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乙宏安

“報!唐軍五萬兵發柳城(今遼寧朝陽縣)!”

“報!唐軍跨過遼河,占領懷遠鎮(今遼寧沈陽市西南)!”

“報!唐將龐孝泰率兵圍住遼東城!”

溫暖的春天,冰冷的情報。灌奴部大加乙宏安站在冬比忽的城牆上,皺著眉頭聽完了這些緊急軍情。

受困的遼東城位於大麗北部,離冬比忽有數百裏之遙,但五大部族同為大麗人,麵對著共同的敵人——冉冉升起的大唐。乙宏安不得不擔憂。

疾風吹起時,羊毛鬥篷在他背後抖動,像有了生命。戰爭即將來臨,他感覺到了。他說不上敵人是誰,有可能是情報中的大唐,也有可能是新羅,甚至百濟。

乙宏安縱橫沙場二十餘年,對戰爭並不陌生,也不懼怕。但這次不一樣,他凝神遠望,在城牆上微微顫抖,這次關係到大麗的生死存亡。

他與結拜兄弟甘左登上最高的箭樓,唯有堅固聳立的城牆才能讓他心安。

落日西沉。乙宏安低頭俯視,腳下的護城河**漾出紅色和金色的光芒,像捶打過的銅片一樣明亮。遠處黑綠色的禮成江像把彎曲的利劍,隔開了鬆嶽山和蜈蚣山。

感謝父親乙支文德,他憑借一己之力,把這片蠻荒之地變成了乙支人的家園。父親去世後,乙宏安接過衣缽。為了五個孩子、乙支家族、灌奴部,為了大麗,乙宏安要緊緊盯住這片土地,誓死守住她。

“乙支大人,城牆已經加固完畢。”甘左身材高大壯碩,國字臉棱角分明,一窩亂蓬蓬的硬直灰發下,飽經風霜的臉龐上被鑿刻出深深的線條。多少年了,這名大麗最好的劍手仍然令人匪夷所思得強壯,神韻仍存。

乙宏安點頭,讚賞地望向結拜兄弟。

甘左濃密的眉毛像一對灰色的毛毛蟲,深邃眼睛中溢出笑意。“這次差點累脫了卵蛋。”

乙宏安臉上浮現出輕鬆的笑意。“守城士兵安置在何處?”

“我在南門外設置了兩處軍營,一左一右,嚴防城外來犯之敵,並與城牆守軍相連。城牆東西南北四個大門設置嚴密崗哨,巡視晝夜不息。除了險峻城牆,還有防範嚴密的軍營。”

“出城密道掘得如何?”他和甘左一前一後走下箭樓,乙宏安撫摩著一處城齒問道。

“大人請放心。我日夜趕工,密道已接近完成。儲備密室隻等您一聲令下,我們便可以開建。”

“好樣的,左弟。”他滿意地點頭,同時下達了命令,“密室必須建。冬比忽是大麗的南大門,是兵家重地。我們要有地方儲備可以支撐一年的糧食和武器。”

甘左在一旁答應:“那好。我不會有絲毫懈怠。”

“形勢容不得我們有一絲放鬆。春天剛至,大唐就磨刀霍霍,派出大軍進犯楊萬春的遼東城。我們要隨時準備戰鬥。走,帶我看一下軍士訓練。”

他們下了城牆,出了南大門,來到城外的鎮軍大營。

校武場上喊聲震天,刀劍鏗鏘響徹廣場,操練的士兵們大汗淋漓。審視一番後,乙宏安滿意地離開。

剛走出營柵大門,乙宏安便聽到一聲狼號從南側的原林裏傳來,往冬比忽城肆無忌憚地蔓延,驚起乙宏安心中的不安。他聽出了號叫中的悲鳴,那聲音像鎖鏈一樣纏繞住他的身體。乙宏安大人眉頭緊鎖,陷入莫名的憂傷。

“走火了!”甘左在他身後喊道,“走火了!是鎮軍大營的糧倉!”

