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2
薄情如紙竹為心,辜負絲絲用意深。一自飛揚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誰尋。
時來便逐浮雲去,一意飄揚萬種空。自是多情輕薄態,佳人枉自怨東風。
似與河東君此詞有關,姑附記之,以俟更考。
河東君與臥子同居在崇禎八年春季,離去在是年首夏。其時間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點,究在何處耶?此問題殊難解決,但可斷言者,必非臥子鬆江之家(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九年丙子”條附錄引《華亭縣誌》雲:“平露堂。陳忠裕(子龍)宅,在普照寺西。”),而別在鬆江某處。其地今固不易考實,但鄙意似尚可依據臥子《自撰年譜》及所作之詩詞並徐闇公、李舒章之詩文等,推測得之也。茲略陳所見,以求當世通人之教正。
《陳忠裕全集·二十·詩餘·〈桃源憶故人·南樓雨暮〉》雲:
小樓極望連平楚,簾卷一帆南浦。試問晚風吹去,狼藉春何處。
相思此路無從數,畢竟天涯幾許。莫聽嬌鶯私語,怨盡梨花雨。
寅恪案:臥子取此“桃源憶故人”調名,以抒念舊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樓”為題目,當有深意。考南樓之典,最著者,應推庾元規之南樓。(見《世說新語·容止類》“庾太尉在武昌”條及《晉書·七三·庾亮傳》。)此固與河東君無涉。或謂《才調集·五》元稹《所思二首》之一(《萬首唐人絕句·六》載入劉禹錫詩內,題作《有所嗟》。《全唐詩·第六函·劉禹錫·一二》及《元稹·二七》並載此詩)雲:
庾亮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還如夢,為雨為雲今不知。
臥子取此詩之庾亮樓即南樓為題,以指河東君,似無不可。或又謂《文選·三十》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詩雲“登樓為誰思,臨江遲來客”及“孟夏非長夜,晦明如歲隔”。臥子蓋有取於孟夏之時,南樓之名,望所遲客之旨,而賦是闋。或更謂東坡《永遇樂詞·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一闋雲“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及“異時對南樓夜景,為餘浩歎”。臥子用“南樓”為題,實暗寓人去樓空之感。並可與牧齋崇禎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樂》一詞相啟發。以上諸說,雖皆可通,然恐尚有未發之覆。鄙意臥子詞題之“南樓”,即徐孚遠弟致遠別墅中之小樓,亦即鴛鴦樓是也。徐闇公《釣璜堂存稿·三·南園讀書樓(五古)》雲:
陸氏構此園,冉冉數十歲。背郭麵良疇,緩步可休憩。長廊何綿延,複閣亦迢遞。高樓多藏書,歲久樓空閉。丹漆風雨摧,山根長薜荔。我友陳軼符,聲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幹旄罕能戾。招餘共晨昏,偃蹇搜百藝。征古大言舒,披圖奇字綴。沿堤秋桂叢,小橋春杏麗。月影浮觴斝,荷香落衣袂。心賞靡不經,周旋淡溶?。豈意數年來,哲人忽已逝。餘複淩滄波,曩懷不可繼。既深蒿裏悲,還想華亭唳。他時登此樓,眷言申末契。
同書一四《夢與臥子奕》雲:
思君頻有夢相隨,此夕從容方賭棋。恰似東山攜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時。即今猶憶元龍氣,向後誰傳野鶴姿。驚起寒窗魂已失,蕭蕭零雨漫題詩。
同書同卷《旅邸追懷臥子》雲:
風雨淒然發重嗟,昔年聯席愧龍蛇。空悲同綴羽陵簡,不及相期句漏砂。牆內桐孫抽幾許,房中阿騖屬誰家。蕭條後事無人間,惟有遺阡噪暮鴉。
同書一八《憶臥子讀書南園作》雲:
與君披卷傲滄洲,背郭亭台處處幽。昔日藏書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樓。
同書一九《坐月懷臥子》雲:
自從屈子沉湘後,江左風流異昔時。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園菡萏正紛披。
同書二十《南園杏》雲:
南郭芳菲黃鳥鳴,杏花斜映野橋平。陳君昔日觀書處,無限春風湖海情。
同書同卷《武靜弟別墅有樓臥子名之曰南樓時遊憩焉》雲:
郭外南園城內樓,春光欲度好閑遊。當年嵇阮林中飲,總作滄浪一段愁。
王勝時(沄)《雲間第宅誌》略雲:
南門內新橋河南(徐)陟曾孫文學致遠宅,有師儉堂。申文定時行書。西有生生庵別墅,陟子太守琳放生處。
陳乃幹、陳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譜》略雲:
祖琳,字雍卿,號裕湖。以蔭任太常典簿。(曆官至)雲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蓮池大師,法名廣溈,字警庵,又稱生生道人。
《陳忠裕全集·自撰年譜》“八年乙亥”條雲:
春偕闇公讀書陸氏之南園,創為時藝,閎肆奇逸,一時靡然向風,閑亦有事吟詠。
“崇禎九年丙子”條雲:
春讀書南園,時與宋轅文相倡和。
“崇禎十一年戊寅”條雲:
是夏讀書南園,偕闇公、尚木網羅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務國政者為《皇明經世文編》。
“崇禎十二年己卯”條雲:
讀書南園,編農政全書。
嘉慶修《鬆江府誌·七七·婁縣》附記“園林門”雲:
