了三韓部,再發兵平壤。”

甘左同意:“我估計三韓部已亂成了一鍋粥。三韓部內部分成了兩派,主戰派和主降派。主戰派成員有金繆的阿叔金三笠,他們主張趁此亂局將我灌奴部趕跑,恢複他們祖宗的自留地。”

大室曼的聲音像個男人,脾氣急躁得像頭野獸:“那還等什麽?趁他們現在立足未穩,發兵三韓部,徹底解決禍患。”

甘左倒是有所顧慮:“三韓部有將近兩萬士兵,要消滅這麽多人會讓我們損兵折將。”

戴圭的臉龐瘦削得厲害,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金繆仍在搖擺未定中。我的斥候探到,他們的人馬並未出現異動。”

乙天倫沒有父親乙宏安那般的鎮定,雖然他在努力。“我們隻有五萬大軍,而蓋蘇文有十幾萬大軍。我們負擔不起和三韓人起衝突——”

“大加,金繆求見。”有侍衛進來稟報。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他們麵麵相覷,交換眼神。乙天倫問道:“金繆?他帶了多少人?”

侍衛回答:“隻帶了兩名隨從,並未見到大隊人馬。”

乙天倫看了眼戴圭和甘左,說道:“帶他進來。”

壯碩的金繆大步邁入政事堂。他穿著三韓人經常穿的左衽上衣,頭戴高簷圓邊帽,手中端著一個托盤,上麵蓋著一層紅布。

金繆徑直來到政事堂中央。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對著乙天倫單腿跪下,嗓音洪亮地說道:“乙支大人,我父親的死與灌奴部無關。在乙宏安大加的關懷和治理下,三韓物阜民豐,我們三韓人對乙宏安大加交口稱讚,衷心擁護。隻要我是三韓部的族長,三韓人絕不會反對灌奴部。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主張趁機興風作浪,對您開戰,這是卑鄙的見識。為了展示忠心,”金繆說著揭開了紅布,“這是我阿叔金三笠。我殺此人,向您宣誓三韓部族永世效忠灌奴部!”

乙天旭看了一眼便渾身發抖:托盤上放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麵目腫脹,脖子和臉頰上的血已經凝固,像刷了幾道紅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