乙宏安轉頭,校武場後麵的糧倉陷入紅色火焰中,頂端的滾滾濃煙倉惶逃離,撲騰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天空。

“大人,您留在這裏,我去救火。”說完,甘左一邊帶著大部分人跑開,一邊對軍營裏的兵士發號施令。

在甘左的指揮下,火勢很快便得到了控製,並沒有蔓延到另一處糧倉。乙宏安這才轉頭離開。他剛走出營柵大門,便被一人擋在前麵。

這人個頭很小,骨瘦如柴,卻身披異常大的嶄新外套。他有一個軟塌的鼻子,遍布紅血絲的雙眼陷入皮包骨的臉上,渾身散發出馬臊味。

來人雙膝跪地,呈上一個烏木寶盒。“乙支大人,” 他有一口濃重的口音,“我是來自百濟的難民。您收留了我們,還允許我們在冬比忽城安家立業,我灰隴對您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一定收下!”

乙宏安勤政愛民,庶人擁護。他對此見慣不怪,拒絕了小個子。但此人執意不肯離去,說到激動處甚至痛哭流涕。乙宏安為了能盡早離開,不得不伸手接過木盒子。他剛要打開盒子,突然聽見一聲呐喊,猶如平地起了一聲驚雷:“別打開!”

小個子突然站起身沒命地逃竄。乙宏安的貼身侍衛喬黃從腰間抽出鞭子,一聲響亮的“劈啪”聲後,皮革索纏住了小個子的腳腕。小個子踉蹌著跪下,口中嘶喊著,但沒能阻止身體被拖回來。

乙宏安順著聲音看過去,大營內跑來一位穿著白色毛衫的年輕軍士。他劍眉龍眼,身體像長矛一樣挺拔。來到乙宏安麵前後,他單膝跪下,大聲喊道:“乙支大人,萬萬不可打開盒子!如果我猜得沒錯,這是刺殺您的暗器。”

“暗器?”乙宏安伸長胳膊,讓盒子盡量遠離身體,“刺殺我?”

“您剛進入營寨時,這廝便隱匿在樹木上暗中觀察。我懷疑他是奸細。”白衣軍士篤定地回答,“乙支大人,請您慢慢放下盒子。”

乙宏安審視了下軍士,點點頭。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放下烏木盒子。白衣軍士來到盒子前,調轉盒口,將其對準一棵楊樹,隨後打開。果然,一道白光從盒內飛出,牢牢釘在樹皮上。乙宏安過去驗看時,烏黑的暗器像蜜蜂的翅膀一樣抖動著,腥味在空氣中彌漫。

竟然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刺殺我?乙宏安心有餘悸地想,陣陣寒意布滿胸口。

過了一會兒,乙宏安才轉向小個子:“你是誰?誰派你來的?”

小個子沒有回答。喬黃甩起鞭子,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痕。甘左從身後帶人跑來,有些慌亂地問道:“大人,您沒事吧?”

乙宏安點頭。“他是大營的馬倌?”乙宏安問甘左。

甘左皺起眉頭,搖搖頭。“我認識每個馬倌,對此人毫無印象。”

三韓部的金伯?來自王宮,還是來自大唐的刺客?乙宏安暗暗思索。“你叫什麽名字?”

“不……不……”小個子的話像卡在了喉嚨,隻能傳出微弱的低語,死魚眼中看不到一絲生氣,“我不能死……不能死……”

乙宏安詫異。喬黃在一旁舉起馬鞭:“混賬東西!你到底是何人?快點如實招來!”

小個子疼得在地上打滾。等他停止時,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乙宏安下意識地喊道:“阻止他!”

可惜太遲了,小個子雙手反握刀柄,刺向自己。刀刃插入肚腹,發出一陣令人作嘔的“哢嚓”聲。

“該死的……你們都該死……”小個子的肚腹裂開。他張大嘴巴痛苦地悶哼一聲,躺在了血泊中。

乙宏安環顧四周,天色漸漸黯淡下來。他感激地看著白衣軍士。“做得好。你叫什麽名字?”

“乙支大人,我——我——”軍士有些躊躇。遲疑了一會兒,他才莊重地回答:“末將戴圭。”

“戴圭?”乙宏安若有所思,口中默念這個名字。電光石火之間,他猛地湧起一個念頭,急聲問道:“戴元是你什麽人?”