南園在南門外阮家巷。都憲陸樹德世居修竹鄉金沙灘,後葺別業於此,侍郎彥禎繼居之。有梅南草廬讀書樓,濯錦窩諸盛。崇禎間幾社諸子每就此園宴集。
李雯《蓼齋集·三四·課業序》(參臥子《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略雲:
今年春,闇公、臥子讀書南園。餘與勒卣、文孫輩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樂其修竹長林,荒池廢榭。登高岡以望平曠,後見城堞,前見邱壟。春風發榮,芳草亂動。雖僻居陋壤,無憑臨吊古之思,而覽草木之變化,感良辰之飆馳,意慨然而不樂矣。兼以春多霖雨,此鄉有惡鳥,雉尾而赤背,聲若甕中出者,繞籬大鳴,鳴又輒雨。臥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鳥,巢古藤中,數十為伍,月出夜飛,肅肅有聲。猵獺白日捕魚塘中,盱睚而徐行,見人了無怖色。文孫曰:“即我南園之中,我數人之所習為製科業者,集而廣之,是亦可以誌一時相聚之盛矣。雖然今天下徒以我等為飲酒賦詩,擴落而無所羈,方與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廢畦町,岸然為躍冶者,以自異於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區區者,蓋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綜合上引材料推論,知崇禎八年乙亥春間,臥子實與河東君同居於鬆江城南門內徐闇公弟武靜(致遠)之生生庵別墅小樓,即臥子所命名之南樓。至南門外之陸氏南園之讀書樓,則為臥子與幾社諸子,或河東君亦在其內,讀書論文吟詠遊宴之處。徐墅、陸園兩處相距不遠,往來甚便,臥子之擇此勝地為著書藏嬌之所,當非無因也。
又,徐闇公《旅邸追懷臥子》詩中之“阿騖”,實用《三國誌·二九·魏書朱建平傳》之典。其文雲:
初,穎川荀攸、鍾繇相與親善。攸先亡,子幼。繇經紀其門戶,欲嫁其妾。與人書曰:“吾與公達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雖少,然當以後事付鍾君。’吾時啁之曰:‘惟當嫁卿阿騖耳。’何意此子竟早殞沒,戲言遂驗乎?今欲嫁阿騖,使得善處。追思建平之妙,雖唐舉許負,何以複加也。
據此,“阿騖”非目河東君,乃指臥子其他諸妾而言。蓋河東君已於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歸於牧齋,闇公豈有不知之理。若就陳、楊之關係嚴格言之,河東君實是臥子之外婦,而非其姬妾。然顧雲美《河東君傳》既有“適雲間孝廉為妾”之文,臥子《乙亥除夕》詩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見《陳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牧齋《有美詩》複有“迎汝雙安槳”(見《東山酬和集·一》),河東君和牧齋《中秋日攜內出遊》詩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槳,賤妾寧辭學泛舟”等句(見《初學集·二十·東山詩集·三》),恐讀者仍為當時習用名詞及河東君詩中謙巽之語所迷惑,別生誤解,遂附辨之於此。所以不憚煩贅者,因河東君自離去周文岸家後,即不甘作人姬妾。職是之由,其擇婿之難,用心之苦,自可想見。但幾曆波折,流轉十年,卒歸於牧齋,殊非偶然。此點為今日吾人研考河東君之身世者,所應特加注意也。餘詳第四章論崇禎十四年辛巳夏錢、柳茸城結縭節。
又,《全唐詩·第八函·杜牧·三·池州李使君沒後十一日處州新命始到後見歸妓感而成詩(七律)》第二聯雲:
巨卿哭處雲空斷,阿騖歸來月正明。
上句之“巨卿”,乃範式字。其以死友之資格哭張元伯(劭)事,詳見《後漢書·列傳·七一·〈獨行傳·範式傳〉》,人所共知,不須贅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為巨卿,固不待言。但“雲空斷”之語,似襲用杜少陵《別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斷雲”句(見《杜工部集·一三》)。闇公詩之“阿騖”,除用《三國誌·朱建平傳》外,疑更用牧之此聯下句,並暗以牧之此聯上句“雲空斷”三字指阿雲已與臥子斷絕關係也。如此解釋,是否能得徐詩真意,尚待詳考。
複次,《蓼齋集·二三·題內家楊氏樓》(寅恪案:“楊”為河東君之本姓,“內家”之稱,又與河東君身份適合)雲:
微雨微煙咽不流,南窗北窗鎖翠浮。濤聲夜帶魚龍勢,水氣朝昏鴻雁秋。歸浦月明銀海動,卷簾雲去綠帆愁。(寅恪案:“雲”即“阿雲”也。)如今不有吹簫女,猶是蕭郎暮倚樓。
寅恪案:舒章《題內家楊氏樓》詩,雖不能確定何時所作,但詳檢《蓼齋集》此卷諸詩排列次序,第十三首為《傷春》,第十四首為《觀射》,第十五首為《悲秋》,第十六首即此詩。詩中有“鴻雁秋”之語,明是秋深作品,與前引舒章《江神子》詞,乃一人同時所賦。更檢《陳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卷中諸詩排列次序,第四首為《春日風雨浹旬》,第五首為《觀楊龍友射歌》,第六首為《偉南築居遠郊》,第八首為《立秋後一日題采蓮圖》,第十一首為《乙亥除夕》。今綜合李、陳二集諸詩排列次序推計之,臥子所作《偉南築居遠郊》詩中有“夏雲縱橫白日間”之句,足證舒章《觀射》一詩,蓋與臥子《觀楊龍友射歌》為同時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後排列計之,更可證舒章《題內家楊氏樓》詩,乃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所作。河東君與臥子同居,在崇禎八年春季。離臥子別居,在是年首夏。離鬆江往盛澤鎮歸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則舒章此詩乃河東君離鬆江後所作也。故知此“內家楊氏樓”,即河東君與臥子同居之處,亦即臥子《桃源憶故人》詞題“南樓雨暮”之“南樓”。據上引《眾香詞》,知河東君“遺有《我聞堂(室)鴛鴦樓詞》”。夫“我聞室”乃牧齋營築之金屋,所以貯阿雲者,河東君取以名其詞集,似有可能。但此點尚未證實,仍俟詳考。至河東君之《鴛鴦樓詞》,與臥子之《屬玉堂集》,實互有關係,乃相對為文者。若更加推測,則臥子之所謂“屬玉堂”與“鴛鴦樓”,即南樓,同屬徐武靜別墅中之建築物,又同為臥子所虛構之名也。
