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河東君嘉定之遊3

其八雲:

閑坊歸處有鶯聲,白發傷春淚暗生。無計和膠黏日駐,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場綠酒雙丸瀉,一朵紅妝百鎰爭。(寅恪案:此一聯用《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二四·贈段七娘(七絕)》“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麵紅妝惱殺人”二句。又上句可參第三首所引杜工部《獨酌成詩(五律)》。)不見等閑歌舞散,風前化作彩雲行。

寅恪案:此兩首皆鬆圓自述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二月末落花時節,離去嘉定後,其單相思之苦痛,並追憶前此河東君留宿其家之事也。

第七首“夜半空階細雨聲,曉寒池麵綠萍生”。《禮記·六·月令》雲:“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陽此年有《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歸雨宴達曙》詩雲:“醉愛雨聲籠笑語,不知何事怨空階。”即指此次郊遊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聽雨,昔樂今愁,所以續以“悠悠春思長如夢,耿耿閑愁欲到明”一聯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處,但必在近郊無疑。當時孟陽移居西城,或即第七句所謂“西郊”者耶?第五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詩“天粘碧草度弓鞋”之“碧草”歟?

第八首“閑坊歸處有鶯聲”,當是追憶崇禎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歡歌醉餘徘徊寺橋之事。(見前。)此寺橋即西隱寺之寶蓮橋,後來孟陽改其名為聽鶯橋者。此次河東君留宿其家,實為柳、程兩人交誼之頂點。故以此事作《縆雲詩》之總結。然今日吾人讀至“一朵紅妝百鎰爭”之句,不禁為之傷感,想見其下筆時之痛苦也。平心而論,河東君之為人,亦不僅具有黃金百鎰者,所能爭取。觀謝象三不能如願之事,可以證知。若孟陽心中獨以家無百鎰,不能與人競爭為恨,則未免淺視河東君矣。

鬆圓完成《縆雲詩八首》,大約在崇禎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論。河東君離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來嘉定除上論諸詩外,孟陽尚有二詩與之有關,茲移錄於後。

《(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遊次茂初韻》雲:

貯得瑤華桃李時,尋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樂,送老生涯畫史癡。地僻扶攜窺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祗傳吹角城頭早,秉燭留歡每恨遲。

《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歸雨宴達曙用佳字》雲:

客來蘭氣滿幽齋,少住春遊興亦佳。霞引穠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煙花徑嫋嬋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諧。醉愛雨聲籠笑語,不知何事怨空階。

寅恪案:前詩題中之李茂初,上已屢論,今不更贅。惟沈彥深本末尚未述及,茲略考之。《嘉定縣誌·一八·孝義傳·沈宏祖傳》(參《侯忠節公全集·四·次張西銘翰林韻賀沈彥深得雄二首》)雲:

沈宏祖,字彥深,高才博學。崇禎壬午奉文改兌漕米。申荃芳等赴闕上書,疏出宏祖手。嚐佐有司賑荒,民得實惠。

孟陽詩“貯得瑤華桃李時,尋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謂此時正貯得豔如桃李、絕代名花之河東君,更何必往他處尋花乎?非謂正月嚴寒之時,桃李花開也。“尋花”一辭,可參上論孟陽《祭李茂初》文。第四句“畫史癡”之語,孟陽以能畫而癡絕之顧虎頭自比,固亦確切。但未具顧氏棘針釘鄰女畫像之術(見《晉書·九二·顧愷之傳》),以釘河東君之心,殊為遺憾也。此詩下半四句謂與李、沈諸人擁護河東君傍晚時郊外野餐,深恨城門將閉,不得盡歡。考當時茂初年七十三,孟陽年七十二,彥深此年雖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張西銘、侯廣成作詩賀其“得雄”言之,當是中年或中年以上。蓋《侯忠節公全集·四·賀彥深得雄詩》之前一題為《秦淮五日》,後一題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禎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勳郎中升江西督學,赴南昌任所。綜合推之,彥深與河東君郊遊之時,其年齡亦非甚少可知。河東君崇禎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見下論《有美詩》等),衝寒郊遊至於日暮,本不足異。獨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險,不惜殘年,真足令人欽服。更可笑者,河東君夙有“美人”之稱。“美人”與“嬋娟”二字有關,前第二章已詳論之。鬆圓此詩中第五句“煙花徑嫋嬋娟入”,實指美人,即河東君,殊非泛語。寅恪忽憶幼時所誦孟東野《偶作》詩(見《全唐詩·第六函·孟郊·二》)雲:

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道險不在廣,十步能摧輪。情愛不在多,一夕能傷神。

檢《縆雲詩》第五首有句雲“十夕閑窗歌笑聲”,然則鬆圓詩老獨不慮此“美人”“十夕”之“能傷神”耶?

後詩前已多所論及,茲不複贅。但詩題有“用佳字”之語,當是分韻賦詩。今日河東君原作已不可見,惜哉!此夕在崇禎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東君與臥子同居鬆江徐氏南樓之際。回憶當時春閨夜雨,睹景懷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絕不同於孟陽此詩結語之歡樂無疑。顧孟陽未必能察其內心耳。觀後來河東君賦《金明池·詠寒柳》詞有“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等句(全詞見下引),則其聽春雨而傷懷抱,非出偶然,亦可證知矣。

茲有一問題即河東君何時改易姓名為柳隱?此點俟論臥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巳行》詩時詳之,暫不多贅。但《縆雲詩》第二首“走馬台邊月又明”,第四首“柳著鵝黃看漸生”及“不嫌畫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東君此時,即崇禎九年春間,已改易姓名為“柳隱”矣。夫河東君原姓楊,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楊為柳,本極自然,不待多論。唯關於“蘼蕪”為字一點,則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載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古今談概》雲:“字蘼蕪。”但今檢文學古籍刊行社重印馮夢龍此書,未見王氏所引之文。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二集》附《閨秀別卷·柳因小傳》雲:“字蘼蕪。”似為較早之紀錄。)《牧齋遺事》(參用《虞陽說苑》本及《古學叢刊》本)雲:

一門生具腆儀,走幹仆,自遠省奉緘於牧翁。內列古書中僻事數十條,懇師剖晰。牧翁逐條裁答,複出己見,詳加論定。中有“惜惜鹽”三字,其出處尚待凝思。柳姬如是從旁笑曰:“太史公腹中書乃告窘耶?是出古樂府。‘惜惜鹽’乃歌行體之一耳。鹽宜讀行,想俗音沿訛也。”牧翁亦笑曰:“餘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傳誦此事,以為談助。不知河東君之調牧翁,牧翁遜詞解嘲,兩人之間皆有隱情,不便明言。後之讀《牧齋遺事》此條者,未必能通解也。《容齋續筆·七》“昔昔鹽”條,考辨精詳,牧齋自必約略記憶。河東君亦博涉書史,其能舉此條以對錢氏門生之問,固不足異。夫薛道衡《昔昔鹽》雲:“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見《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隸集·樂府》。)《玉台新詠·一·古詩》第一首雲:“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河東君既離去陳臥子,改姓為柳,其以蘼蕪為字,本亦順理成章之事。容齋之書考“昔昔鹽“甚詳,河東君瀏覽及之,又所當然也。夫牧齋家富藏書,且多善本。其所見之本,必不止崇禎初年謝三賓、馬元調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東君則情勢迥異,所見者,必是謝、馬之本。其最初或即從幾社名士處,若不然,稍後亦可從嘉定唐叔達、程孟陽諸老處,至遲更可從謝象三處得見謝、馬所刻容齋此書也。今檢謝三賓刻《容齋隨筆》卷首《馬元調紀事》略雲:

間以示玉繩周子,讀之盡卷。惘然曰:“古人學問如是,吾儕窮措大,縱欲留意,顧安所得書?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為修撰,寄語:“子今不患無書可讀矣。”周子謝不敏。報書:“吾則未暇,留以待子。”蓋戲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謝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應手,屢欲散去。元調實董較勘,始謀翻刻,以寓羈縻。明府遂為之序。複紀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後人。嗟乎!二十年間,曩時相與讀是書者,遭逢聖明,當古平章軍國之任。元調獨窮老不遇,啜粥飲水,優遊江海之濱,聊以整頓舊書為樂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奮其筆,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卨,下有巢由,道並行而不相悖,均之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誌也已矣。崇禎三年三月朔,嘉定馬元調書於僦居之紙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當即河東君所見者,其所關涉之二人,一為謝三賓,乃牧齋之情敵。俟後詳論。一為周延儒,即馬氏所謂“玉繩周子”,乃牧齋之政敵。周氏事跡及牧齋閣訟始末,詳見史籍,茲不必述。據陳盟《崇禎閣臣年表》,延儒初次為相,其時間自崇禎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則謝、馬兩氏校刻馮氏書時,正周氏當國之日。馬氏盛稱周氏之美,當為牧齋所不喜。牧齋平生豁達大度,似頗有宰相之量。獨於閣訟一事,則憤激不堪,頗異其平日常態。如鄭方坤《本朝名家詩鈔小傳·上·東澗詩鈔小傳》雲:

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閣訟一節。每一縱談及之,輒盛氣坌湧,語雜遝不可了。

可以為證。然牧齋之對待政敵,殊有前後之分別。於溫體仁則始終痛恨,於周延儒,則周氏第一期為相,與溫氏鉤連,即閣訟有關之時期,遂亦怨之。及周、溫俱罷相,溫又先死,牧齋乃欲利用玉繩,冀其助己,稍變前此態度。後因周氏阻其進用,遂更痛恨。綜觀前後,雖有異同,但錢、周兩人終是政敵,而於閣訟一端,尤為此事之關鍵也。至於男女間之問題,牧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觀其曾隱諱河東君與陳臥子、程孟陽關係中最親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謝、柳之問題,應亦有類似之處。此政敵情敵兩點,為河東君所夙知,故兩人於此微妙之處,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後人因此記載,遂以為牧齋真如師丹之老而健忘及河東君之博聞強記者,此真黃山穀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者也。

又,《牧齋尺牘·二·與毛子晉》第十三通雲:

《昔昔鹽》記得《升庵詩話》中有解。老學昏忘,苦不能記。問何士龍(雲)當知之。

或疑《牧齋遺事》所載一段故事,即由此劄衍變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檢《升庵合集·一四四·詩話》中,確有此條。可見牧齋之記憶力老而不衰,非師丹之比,於此得一例證。其記憶既如此之強,豈不記有宋代洪邁之《容齋隨筆》,而僅舉本朝楊慎之《升庵詩話》,且囑其轉問何雲耶?鄙意牧齋深惡周延儒。容齋之書,乃由謝、馬二氏希迎玉繩之旨,重刻傳播,盛行一時,此點上已論及。牧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書,轉作遜詞以謝毛氏者,與前引笑答河東君之語,其用意正複相同也。附識於此,以供參究。

複次,仲虎騰《盛湖誌補·三》“柳如是青田石書鎮”條雲:

石長二寸五分,廣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雲:“仿白石翁筆。”小篆頗工致。麵鐫:“崇禎辛巳暢月,柳蘼蕪製。”舊藏梅堰王硯農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書鎮後人頗多題詠,如仲氏所引張鑒於源諸家詩,即是其例。但此書鎮鐫有“崇禎辛巳暢月,柳蘼蕪製”等語,則暢月為十一月,蓋《禮記·月令》略雲:“仲冬之月,命之曰暢月。”夫崇禎十四年辛巳六月七日河東君與牧齋結縭於茸城舟中。故此後不能再以蘼蕪為稱,否則“下山逢故夫”之句,將置牧齋於何地?由是言之,此書鎮乃是贗品。更嚴格言之,則蘼蕪之稱,則止能適用於崇禎八年首夏以後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蕪稱河東君,如葛氏《蘼蕪紀聞》之類,亦微嫌未諦也。或疑河東君之稱,亦自崇禎十三年冬錢、柳遇見後始有之。若顧雲美《河東君傳》之題,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竊謂不然。夫河東君閱人多矣,如王勝時所謂“蘼蕪山下故人多”者(見王沄《虞山柳枝詞》第十四首),斯乃當時社會製度壓迫使然,於此可暫不論。但終能歸死於錢氏,殺身以報牧齋國士之知,故稱河東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誌,悲其遇,非偶然涉筆之便利也。職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顧氏先例,稱河東君,並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複次,書鎮之為偽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樂室閨秀詞鈔》載趙儀姞(棻)《濾月軒詩餘》(參胡文楷君《婦女著作考·一七·清代·一一》“濾月軒集”條)《金明池》一闋,乃詠河東君書鎮並次河東君《詠寒柳》詞韻者,以其為女性所撰,且與河東君最佳之作品有關,故附錄之。至書鎮之真偽及蘼蕪稱號之不適切,則置之不論可也。儀姞《金明池(並序)》雲:

震澤王研農藏河東君書鎮,青田石,高寸餘,刻山水亭榭。款雲:“仿白石筆。”小篆字。麵鐫“崇禎辛巳暢月柳蘼蕪製”十字。研農方搜輯河東君詩劄為《蘼蕪集》,將以付梓。適得此於骨董肆,雲新出土者。自謂冥冥中所以酬晨鈔暝寫之勞也。餘見其拓本,因題此闋,即用《蘼蕪集》中《詠寒柳》韻。

片玉飛來,脂香粉豔,解佩疑臨蘭浦。誰拾得,絳雲殘燼,歎細帙,早成風絮。剩芳名,巧琢苕華,揮小草,依約芝田鶴舞。伴十樣濤箋,摩挲纖手,記否我聞聯句。

玉樹南朝霏淚雨。共紅豆春蕤,飄零何許。沾幾縷,綠珠恨血,隻畫裏,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詞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蘇小鄉親,三生許認,試聽深篁幽語。(原注:“河東君原楊氏,小字影憐,盛澤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齋與《縆雲詩》之關係。請略論之。牧齋於《列朝詩集》中選錄鬆圓《縆雲詩八首》全部不遺一篇,其注意此詩,自不待言。今檢《有學集·九·戊戌新秋日吳巽之持孟陽畫扇索題為賦十絕句》(寅恪案:吳巽之,名士權。見汪然明《春星堂詩集·三·西湖韻事·雪後吳巽之集同社邀鄒臣先生探梅聞笛》詩,附吳士權次韻。又,閔麟嗣纂《黃山誌·五·藝文門》載吳士權《別湯泉小劄》雲:“今來故鄉。”然則巽之乃徽州人,與程孟陽為同鄉也)雲:

長日翻經懺昔因,西堂香寂對蕭晨。前塵影事難忘卻,隻有秋風與故人。

斷楮殘縑價倍增,人間珍賞若為憑。鬆圓遺墨君應記,不是縆雲即送僧。(自注:“孟陽別妓有‘縆雲詩扇’。”)

參錯交蘆黯淡燈,扁舟風物似西興。每於水澗雲多處,愛畫袈裟乞食僧。

畫裏僧衣接水文,菰煙蘆雨白紛紛。看他皴染無多子,隻帶西灣幾片雲。

細雨西樓墊角巾,鬢絲香篆淨無塵。如今畫裏重看畫,又說陶家畫扇人。

落葉蕭疏破墨新,摩挲手跡話沾巾。廿年夜月秋燈下,無複停歌染翰人。

輕鷗柔櫓冪江煙,櫓背三僧企腳眠。隻欠渡頭麾扇叟,岸巾指點泛江船。

春水桐江訣別遲,孤舟搖曳斷前期。可憐船尾支頤者,還似江幹招手時。

一握齊紈揚劫灰,封題鄭重莫頻開。隻應把向西台上,東海秋風哭幾回。(錢曾《有學集詩注》本“東”作“遼”。)

秋風廿載哭離群,泉路交期一葉分。依約情人懷袖裏,每移秋扇感停雲。(此首錢曾注本為第二首。其餘各首排列,依次順推。)