年輕的軍士癡癡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戴圭不敢相瞞,他是小人的祖父。”

乙宏安張大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就像盯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看著麵前的英俊少年。戴家是灌奴部最古老的宗族,跟乙支家一樣,都是古扶餘人的後代,忠誠勇猛,世代為乙支家的股肱之臣。

父親乙支文德做大加時,戴圭的祖父戴元跟隨他出征抗擊隋軍,從屍體堆中把他救回。後來,戴元又跟隨父親南下大敗百濟和三韓人,為高句麗開疆拓土、治理南境做出巨大貢獻。

兩家過從甚密。不幸的是,父親乙支文德瀕死之際,竟然糊塗地讓戴元和戴元最心愛的馬一起殉葬了,隻留下唯一的兒子戴青。

和乙宏安一起長大的戴青是他的結拜兄弟。在那慘絕人寰的“雷電之晚”,戴青不幸戰死。那時,戴青唯一的血脈,也就是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戴圭還在娘胎中。

戴青死後,戴家人不知所蹤。多少年來,乙宏安對父親的所為一直耿耿於懷。他掛念戴氏宗族,派人在整個高句麗、百濟、新羅、靺鞨,甚至大唐境內找尋,卻一直無果。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這裏遇到了。

他和戴青一起經曆了生與死。就是現在,想起戴青熟悉的臉龐,乙宏安仍猶如看到銅鏡中的自己。他看著結拜兄弟唯一的血脈,體內沸騰,滿眼噙淚。

他帶著顫音哽咽說道:“你祖父戴元被我父親無端殉葬,我悲痛至極。自我接任大加以來,從未停止過尋找戴氏後裔。我尋遍天下,竟然在這裏碰上了。真是天也、命也!戴圭,請在這裏受我一跪。我代父親向你冤逝的祖父道歉。戴氏宗族受苦了!我們乙支家有愧於你們!”

戴圭連忙攔住他,失聲痛哭道:“乙支大人,阿叔請起,戴圭不敢受。先祖聽到此話定會含笑九泉的!祖父和阿爹出事後,我娘挺著肚子與戴家族人一起東遷到順奴部泉家隱居了起來。這一過就是二十三年。隻因割舍不下灌奴部的父老鄉親,我們才又遷來服侍乙支大人。”

“順奴部泉蓋蘇文大人對你家如何?”他急切地問道,“你母親安在?”

年輕人眼中霎時失去了神采,變得空空如也。這讓乙宏安瞬間回到了那個可怕的“雷電之晚”,戴青腹部中劍,倒在他的臂膀中,眼神哀戚而無助。此時此刻,父子二人的眼神竟然如此神似。

“回大加,我和阿娘在順奴部生活慘淡,經常斷炊。我十二歲那年,向泉蓋蘇文家借了兩石糧食以過冬,後無力償還,泉蓋蘇文的走狗列盛闖到我們家,將與我們相依為命的表妹賣到了妓院。我母親怒急攻心,竟被活活氣死。”戴圭的眼淚噴薄而出,“乙支阿叔,是侄兒無能啊!沒能保護好我的阿娘。”

乙宏安的心在滴血。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細看戴圭的眉眼相貌和舉止投足,都有其父風範。乙宏安不禁大起愛惜之念,對旁邊的甘左道:“左弟,戴圭現任軍中何職?”

甘左笑答:“這個化名‘牛華’的戴圭在軍中的箭術、技擊考比中連續兩年拔得頭籌,現為軍中最年輕的仁勇校尉。”

乙宏安大為歡喜,對甘左說道:“戴氏宗族乃我灌奴部支柱。戴圭奮力拚搏,德能兼備,我想讓他做我的隨從幹事,並且隨你參議軍事。另外,你即行安排一隊軍士,接戴圭家人到冬比忽城住下,並開牙建府。其宅院按照其祖父戴元在世時的樣式建造。”

甘左抱手道:“您放心,乙支大人。”

“乙支大人!”營寨中的所有人對乙宏安跪拜,“乙支大人仁義!”