舒章詩中“吹簫”之“(秦)女”,指河東君;“倚樓”之“蕭郎”,指臥子。人去樓空之感,為舒章此詩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詩之時間及此樓所在之地點,則舒章詩意不能明矣。複檢《陳忠裕全集·九·湘真閣集》,崇禎十一年仲冬所作《擬古三首(別李氏(雯)也)》之後,有《蕭史曲》一篇。其意旨殊為隱晦。但人去樓空之感,則甚明顯。故頗有為河東君而作之可能。蓋舒章於崇禎八年秋深賦《題內家楊氏樓》一詩之際,在楊已去不久,陳尚往來陸氏南園、徐氏別墅之時。至崇禎十一年,則楊固早已離去南樓,陳雖屢借寓南園,而南樓則久空矣。斯《蕭史曲》所以有“一朝攜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書一四《湘真閣集》載《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為河東君而作者。今得見《戊寅草》,首載臥子一序。其中作品止於崇禎十一年秋間。據此可以推知臥子於此時尚眷戀不忘河東君如此。則崇禎十一年為河東君作《蕭史曲》,涉及此樓,亦不足怪矣。
複次,今檢《蓼齋集·三十》有《聞一姬為友人所苦作詩解圍(七絕)》一首雲:
高唐即在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語,可參上引《雲間第宅誌》“西有生生庵別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飛雲更落阿誰邊。
詩中之“飛雲”,豈即“阿雲”耶?但此“友人”,究不知誰指,頗有為臥子之可能。姑附記於此,以俟更考。
崇禎八年乙亥春間,陳、楊兩人之關係,已如上所考定。茲有一疑問,即顧雲美《河東君傳》所謂“適雲間孝廉為妾”之語。臥子為崇禎三年庚午舉人,十年丁醜進士,曆官刑部主事、惠州紹興推官、兵科給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何以僅稱之為“雲間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稱之耶?應之曰:雲美之以“孝廉”目臥子者,蓋謂河東君“為妾”,實即“外婦”之時,臥子之資格身份實為舉人,而非進士及其他諸職也。此點雲美既所以為河東君及臥子諱,又標明其關係之時代性。斯固為雲美之史筆,亦足證此關係發生於臥子為舉人時,即崇禎三年庚午至十年丁醜之時期,此八年之間,唯有崇禎八年乙亥春季最為適合。故“雲間孝廉”之為臥子,可以無疑也。
抑更有可論者,觀臥子所自述崇禎八年春讀書南園,雖號稱與徐闇公(孚遠)、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勳)、陸文孫(慶曾)(寅恪案:《陳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送陸文孫省試金陵》詩附考證引《複社姓氏錄》雲:“陸慶曾,字文孫。”)幾社諸名士共為製科業,間亦有事吟詠。其實乃如陸氏所言“飲酒賦詩,擴落而無所羈,方與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廢畦町,岸然為躍冶者,以自異於世。”又,《婁縣誌》謂“崇禎間幾社諸子每就是園(寅恪案:指南園)宴集。”由是推之,幾社諸名流之宴集於南園,其所為所言,關涉製科業者,實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則為飲酒賦詩、放誕不羈之行動。當時黨社名士頗自比於東漢甘陵南北部諸賢。其所談論研討者,亦不止於紙上之空文,必更涉及當時政治實際之問題。故幾社之組織,自可視為政治小集團。南園之宴集,複是時事之坐談會也。河東君之加入此集會,非如《儒林外史》之魯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與待應鄉會試諸人共習製科之業者。其所參與之課業,當為飲酒賦詩。其所發表之議論,自是放言無羈。然則河東君此時之同居南樓及同遊南園,不僅為臥子之女膩友,亦應認為幾社之女社員也。前引宋讓木《秋塘曲序》雲:“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可知河東君早歲性情言語,即已不同於尋常閨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於吳江故相之家。蓋河東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關當時政治之聞見,自能窺知涯涘。繼經幾社名士政論之熏習,其平日天下興亡匹“婦”有責之觀念,因成熟於此時也。《牧齋初學集·二十·東山詩集三·(崇禎)壬午除夕》詩雲:“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歎羽書。”《有學集·十·紅豆二集·後秋興八首》之四雲:“閨閣心懸海宇棋,每於方罫係歡悲。”牧齋所言,雖是河東君年二十五歲及四十二歲時事。夫河東君以少日出自北裏章台之身,後來轉具沉湘複楚之誌。世人甚賞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證幾社南園之一段佳話,則知東海麻姑之感,西山精衛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來有自矣。