寅恪案:此十絕句甚佳。然欲知詩中所言之事實,則須取牧齋及孟陽兩人其他諸作參之,始能通解。《初學集·四六·遊黃山記序》雲:

辛巳春,餘與程孟陽訂黃山之遊。約以梅花時相尋於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餘遂有事於白嶽,黃山之興少闌矣。徐維翰書來勸駕,讀之兩腋欲舉,遂挾吳去塵以行。(可參後論《東山酬和集》有關“吳拭”條。)

《列朝詩集·丁·一三》程嘉燧之傳雲:

辛巳春,孟陽將歸新安。餘先遊黃山,訪鬆圓故居,題詩屋壁。歸舟抵桐江,推篷夜語,泫然而別。

《耦耕堂存稿詩》首載《耦耕堂自序》雲: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齋)移居入城,餘將歸新安。仲冬過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連惜別,欣慨交集。且約偕遊黃山,而餘適後期。辛巳春,受之過鬆圓山居,題詩壁上。歸舟相值於桐江,篝燈永夕,泫然而別。

同書下《和錢牧齋過長翰山居題壁詩序》雲:

辛巳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廬廿裏,老錢在官舫,揚帆順流東下。餘喚小漁艇絕流從之。同宿新店,示黃山新詩,且聞曾至餘家,有題壁詩。次韻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鬆煤墨記》略雲:

長翰山故多喬木,古宅後巨鬆千尺。千餘年物也。邇年生意頓盡。餘博訪古燒鬆搗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歲辛巳自吳裹糧歸,董治之。墨成,命曰古鬆煤。是年春海虞錢學士遊黃山,過山居看鬆題詩而去。

同書同卷《題歸舟漫興冊》略雲:

崇禎辛巳三月,歸自湖上,將入舟,則錢老有歸耗矣。(可參後論《東山酬和集》與此有關諸條。)

庚辰臘月望,海虞半野堂訂遊黃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當闕“十”字。茲據《東山酬和集·一》柳、錢、沈、蘇諸人《上元夜》詩補“十”字。)又停舟西溪,相遲半月,乃先發。餘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將陸行從,而忽傳歸耗,遂溯江逆之,猶冀一遇也。未至桐廬二十裏,而官舫挾兩舸揚帆蔽江而下。餘駕漁艇,截流溯之,相見一笑。隨出所收汪長馭家王蒙《九峰圖》及榆村程因可王維《江雪》卷同觀,並示餘黃山紀遊諸詩。讀未半,而風雨驟至,攲帆側柁,雲物晦冥,溪山改色。因發錢塘梁娃所貽關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參後論林天素《柳如是尺牘小引》“時唱和有女史纖郎”句下所考。)不覺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陽不遠矣。知老錢曾獨訪長翰山居,留詩鬆圓閣壁,看鬆於舊宅之旁,由南山塢取徑而去。