他微笑著扶起戴圭和眾將。

“乙支阿叔,我早就留意到此人了。”戴圭看了眼發出惡臭的死人,“聽他的口音,像是泉蓋蘇文的族人,他已在此營寨鬼鬼祟祟觀察了幾天。今天終被擒獲。隻可惜死了,否則還能問出背後主使。”

甘左把襲擊者的匕首遞給乙宏安:“乙支大人,死者身上有一把軟弓和三支箭矢。箭矢被磨得鋒利無比。我聞了聞,上麵染了劇毒。他先點燃了糧倉,然後趁我帶著大部分守衛跑開,借著獻寶的機會暗殺您。幸虧被戴圭撞見。他身上還有六把飛刀和十兩黃金,這些都看不到出處。唯有這匕首,您看——”

這是襲擊者自殺用的匕首,刃鋒上全是血。乙宏安用衣袖將其擦幹淨,露出鋒利堅固的銀色刀刃,閃爍著刺眼的光芒。這是把精良的武器,刀柄的材質是鍍金的大麗精鐵。他把武器翻轉,赫然發現刀柄底部竟然刻著一頭咆哮的猛虎!

他太熟悉這記號了,它是順奴部泉蓋蘇文的家徽。乙宏安震驚地思索:難道是泉蓋蘇文派出的刺客?他為什麽要取我的性命?

年輕的戴圭問道:“阿叔,這匕首有什麽不對?”

乙宏安與甘左對視,兩人都震驚不已。正當乙宏安陷入沉思之際,急促的馬蹄聲從南門傳來,一匹快馬從塵霧中鑽出。兩個心跳後,喬火下馬,臉色大變,對著乙宏安單膝跪下。“大人,大公子乙天卓突然昏迷不醒!請您馬上過去!”

“什麽?!”乙宏安驚問,手中的匕首墜落在地。

下一刻,乙宏安已在馬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的馬。等他來到政事堂,發現這裏已經亂成一鍋粥。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兒子身前。卓兒被橫放在長桌上,整張臉已扭曲變形,膚色像馬奶一樣蒼白,胸前還有血跡。乙宏安如剜心去膽般疼痛。他按住卓兒的胸口,呼喊卓兒的名字。

乙宏安的弟弟乙宏措在旁說道:“阿兄,我已經傳了醫師,他應該很快就到。”

乙宏安痛得說不出話,孩子們的師傅劉至開口道:“乙支大人,此病來得凶險,如再耽擱,恐怕命不保矣。老生粗通醫道,如今拚上這條老命或許能幫上令郎一些忙。”

乙宏安這才留意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分寸。他恢複了些許鎮靜,放下卓兒,頷首說道:“那就有勞先生速速看過小兒。”

大唐來的先生從行李裏拿出一個方正檀木小盒,讓人掌上蠟燭,打開盒子拿出裏麵的銀針。老人在蠟燭上烤完銀針後,讓人扶起乙天卓,將針插入其人中,轉動幾下後拔出。他仔細觀察了下針上帶出的黑血,又拿出幾根銀針,分別插在了其頸後、頭頂和丹田處。

最後,劉至師傅把了把乙天卓的脈,搖搖頭說:“令郎中毒,已經入了血脈。”

眾人“啊”了一聲,乙宏安恨得咬牙切齒。

大唐先生接著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令郎中的是紅火蛇之毒。此蛇非常罕見,隻生長在大唐和貴國之間的遼東海。它冬日並不休眠,隻待東海結薄冰時才會從冰上蜿蜒而過,去向不明,極不好捉。其肉可入藥,然而其汁液性毒烈。感染後,其毒性可順經脈迅速蔓至全身,收縮閉塞血管而致死。縱是華佗在世,也絕無挽回可能。正好老夫來貴國前就備了一些解毒藥物,令郎可以即行服用,先護住心。老夫剛才用針阻止了毒性通過經脈傳輸,能暫時減緩毒性延至全身。等大夫來後,看是否有解藥。如果有,令郎尚可醫治。”

乙宏安耐心地聽完,用手背抹去額頭的冷汗,一鞠到底。“先生救命之恩,乙宏安感激不盡!”