嗚呼!臥子與河東君之關係,其時間,其地點,既如上所考定。明顯確實,無可致疑矣。雖不敢謂有同於漢廷老吏之斷獄,然亦可謂發三百年未發之覆。一旦撥雲霧而見青天,誠一大快事。自《牧齋遺事》誣造臥子不肯接見河東君及河東君登門詈陳之記載以後,筆記小說剿襲流布,以訛傳訛,一似應聲蟲,至今未已,殊可憐也。讀者若詳審前所論證,則知虛構陳、楊事實如王沄輩者,心勞計拙,竟亦何補?真理實事終不能磨滅,豈不幸哉?
崇禎八年首夏,河東君離去與臥子同居之徐氏南樓及同遊之陸氏南園,別居鬆江他地,此地或即橫雲山,詳見下論。臥子有詞贈別,詞之佳妙,固不待論,即就陳、楊兩人關係言之,此詞亦其轉折點之重要記錄也。茲論述之如下。
湯漱玉《玉台畫史·三》雲:
借閑漫士曰:予弟子惠從禾中得(黃)皆令金箋扇麵,仿雲林樹石,署款:“甲申夏日寫於東山閣。皆令。”鈐“閨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詞雲:“紫燕翻風,青梅帶雨,(寅恪案:“紫燕”句可與前引李舒章《夏日問陳子疾》詩“堂中紫燕小”句相參證。《杜工部集·一八》附錄《柳邊》詩,後四句雲:“紫燕時翻翼,黃鸝不露身。漢南應老盡,霸上遠愁人。”乃臥子“紫燕”句所出,實寓春老送別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九·梅雨》詩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黃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河東君離去南園,當在梅子尚青未黃之時,蓋亦暮春初夏之節候。周處《風土記》雲:“夏至前雨,名黃梅雨。”周氏為江南人,取以證臥子之詞,雖不中亦不遠矣。“帶雨”二字豈複暗用白樂天《長恨歌》“梨花一枝春帶雨”之意,與下文“淚盈紅袖”之語相比應耶?)共尋芳草啼痕。(寅恪案:《全唐詩·第三函·孟浩然·二·留別王侍禦維》詩雲:“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臥子改“欲尋”為“共尋”者,蓋臥子雖與河東君短期同居南樓並屢次讀書南園,然不過借其地為編著之處。故其在南樓及南園,乃暫寓性質,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謂其本人不久當離去,歸其城中本宅。河東君亦將離去,移居橫雲山,因改“欲尋”為“共尋”耳。複檢《陳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崇禎八年詩,有《初秋出城南吊邇機之喪隨遊陸氏園亭春初予輩讀書處也感賦二律》之題,尤足證臥子亦於是年夏間即離去南樓及南園,還居城內本宅也。邇機名靖,崇禎六年癸酉舉人。見嘉慶修《鬆江府誌·四五·選舉表》。又,河東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二雲:“青驄點點餘新跡,紅淚年年屬舊人。”《痛史》第二十一種《甲申朝事小紀·七·柳如是小紀》引此詩,“新跡”作“芳草”。細玩語意,豈亦與臥子此詞有關耶?)明知此會,不得久殷勤。(寅恪案:臥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見其早已深悉河東君之性情既如此,己身家庭之狀況又若是,則南樓及南園之會合,絕無長久之理。雖已明知之,而複故犯之,致有如是結局。此意與希臘亞力斯多德論悲劇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約略別離時候,綠楊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顧貞觀、成德仝選《今詞初集·上·滿庭芳》、《曆代詩餘·六一·〈滿庭芳·和少遊送別〉》及《陳忠裕全集·二十·詩餘·〈滿庭芳·送別〉》詞,“重”俱作“才”,較佳。)淚盈翠袖,(《今詞初集》《曆代詩餘》及《陳忠裕全集》,“翠”俱作“紅”。是。)未說兩三分。紛紛。(寅恪案:《淮海集·滿庭芳》詞雲:“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臥子此詞既是和少遊,則“紛紛”二字,本於秦詞,自不待言。但《玉台新詠·一·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雲:“新婦謂府吏,勿複重紛紜。”“紛紛”即“紛紜”。臥子遣去河東君,當不出於“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實由臥子妻張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執行其事。大樽著此“紛紛”二字,蓋兼具《淮海詞》及《孔雀東南飛》詩之兩重出處。其隱痛深矣!)重去後,(《今詞初集》《曆代詩餘》及《陳忠裕全集》“重”俱作“從”。是。)瘦憎玉鏡,寬損羅裙。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欲夢故人憔悴,依稀隻隔楚山雲。無非是,(《今詞初集》《曆代詩餘》及《陳忠裕全集》“非”俱作“過”。)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調寄滿庭芳,留別無瑕詞史。我聞居士。”