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
在異國,往往對某一種中國習俗或食物或花草的固執的關注,不是來自本身的興趣,而竟也發覺是一種懷舊的向往。譬如水仙,在寒冬裏看著它的怒放,以濃鬱的香味——都不是溺愛的緣由,追其究竟,竟發覺花及它的香味強烈地把我扯回童年時代春節的回憶裏,為了追求那一丁點兒快要消失的回憶,於是水仙陡然變得重要起來,因為,它成了從現在搭向過往的橋梁。
過往讀到聽到很多懷舊的敘述,都是很北方而鄉土性的,可是在我懷舊的回憶裏,卻反映出這時代的一種大變遷。我雖然本身是南方人,但我相信多數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在所謂懷舊的回憶裏,北方的印象可說是模糊或甚至毫無印象的。我原籍客家,但故鄉卻從未回去過,一九四九年後,我們舉家遷去澳門——一個依連著大陸的半島,當時受葡萄牙殖民統治。在那兒,我度過了平靜的童年,而我懷舊的回憶,竟也是從這南方的小城開始的。所以我的意思是說,在這個時代的大變遷裏,我們年輕的一代代表了一種現象,我們對京城的描述有如麵對一堆明清的古董,我們知道它是什麽,以及它的源流來曆等等,但我們似乎未擁有過,也從未在那兒生活過(正如我們從未把這些古董用作日常用品一樣),所以我們缺乏一種親切感。相反地,這個雖然名義是屬葡萄牙占領地的小城,但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中國人的生活圈子裏,我的懷舊卻不是異國的,也沒有什麽異鄉同情的,因為,我念的是中文小學,吃的是中國飯,說的是中國話。
懷舊的感慨最大的當然是房屋的變遷(台北也自是如此)。我的老房子聞道也快要拆建了。這座位在風順堂街的西洋房子,因為對麵便是一座名叫風順堂的大教堂,所以景物也是賞心悅目的,房子的後麵便是澳門總督府的後花園,所以也稍分賞到一些四時花草的變化。那時候,總有三十年前吧,我們一家匆匆從廣州遷往澳門,一切都是那麽匆忙,以致我種下已長芽的西瓜種子還留在廣州雙桂坊的花盆裏,便急忙隨著大人們乘船來到澳門。
那時候,父親還固執地堅持很快便會回廣州老家的,以致在澳門的家裏,父親執拗地不要添置任何家具,至於基本日常所需的家私用具,很多還是租來的。有一家頗大、叫鴻昌隆的家具店,便租售了不少我們的家具。後來過了幾年,父親商人本色的腦筋靈活得很,看看沒有回廣州的可能性,很多家私便通通買下來了,包括了一張飯桌。
那是一張圓形而兩邊有活葉折疊的桌子,三十多年來仍舊放在那兒,就像故鄉很多的事物,很少能和城市的各種遽變相比;它們靜靜地躺在那兒,變成了一項曆史的見證和象征。這張桌子,以桌子本身而言,不過是一件平凡的工具而已,但每一道時光的流逝,每一種人物的消失與生長,卻在桌子上“也曾一道在此吃飯”的主題下做成了每一個掌故的成長。真的,當年的垂髫童子,如今卻在照顧兒女吃飯;當年的壯丁男女,如今卻已白發沾鬢,每一種生存的事物,都是時間流逝的指針,小者如清晨的一滴霧水,黃昏的一片飄葉,都不斷指向宇宙裏的動和變。
假如我童年的徙移變遷代表的一種大時代的動**,那麽上麵那一張現已殘舊的桌子卻也代表了我家族的移變。像許多南方的望族,我們在故鄉雖有頗為龐大的產業,但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住在省城裏,也許是城裏方便做貿易吧。自大陸政權易手後,大多數的中產階級都沒有走回故鄉“避難”,而我父親,也像當年許許多多的成為港澳同胞的中國人,舉家遷來澳門。
雖說是遷徙,但卻也深深感到“逃難”的倉皇與匆促。那時候,那張圓飯桌隻有兩三個人在吃飯,與當年在廣州吃飯的盛況,真不可同日而語。我的母親因為要留穗生產幼弟,沒有出來,而幼小的我,更強烈地感受到一個大家庭裏麵複雜感情下的摧殘了。那時候,父親心情不好,四處奔走經商,憐疼我的竟然隻有一個用人。