大唐先生倒出丸藥,乙宏安親自用酒將其喂服給卓兒。一刻鍾後,卓兒的呼吸終於平穩下來,不似原來那般揪心。乙宏安的心稍安。隨後,他命令喬黃、喬火把卓兒移至自己臥房中。

不久,阿弟乙宏措帶著城中最好的醫師趕來。醫師診斷完畢後開了一些藥,措弟立即吩咐人去抓。不過醫師帶來了壞消息。他說此毒現在尚無解藥,抓的藥隻能延緩毒性,卻消不掉毒性。乙宏安猶如被人抽走了魂魄,怔怔站立……心中痛苦,卻又無計可施。他在府中踱來踱去,焦躁之情溢於言表。

兒子乙天倫、乙天旭和女兒乙奴、乙嬌都過來探視大阿兄。大女兒乙奴更是不離床頭,終日抱著她的大阿兄哭泣,也不吃喝。夫人來勸,她也不聽。乙宏安愈加著急。

卓兒起先昏迷不醒,後來又開始說胡話。等到第五日,乙宏安心力憔悴,府中所有人都忙成一團。眼看卓兒的氣息越來越弱,乙宏安筋疲力盡,身形慘淡。

夫人高建麗進言:“夫君乃我灌奴部大加,還望您注意身體。孩子們也都日漸憔悴萎靡。如果再這樣耗下去,我怕四個兒女支撐不住。眼看卓兒不治,夫君是否要準備好身後事?”

這些話被奴兒聽到,其哭聲更厲。聽到夫人的建議,乙宏安胸中氣悶至極,眼中流淚,嗬斥夫人:“我散盡所有也要把卓兒治好。夫人無須再言!”

大麗的公主紅了臉,連忙退下。乙宏安來到卓兒床邊,看到措弟在一旁躊躇,便問道:“措弟可有良法救治卓兒性命?”

措弟停了片刻,回道:“阿兄,鬆嶽山山頂住著一巫師,據傳很靈驗。卓兒命在旦夕,也無解藥,何不嚐試下此法?”

他急問道:“如何靈驗?”

措弟道:“據我在酒肆和茶樓聽到的消息,很多患有疑難雜症的病人都得到了神奇的救治,前途不明的文人也從他那兒得到了中肯和準確的預言。”

女兒乙奴聽罷,上來一把抓住她阿叔的手臂。“阿叔,你一定要把大阿兄救回來。要是他不在,我也不活了。”

“你放心,你大阿兄福大命大。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回來的。”

乙宏安尋思無其他辦法,隻得應允。措弟便急忙出府,騎馬飛馳而去。

估摸一個時辰後,措弟帶著一人進來。人影先入,再後來是一個胖大巫師。隻見來人肩膀上是一個油亮亮的光頭,一個異常大的腦袋占據了頭部的一半還多。他麵部凶神惡煞,坦胸露乳,光著一雙大腳。他站在府裏,仿佛一座異域佛尊立在眼前。

沒等他問話,措弟先說道:“阿兄,你說神奇不神奇?我到了鬆嶽山腳下,卻見他早已經坐在那裏,我還沒開口,他就說‘貴公子命在旦夕。他命不該亡,你我即刻啟程’。還有,我騎馬的時候,他赤腳行走,即使這樣,我快馬加鞭仍然隻是剛好跟上他。”

乙宏安大喜,連忙引巫師到臥房中。巫師隻看了卓兒一眼,便用他的公鴨嗓子大聲說道:“公子性命危矣。如果你們按照我說的做,不出一絲差錯,或許還能救公子一命。”

乙宏安聞言驚出一身冷汗,措弟也是一臉驚慌。

巫師倒是麵無表情。“你們在院前支一頂四柱篷,外麵必須用鹿皮全部覆蓋,一點縫隙都不能有,從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到傍晚的最後一縷陽光,都不能射進帳篷。另外我要一隻白色的馴鹿。切記,不要出一丁點差錯。”