鈐“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欒室閨秀詞鈔·九》及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第三章第二節“柳如是”條,並引《玉台畫史》,俱認此詞乃河東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雲》原詞,雖題作“晚景”,明是“別妓”。蓋不僅從語意得知,即秦詞“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之結語,用唐歐陽詹別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典,更可為證也。(見《全唐詩·第六函·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詩“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之句,並可參晁無咎(補之)《琴趣外篇·四·〈憶少年·別曆下〉》詞“南山尚相送,隻高城人隔”及薑堯章《白石詞·長亭怨慢》“望高城不見,隻見亂山無數”等句。)臥子即和原韻,其為送別河東君之作,詞旨甚明,無待詳辨矣。《今詞初集》選於康熙十六年丁巳。(見此書魯超《題詞》及毛際可《跋語》。)《曆代詩餘》編於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兩書時代皆較早。《陳忠裕全集》出於莊師洛等之手,考證頗精。此三書既皆以此詞為臥子所作,殊可信也。
此詞本為臥子崇禎八年首夏送別河東君之舊作,而河東君所以複重錄之於黃媛介扇麵者,殆由畫扇之時令,正與當年臥子送別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棖觸昔情,感念題此歟?關於以他人之詩詞題扇,因而誤為題扇人所作,如《容齋四筆·一三》“二朱詩詞”條略雲:
朱載上,舒州桐城人。中書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學,十八歲時,戲作小詞,朱希真見而書諸扇,今人遂以為希真所作。又有折疊扇詞,公親書稿固存,亦因張安國書扇,而載於《於湖集》中。
與此甚相似,可為例證。
又,詞中“芳草”“故人”之語,出孟襄陽詩,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語,臥子除用孟詩之成句外,兼襲用古詩《上山采蘼蕪》中“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之舊辭(見《玉台新詠·一·古詩八首》之一)。此點可與河東君《湖上草·西泠(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雲:
青驄點點餘新跡,紅淚年年屬舊人。芳草還能邀鳳吹,相思何異洛橋津。
等語,互相參較也。“無瑕”者,疑是媛介之別號。“東山閣”即“惠香閣”,當在絳雲樓。可參第四章“論黃媛介與錢、柳關係”節及“論牧齋絳雲樓”節。此扇為媛介之畫,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證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無瑕詞史”與媛介應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東君所賦《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夢裏”之句(見《東山酬和集·一》),與此詞“怨花傷柳”之語,殊有關係。此點亦俟下章論之。寅恪頗喜讀臥子此詞,又見媛介畫款有“東山閣”之語,遂戲改昔人成句,共賦短詩三章。茲附錄於下。
崇禎甲申夏日,黃皆令於東山閣畫扇,上有柳如是題陳臥子《滿庭芳》詞。詞雲:“無非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因戲改晉時舊語,兼采龔璱人詩句,而易其意旨,共賦三絕。
美人顧影憐憔悴,烈士銷魂感別離。一樣黃昏怨花柳,豈知一樣負當時。
清和景物對茫茫,畫裏江山更可傷。一念十年拋未得,(寅恪考定此詞為崇禎八年四月大樽送別河東君之作,至崇禎十七年首夏題扇時,已十年矣。是年,河東君將偕牧翁自虞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回腸。
興亡江左自關情,遠誌休慚小草名。我為謝公轉一語,東山妓即是蒼生。
近日得見重印本《皇明經世文編》一書,雖不能詳讀,但就其序及凡例並卷首所列鑒定名公姓氏有關諸人中可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十年丁醜”“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條互相印證者,約略論述之。至其所言諸人,本文前後已詳言者,或雖未言,而其姓名為世所習知者,亦不多贅。其他諸人之可考見者,則少加箋釋。明知不能完備,姑附鄙見,以求教於當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書卷首有“雲間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長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裏必究”十字。論者取《儒林外史》第一三、一四、一八、二八等回,以“平露堂”為書坊之名,以陳臥子等為書坊聘請選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臥子宅中之堂名(詳見下引王沄《雲間第宅誌》),實非書坊之名。