這個用人,每次在我們吃飯時總是站在一旁侍候,待我們吃完後才收拾好那些殘羹剩飯回廚房去吃。年少的我,完全沒有感覺到這種封建家庭的規矩;但在那時家裏的某些長輩,這種規矩的維持似乎直接牽涉到他們日落崦嵫的封建顏麵。雖然奴婢製度早成過去,但殘餘的封建習俗仍然使某些家庭做了變相式的雇用。記得我家裏的仆人有一個就是年輕時在家裏做婢女,後來找了一個親戚娶了她,幾年後又叫她從鄉間出來到我們家裏來做事。這些看似很平凡的事情往往代表了一些不平凡的發現。至少,在這些智識低落的用人生活的無聲的中國裏,她們一生任勞任怨的貧苦生涯代表了一個比二十世紀虛無主義更虛無的問號;至少,悲劇的產生,一部分源自她們沒有答案的腦袋,或更甚地,沒有感覺及理解這問號存在的能力。我有時在想,有很多不合理的封建製度的“禮”和“教”,就是不斷用各種製度去排斥這種去理解問號的能力。至少,在當時少年的我,或那些勞役仆從的雇主看來,往往主仆之間隻是一種尊卑的契約關係,至於合理不合理,或平等不平等,卻又不容易了解或從未想到去了解。
這個仆人,就是以前我在《祝福》裏提到的老仆人阿二婆。站著侍候我們吃飯,一站便站了三十多年,直到她爬不上樓梯為止。阿二婆的身世,沒有祥林嫂那般戲劇化。那時候,在廣東各縣份出來為傭的便數以千計,原因和早年台山、開平、三邑等縣份的男人去南洋或美洲當苦工一樣。因為家鄉收成少,吃飯的人口又多,所以便盡量把家裏的人口疏散到各地謀生,男人被“賣豬仔”到外國勞役,女人便大多數入城為傭了。這種家庭傭仆的職業,在婦女的謀生方法中占了大部分,至少在廣東如此。沈從文筆下“栢子”老婆的生涯倒是絕無僅有,柔石筆下的典妻習俗也不見得在廣東流行。
所以,我的懷舊充滿了矛盾:個人的矛盾,時代的矛盾,曆史的矛盾。我一方麵緬懷故居各種溫馨的回憶,另一方麵卻從故居的人與物上找出正義的憤慨;有時我慶幸自己感到羞恥,因為我真不知道我將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假如我把空飯碗交給站在身旁給我盛飯的仆人?當然,我也不是說如果每人都懂得自己去盛飯,就能夠去救中國救人類。
後來,我的母親在穗生產後,便來澳門和我們相聚。我剛生下來的幼弟沒有來。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因為家裏的九叔嬸沒有子嗣,便把我的幼弟“過繼”給九叔那一房來承繼香火。母親願意不願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這一個大家族裏,一個女人的命運以及她本身的意願實在太渺小得微不足道了。尤其是我母親,本來出身自潮州汕頭的一個漁村,捕魚人家,真應得上《源氏物語》內裏夕顏對光源氏誦出的和歌——
本是海濱賤人之子,日惟追波逐浪,
了無定處。
我的外公很早便逝世,聽說是條義氣幹雲的硬漢子,但卻也酗酒而好鬥。潮州民風強悍,據雲外公就是鬥毆過多而內傷致命的。那種時代,也是應得上一句有強權而無公理的時代,很多事情,用私人方法去處理倒也省事得多;可是這種“私人方法”,卻往往需要身手矯捷和豐富經驗才得成為強者,看來我那早倒下來的外公也算得上是弱肉強食的犧牲品吧。至於後來母親怎樣在時局不靖的形勢來到省城,以及成為這家族的一員,倒可想象到內裏自有辛酸的一頁。但多年來,在澳門安度過一段快樂童年的我,卻從未聽過母親對自己命運作些憤懣的批判。她好像把她那一代的辛酸默默承受過來,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靜靜地吸吮著每一滴時代痛苦的淚水,而又一直無聲地蘊藏,好像無聲的中國是永遠的,憤怒的呐喊是永遠不可理解的。在我漫長懷舊的回憶裏,往往出現在腦海裏的圖畫是海濱一排排靜默的大榕樹,沿著南灣掩向西灣,這就是我和母親一段沉默的交往。