乙宏安親自安排,不一會兒就都安排妥當了。他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隻等第二天巫師跳神救治卓兒。

第二天早上,太陽還沒出來,全府人就都已起來了。巫師先進入帳篷,乙宏安帶著措弟跟隨巫師進入。其他人都隻能在外麵等候。

帳篷內,左邊點了一盞微弱的鹿角油燈,卓兒橫躺在右邊,中間拴著一隻異常暴躁的白鹿。

巫師一聲吩咐,乙宏安和措弟兩人將又跳又踢的白鹿拉到卓兒身旁。卓兒躺在地上,紫黑的臉龐和身體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去。巫師開始用一種乙宏安從沒聽過的語言喃喃念誦,手中陡然出現一把小刀。這把刀似乎是用鹿骨打磨的,呈樹葉形狀,鋒刃上刻滿了古老的符咒。

巫師命乙宏安和措弟按住白鹿不放,他則舉刀插入白鹿的喉嚨,割開了它的脖頸。白鹿慘叫一聲,身體猛烈顫抖。鮮血猶如一股紅泉,自傷口處噴出。乙宏安按住垂死掙紮的白鹿,心中滿是驚恐。多少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懼。如果卓兒死去怎麽辦?那我將會是乙支家族的罪人!這個恐懼的念頭折磨著他。

白鹿沉重地倒下。“至親者留下,其餘人出去!”措弟聞言出去,隻留下乙宏安一人。

巫師披上沉重的神衣神帽,開始擊打沉重的神鼓,同時光腳在帳篷裏跳起詭異的舞蹈。巫師跳至正午,跳至陽光褪去,跳至夜色降臨,又跳至夜空中出現繁星點點,而卓兒仍未蘇醒。到了半夜,乙宏安立在帳篷中,昏昏沉沉,腦脹欲裂。他的身子撐不住快倒下時,那巫師卻先行一步倒在地上。

讓乙宏安無比欣喜的是,卓兒這時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乙宏安連忙上前扶住卓兒。

此時全家人都進入帳內。乙宏安大喜過望,如釋重負。奴兒見大阿兄坐起,喜極而泣。

卓兒慢慢睜開眼睛,看了看圍著自己的家人、那頭被宰殺的白鹿,以及倒地不起的巫師。卓兒紫黑的臉龐慢慢恢複了些血色。他吃力地對乙宏安說道:“……阿爹,剛才我還在天上,踩著一片雲彩。在我前麵……我前麵有一麵火紅的門……一個脖子上戴著鷹徽紫晶的女人……她站在我麵前,對我笑,還招手讓我進去,說終於等到我了。這個女人我不認識……可是我總覺得她很麵熟。我剛要穿過火紅的門,一頭白鹿闖了過來,硬生生擠進門去,而我一下子從天上跌落下來……”

乙宏安聽完乙天卓的話,心裏駭然,本來舒展的雙眉越鎖越緊。

他來不及思慮,隨即安排眾人把卓兒抬到臥房好生養息。乙宏安雖然累極,但心中猶如卸下一塊千斤重擔。他命人好生招待巫師,並拿來了百兩黃金、千兩白銀和精美法器十對,對巫師一躬到底,說道:“大師救犬子之命,我無以回報,這是我的謝禮,還望大師收下。大師如果還有所求,我作為灌奴部的大加自會竭盡所能。”

“哈哈,我想要的東西你們都給不了。”巫師喝了一杯鹿血,輕蔑地看了一眼那些禮物,“黃白之物我無命消受。既然緣際在此,我還有臨別一言。”

“噢?請大師指點。”乙宏安大為疑惑。

“閣下當固守南方,如果不聽勸告北上行事,當有血光之災。” 換好衣服後,巫師提醒他。

乙宏安不安地問道:“我灌奴部子民皆在南境,穩居於此,我乃大加,何有北上之說?”

巫師的獅子鼻“哼”了一聲:“乙宏安,到時候就怕由不得你了。不信也罷,我去也。”

乙宏安疑惑,待要細問時,那巫師早已星夜跣足,揚長而去,留下他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