且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九年丙子”條明言“是歲有《平露堂集》”(見《陳忠裕全集》卷首,並可參《陳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論者以《儒林外史》相比擬,未諦也。或謂臥子家貧,一人何能鐫此巨冊?由書坊出資,請其編選,似亦可能。鄙意臥子之家固貧,此書所列作序及鑒定諸人,疑皆不僅以空文相藻飾,實或多或少曾有金錢之資助,不過當時風氣,不便明言耳。就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當日鬆江府知府方嶽貢助力最多。此書乃當時江左文社之政見,諸文士一旦得誌,則此書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實施矣。又,方氏請其時江南最高長官張國維作序,並列有複社魁首張溥之序,可知當日江南名宦及士紳,亦皆讚同此政見。斯鑒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歟?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鬆江府,或指臥子崇禎十三年庚辰所任紹興司李之衙門,未敢斷定,仍俟詳考。
《皇明經世文編》卷首載有《序》九篇,茲擇錄最有關者於下。
方嶽貢《序》雲:
貢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長,勞輕過重,猶幸此鄉多文雅之彥,若徐文學孚遠,陳進士子龍,宋孝廉征璧,皆負韜世之才,懷救時之術,相與網羅往哲,搜抉巨文,取其關於軍國,濟於時用者,上自洪武,迄於今皇帝改元,輯為《經世》一編。文從其人,人從其代,覽其規畫,足以益才智。聽其敷奏,足以壯忠懷。考其始終,足以識時變。非徒侈一代之鴻章,亦將以為明時之獻納雲爾。襄西方嶽貢禹修父題。
張國維《序》略雲:
雲間陳臥子仝徐闇公、宋尚木所集《經世編》成,郡守以其書示餘,餘讀而歎曰:“猗與旨哉!我國家治安三百年,列聖之所疇谘,諸臣之所竭思,大約可見於茲矣。”今三君俱以通達淹茂之才,懷濟世安邦之略,采遺文於二百七十年之間,襄盛事於數月之內,而郡守又能於政事之暇,兼統條貫,以揚厲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後之君子其欲覽觀於斯者,豈非有不勞之獲哉!餘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當世之誌,而又多太守能博盡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即以卜諸賢異日之所樹也。於是乎言。東陽張國維題。
張溥《序》略雲:
餘間語同誌,讀書大事,當分經、史、古、今為四部。讀經者輯儒家,讀史者辨世代,讀古者通典實,讀今者專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數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學必成。同誌聞者,鹹是餘說,而雲間徐闇公、陳臥子、宋尚木尤樂為之。天才英絕,閉關討論,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難也。客年與餘盱衡當代,思就國史。餘謂賢者識大,宜先經濟,三君子唯唯,遂大搜群集,采擇典要,名《經世文編》。卷凡五百。偉哉是書,明興以來未有也。今三子悠遊林麓,天假以時,載筆之始,又先以國家為端,他日繼涑水者,其在雲間乎。社弟張溥題。
許譽卿《序》雲:
予被放以來,杜門寡交,臥子、闇公、尚木獨時相過從。臥子讀書養氣,其勁骨熱腸,亟當為世用。尚木與闇公諸子,並以曠世才,閉戶著述,究心千秋之業。予嚐覽斯編,一代兵、農、禮、樂、刑、政大端,賅是矣。而於忠佞是非之際,尤凜凜致辨焉。以故言以人傳者,重其人,亟錄其文。言不以人廢者,存其文,必斥其人。諸子涇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當,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閩中黃石齋先生負重名,頃抗疏歸來,直聲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賞斯編,聞已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贅一詞?予惟以諸子之誌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為己任,必可以副聖天子求賢圖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經濟闊疏之舊恥,則斯《編》固其嚆矢焉爾。同郡許譽卿題於南村草堂之遁閣。
徐孚遠《序》略雲:
餘從陳、宋二子之後,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輯明興以來名賢文集與其奏疏,凡數百家,其為書凡千餘種,取其文之關乎國事者,凡得如幹卷。他日有魏弱翁其人者當國,省覽此書,以為有稗鹽梅之用,庶幾因是推其繇來,以漸窺高皇帝之淵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華亭徐孚遠闇公氏題於華隱堂。
陳子龍《序》雲:
古者有記事之史,有記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見於記事之文矣。導發其端,使知所由。條晰其緒,使知所究,非言莫詳。甚矣,事之有藉於言也。而況宗臣碩彥敷奏之章,論難之語,所謂訏謨遠猷,上以備一代之典則,下以資後學之師法。不為之裒綴,後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與徐子、宋子《經世編》所由輯也。明興二百七十年,海內治平,駕周漂漢,賢才輩生(《陳忠裕全集·二六·經世編序》“輩”作“萃”),勳在竹帛,而遺文緒論,未有統匯,散於江海。蓋有三患焉。一曰朝無良史;二曰國無世家;三曰士無實學。夫金匱之藏,非遠臣所知,然有大纂修,莫不載在方冊。永樂中命閣臣(楊)士奇等輯《名臣奏議》,蓋前代綦備矣。昭代之文,至今闕焉。章奏貯諸省中,以待纂集,幸無蠹敗,率割裂其義不足觀。又古者大臣沒,或求其遺書,副在太史,今無有也。漢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懸金購書,今無有也。雖欲不散軼,安可得哉?故曰朝無良史。六季以前無論矣。唐宋以科舉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於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廟。今者貴仕多寒畯,公卿鮮賢胤(《陳集》“胤”作“裔”),至有給簡冊於爨婢,易緗素於市兒者,即欲搜討,文獻微矣。故曰國無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擷華而舍實。夫保殘守缺,則訓詁之文充棟不厭,尋聲設色,則雕繪之作永日以思。至於時王所尚,世務所急,是非得失之際,未之用心,苟能訪求其書者蓋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絀。故曰士無實學。積此三患,故成書也難。夫孔子觀於周,蕭相收於秦,大率皆天下要書,足以資世用者。嘉謨令典,通今者之龜鑒,謀國者之兵衛也。失今不采集,更數十年,亡散益甚,後死者之責,其曷諉焉。予自幼讀書,不好章句,喜論當世之故,時從父老談名公偉人之跡,至於忘寢。及長,而北之燕趙之間,遊京師,凡諸司之所掌,輶軒之所及,見其人,未嚐不問。遇其書,未嚐不藏。雖苦蹇陋多遺忘,然布諸載籍者概可見。廬居之暇,因相簡輯。徐子、宋子皆海內英俊,予所稟則以幸厥成者也。雖罣漏缺失,不敢當記言之義。使權家尚其謀,儒家守其典,史家廣其事,或有取焉爾。或曰:昔漢東平王求《太史公書》,而大臣以為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地形阸塞在焉,不宜賜諸侯王。今此書多議兵食,論形勢,國之大計,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國,規模宏遠,先朝大臣學術醇正,非有縱橫奇詭之論也。夫王業之深淺,觀於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運輔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乂,用人如江湖,則是編也,豈惟益智,其以教忠哉!華亭陳子龍題。
宋征璧《凡例》略雲:
儒者幼而誌學,長而博綜,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蓋浮文無裨實用,擬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來,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義》諸書,允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陳。其藏之金匱石室者,聞見局促,曾未得睹記。所拜手而獻,抵掌而陳者,若左右史所記,小生宿儒,又病於抄撮,不足揄揚盛美,網羅前後。此有誌之士,所撫膺而歎也。徐子孚遠、陳子子龍,因與征璧取國朝名臣文集,擷其精英,勒成一書。如采木於山,探珠於淵,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載,而經國所必須者,又為旁采以助高深。共為文五百卷有奇,人數稱是。誌在征實,額曰《經世》雲。
予輩誌識固陋,鮮所取衷,幸高賢大良,一時雲會,若李寶翁先生、李載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吳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寶翁即李瑞和。嘉慶修《鬆江府誌·四二·名宦傳·三·李瑞和傳》略雲:“李瑞和,字寶弓,漳浦人。崇禎七年進士。授鬆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監察禦史。”王依翁疑為王佐聖。《鬆江府誌·三六·職官表》“明教職”欄載:“崇禎十年。王佐聖。教諭。長洲人。舉人。”同治修《蘇州府誌·八七·人物·一四·明長洲縣·王佐聖傳》略雲:“王佐聖,字克仲。舉萬曆壬子鄉試。授青浦教諭。崇禎十四年選遵義知縣。”並可參《啟禎野乘一集·九·王遵義(佐聖)傳》。又,李寶翁即李寶弓,李載翁即李載陽,王依翁即王依日,吳雪翁即吳雪因。均見原書所列“鑒定名公姓氏”。事跡多未能知,仍俟詳考。)皆具良史之才,宦遊吾土,士紳鹹奉規範。此編出入共稟鑒裁。遭逢之盛,良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師素抱安濟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揚藝論文,窮日不倦。其訓迪士子,專以通達時務為亟。《經世》一編,尤所注意,退食之餘,首勤評閱。雖一麾出守,十年不遷,而窮達一致,喜慍不形。亮節貞心,於斯可見。