綜觀上列錢、程諸作,知牧齋詩所言者,為與孟陽生離死別之情況也。第三首雲“愛畫袈裟乞食僧”,則孟陽畫扇上舟中之人,牧齋皆以僧目之。第七首雲“櫓背三僧企腳眠”(可參康熙乙醜金匱山房本《有學集·四六·題李長蘅畫扇冊》第九則),第八首雲“可憐船尾支頤者”,皆畫中之僧。“三僧”即牧齋、吳去塵及孟陽。第七首中“渡頭麾扇”“岸巾指點”及第八首中“江幹招手”之人,即孟陽與牧齋最後訣別時之狀。第二首中“送僧”之“僧”,乃牧齋自謂之辭。蓋牧齋於明亡以後,即以空門自許。必作如是解,然後知第二首中(錢遵王《注》本為第三首),“不是縆雲即送僧”之意,乃謂鬆圓遺墨之最有價值者,實為有關河東君及本人之作品。觀第二首原注,則又知孟陽當日為河東君畫像並自書《縆雲詩》於扇上,以贈河東君。河東君尚藏此扇,而牧齋獨見及之也。第五首雲“細雨西樓墊角巾”者,孟陽流寓嘉定時,居汪無際墊巾樓,前已論及。吳巽之索題之扇,不知何時所畫。至於“縆雲詩扇”,雖亦非孟陽居此樓時所作,但“西樓”二字,當從晏小山《蝶戀花·別恨》詞“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而來。晏氏之詞本綺懷之作,亦正與《縆雲詩》情事相類,可以借用也。第九首中“東海揚塵”“西台慟哭”(見謝翱《晞發集·十·登西台慟哭記》),亡國遺民之語,不忍卒讀。子陵釣台複是當日錢、程二人經過之地也。第十首雲“秋風廿載哭離群”者,錢、程二人自崇禎十四年辛巳暮春別後(可參“春水桐江訣別遲”句),至順治十五年戊戌新秋吳巽之持扇索題時,將近廿年矣。牧齋此十首詩中,三用“秋風”之語,自與吳巽之索題時之新秋季節及班婕妤《怨歌行》有關(見《文選·二七·樂府·上》及《玉台新詠·一》),不待贅言。但第一首雲“前塵影事難忘卻,隻有秋風與故人”,第九首雲“隻應把向西台上,東海秋風哭幾回”,則借用世人所習知之張季鷹“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故事(見《晉書·九二·張翰傳》),以故鄉為故國,抒寫其心中之隱痛耳。更可注意者,牧齋題此詩之次年,鄭成功即以舟師入長江,攻金陵。題此詩之前年秋冬,牧齋往遊南京,逼歲除乃還家。蓋牧齋自弘光後複明之活動,始終不替。魏耕說國姓之策,當亦預聞。詳見第五章所論。“東海”“秋風”之句,實暗寓臧子源《答陳孔璋書》中“秋風揚塵,伯奎馬首南向”之意(見《後漢書·八八·臧洪傳》)。牧齋賦詩之時,殊屬望於延平,非僅用《神仙傳》麻姑之語已也。俟後詳論。又此首末句“每移秋扇感停雲”,即此全十首之結語。“停雲”固用陶詩舊題,又是鬆圓為河東君所賦之詩題(詳見前論《耦耕堂存稿詩·中·停雲次茂初韻(七律)》)。今此“雲”則停留於家中,相與偕老而不去矣。辭意雙關,足見牧齋之才思。當崇禎十三年庚辰之冬至十四年辛巳之春,牧齋於鬆圓則為《楚辭·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別離”,於河東君則為“樂莫樂兮新相知”。此舊新悲樂異同之樞紐,實在《縆雲》一詩。故述牧齋一生生活之轉折點,不可不注意此詩也。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齋外集·二五·題張子石湘遊篇小引》(可參同書十《嘉定張子石六十壽序》)雲:

孟陽晚年歸心禪說,作《縆雲詩》數十章,蟬媛不休。至今巡留餘藏識中。夢回燈灺,影現心口間。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爾。頃者見子石《湘遊》諸詩,風神氣韻,居然孟陽。卻恨孟陽已逝,不獲搖頭附髀,共為吟賞。予讀此詩,感歎宿草,不複向明月清風,閑思往事,亦少有助於道心也。嘉平廿日蒙叟錢謙益題。

寅恪案:牧齋此文不知作於何年,然其時孟陽之卒必已久矣。《列朝詩集》所選孟陽《縆雲詩》共八首。今牧齋雲:“孟陽晚年歸心禪說,作《縆雲詩》數十章。”豈孟陽所作原有數十章之多,而《耦耕堂詩》之留存於今日者僅其中之八首耶?抑或牧齋以鬆圓之詩與河東君有關者,概目為《縆雲詩》,如其所編《東山酬和集》之例耶?俟考。若牧齋之言可信,則“歸心禪說”之老人,窮力盡氣,不憚煩勞,一至於此。河東君可謂具有破禪敗道之魔力者矣。牧齋此文自謂“不複向明月清風,閑思往事,亦少有助於道心”,但其於垂死之時,所作《病榻消寒雜詠》第三首《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詩雲:“蒲團曆曆前塵事,好夢何曾逐水流。”(見《有學集·一三·東澗詩集·下》。)是猶不能忘情者。言之雖易,行之實難。斯誠所謂“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者歟?至牧齋所以題《張子石湘遊篇》,言及孟陽《縆雲詩》者,其僅由張氏此篇,其性質與孟陽《縆雲詩》同類,實亦因子石、孟陽當年與河東君有詩酒清遊一段因緣也。