那時候,尤其在夏天,南國的夜晚是潮濕而悶熱的,吃過晚飯,母親就帶著我沿著斜斜的長巷走向海邊去,然後沿著海堤漫步而行。這是一段漫長的散步。如果母親有她的同伴,也許我便會和一些童年的遊伴在堤邊捉螃蟹或遊玩;如果沒有別人,隻有我們兩人,或和妹妹一起時,我的散步是一段漫長沉默的追隨。在青麻長石鋪的行人道上,我低下頭看到的是無數熟透了的榕樹的褐紅色種子掉在地上,一些被踐得扁爛,一些還完整,圓圓的像一顆顆小型的小葡萄,抬起頭看到的卻是無盡的榕樹須根,從長長手臂般的枝丫上垂了下來。往側看去,右邊往往是一列古典的歐洲型的房子,依山麵海,左邊卻是黃浪滔滔的海水了。
有時我和母親倚在石堤坐下來,多年來,童年的我和她,沉默是我倆交溝感情的方式。有時我竭力想從她那望海憂鬱的眼神中去找尋出一點什麽,但似乎什麽也找不到。即使現在,我也永遠沒法去明白那望海的眼神;因為如果那從前望海的眼睛瞻望的將來就是所謂現在,現在是否就一一如理想般展現於她眼前呢?何況,如果那從前望海的眼睛回顧的是過去,那我又該怎樣去和她一起追溯回她的過往?
個人的摧殘,家族的恩怨,時代的變遷,在我懷舊的底片裏,那種褪了色的黑白的確也令人感到淒愴的。我常常想,大概中國在新舊交替時代的每一個大家族都可以成為一本家族曆代事跡長篇的“沙格”(Saga)(3) 吧。譬如從我曾祖當年棄文習武開始,得了武舉後擢升為九龍城總兵為止,就是沙格最好的第一帖。
所以在懷舊追述中的我,竟也感到存在主義的無所依憑了。我一直是存在的信徒,而以存在決定一切的演繹來解釋我的人生;可是每當存在觀念投射去將來時,將來竟也成為一樁虛無縹緲的事物。多少年時,我們計劃了將來而與將來產生矛盾衝突!我也曾一再歎息於自己已不再追問去做一件事的原因了,因為發生和將要發生的,都像被投擲於萬丈深壑的急墜裏,過程雖然是急促的,但是那一聲期待已久深沉的回響呢,卻在不斷的期待與失望交替下懸疑著,直到某一刻你感到差不多完全絕望而放棄時,卻“咚”的一聲把你震醒,把你的一切推向過往,而你又開始另一種急墜與期待。
雖然早已過了**的年代,以及華茲華斯所謂青草光輝閃耀的時代,但在懷舊的追述裏,我仍保持著一種浪漫固執的向往。假如生命是一段時間、一首歌,馮至在《十四行集》裏說: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在自然裏,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丟在泥裏土裏;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那麽過往的事物都是這段時間晶瑩凝渾的露水,或是歌裏跳躍起伏的音符。我的回顧,沒有代表我的頹廢,雖然,幾度夕陽,青山依舊,尤其在一個時代和人物的消逝和遞變裏,有某種程度的傷感是一定的。假如時代曆史的發展是直線而沒有重複,那麽生命曆史的發展亦何嚐不是如此?而在生命急瀉直下的激流裏,我的懷舊恰似奔湍的回旋,在岩石間激射起的無數水珠,躺在石間、泥土和草葉間,仍然戰栗,仍然翻騰激動,仍然勇敢地在陽光下對自己說——看,這曾是自己,曾是這一些事情。
阿 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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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楊敏盛,1950年生,台灣台南人。東吳大學中文係畢業,曾任台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生活版主編、綜藝版主編以及《時報周刊》美洲版編輯主任。著有散文集《唱起唐山謠》《散文阿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