執友陳眉公(繼儒)先生,棲心隱逸,道風映世,丹砂岣嶁,渺然塵外。其孫希天仙覺,才氣英邁,甫係髫齡,熟於史學。予輩山齋信宿,時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識前言往行。此編去取,多所商榷。皤皤黃發,非特後輩典型,允為熙朝文獻矣。
同郡先輩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繕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禎稷)。事跡見《明詩綜·五九》,嘉慶修《鬆江府誌·五四》及《明詩紀事·庚·二十》。唐存少疑即唐昌世。《鬆江府誌·五五·古今人傳》略雲:“唐昌世,字興公,華亭人。天啟五年進士,補工部營繕司主事。”尚待詳檢。)聞予輩搜借艱苦,俱發鄴架之藏,悉供傳寫。至許霞翁(譽卿)先生移書遠近,廣收博覽,裨益尤多。若徐勿齋(汧)、馬素修(士奇)、張西銘(溥)三先生及張受先(采)、黃仲霖(澍)、吳誌衍(繼善)、夏彝仲(允彝)、吳坦公(培昌)搜軼編於吳越閩浙。張訒叟(元始)、吳來之(昌時)、朱聞玄(永佑),郵遺集於齊魯燕趙。他若宛平金伯玉(鉉)、王敬哉(崇簡)、崔道母(子忠)、王大含(穀),桐城方密之(以智)、孫克鹹(臨),萊陽宋澄嵐(繼澄),侯官陳道掌(元綸)、陳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鍾),丹陽荊實君(廷實),槜李錢孚於(嘉征)、錢彥林(栴)、錢雍誦(泮)、黃複仲(子錫)、陸芳洲(上瀾)、朱子莊(茂暻),歸安唐子儀(起鳳),虎林嚴子岸(渡)、張幼青(埁),茂苑楊維鬥(廷樞)、許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與遊(誌慶),吳江周安期(逢年)、吳日生(易),疁水侯雍瞻(岐曾)、傅令融(凝之),婁東王子彥(瑞國)、吳純祜(國傑)、張無近(王治),維揚鄭超宗(元勳),海虞顧麟士(夢麟),彭城萬年少(壽祺),皆係良友素知。瓊瑤之贈,遙睇臨風。二酉之藏,傾廂倒篋矣。
四方蘭譜,若楊子常(彝)、楊龍友(文驄),則分教吾土,樂與晨夕。其他諸友,或夙係同好,或本未謀麵。但曾任校讎,暨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沒其實。
此集始於戊寅仲春,成於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覽億萬,審別精詳,遠近歎吒,以為神速。良由徐子、陳子博覽多通,縱橫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選輯之功,十居其七。予質鈍才弱,追隨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縈左拂,奔命不遑,間有選輯,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則周勒卣(立勳)、李舒章(雯)、彭燕又(賓)、何愨人(剛)、徐聖期(鳳彩)、盛鄰汝(翼進)及家伯氏子建(存標),家季轅文(征輿),鹹共商酌。適李子久滯京邸,周子壯遊梁苑,彭子棲遲邗上,何子寄跡鴛水,徐子、盛子則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則潛心論述,曾無接談之暇,未假專日之工。若友人吳繩如(嘉胤),唐允季(允諧),李存我(待問),張子美(安茂),朱早服(積),蔡季直(樅),單質生(恂),鬱子衡(汝持),沈臨秋(泓),陸子玄(慶曾),朱宗遠(灝),董士開(雲申),鬱選士(繼垣),張子服(寬),張子退(密),錢子璧(瑴),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鑒),邵霏玉(梅芬),徐武靜(致遠),李原渙(是楫),華芳乘(玉芳),鹹資討論。名臣爵裏姓氏,具載獻征諸書,然多有掛漏,遍搜群籍,頗廢歲時。茲以卷帙浩汗,難於稽考。分條析緒,複於卷首另編總目,使覽者開卷了然,特為詳便。此則友人謝提月(廷楨)一人所輯。其功不可泯也。
藏書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種,少者數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發緘色動。及至開卷,恒苦重複。予等因遣使迭出,往複數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於官跡所至,搜集千種,繕寫數萬。至條陳冗泛,尺牘寒暄及文移重疊,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雖未敢雲聖朝之洪謨,亦足當經世之龜鑒矣。
茲編體裁,期於囊括典實,曉暢事情。故閣部居十之五,督撫居十之四,台諫、翰苑諸司居十之一。而鱗次位置,則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尺牘,又其次雜文雲。華亭宋征璧漫記。
寅恪案:河東君平生所與直接、間接有關諸名士,幾無不列於此書作序鑒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編之陳臥子固不待論,即鑒定者如牧齋,則為河東君下半世之伴侶。若馬瑤草,河東君弘光時亦必親覿其麵無疑。至牧齋在南都小朝廷禮部尚書任內,河東君與瑤草相遇時,阮圓海當亦預此盛會,但鐫刊《皇明經世文編》之際,圓海乃東林黨社之政敵,自不能列於鑒定人,殊可惜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