崇禎九年丙子,孟陽尚有一詩關涉河東君及朱子暇。此點與牧齋間接有關,茲論述之於下。《耦耕堂存稿詩·中》及《列朝詩集·丁·一三》所選《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詩後,即接以此詩。《六月鴛湖飲朱子暇夜歸與雲娃惜別》詩雲:

尋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載複同移。水隨湖草閑偏亂,愁似橫波遠不知。病起尚憐妝黛淺,情來頗覺笑言遲。一樽且就新知樂,莫道明朝有別離。(寅恪案:《楚辭·九歌·少司命》雲:“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乃孟陽此兩句所從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辭及其界說,見前論孟陽《停雲》詩並宋讓木《秋塘曲序》等條,茲不複贅。)

寅恪案:朱子暇即朱治憪。其事跡見《劫灰錄·一·永曆帝紀》、《小腆紀年·一三》、《小腆紀傳·五七》、《明詩綜·六六》、《槜李詩係·一九》、光緒重修《嘉興府誌·五一·文苑傳》、道光修同治重刊《廣東通誌·二四·職官表》、道光修光緒重刊《肇慶府誌·一二·職官·二》等,茲不詳述,但據《廣東通誌》雲:

(崇禎)十年 同知 朱治憪 吳大伊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 同知 倪文華

《肇慶府誌》雲:

(崇禎)十年 同知 李含璞 朱治憪十一年

十二年 同知 (以後缺。)

可知崇禎十年朱子暇外,任肇慶府同知者,尚有其他之人。兩誌所列之人名雖不同,然朱氏之到任所(《明詩綜》《嘉興府誌》“同知”皆作“通判”。據《小腆紀傳》雲:“天啟辛酉舉於鄉,選肇慶通判,曆同知。”蓋先選通判,後遷同知也),必在崇禎十年無疑。故孟陽此詩亦應是九年所作。崇禎十三年肇慶府同知既非朱氏,則朱氏此時或已離任返家。其後來在廣東之活動,當是重返粵省以後所為也。檢程、錢兩家之集,關涉朱氏者,除此詩外,皆為崇禎三年春夏間事,時間太早,無關考證。(可參《耦耕堂存稿詩·上·答朱子暇次牧齋韻三首》。《列朝詩集·丁·一三》上選程孟陽此詩,題作《答朱子暇見訪同牧齋次韻三首》,題下有“庚午春”三字。《初學集·九·崇禎詩集·五·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訪孟陽韻三首》。)自崇禎九年夏,至十三年冬河東君訪半野堂之前,未發現錢、朱兩人有往還蹤跡。牧齋集中涉及河東君之詩,最先為第二章所引之《觀美人手跡戲題七絕句》。此詩為崇禎十三年春間所作。顧雲美謂“嘉興朱治憪為虞山宗伯稱其才,宗伯心豔之,而未見也。”檢商務重印本《浙江通誌·一百四十·選舉門·舉人表》載:“天啟元年辛酉科,朱治憪,嘉興人,肇慶同知。”是朱氏乃牧齋主浙江鄉試時所取士也。其以絕代名姝告於老座師,藉報受知之深思,原無足怪。但此點恐為朱氏尚未到肇慶同知任所前,或是崇禎十二年末離任所後之事,俱難決言。所可注意者,孟陽於崇禎十一年及十二年除夕,皆在牧齋家度歲(參《耦耕堂存稿詩·下·(戊寅)除夕拂水山莊和牧齋韻二首》及《(己卯)除夕次牧齋韻》等詩。“戊寅”“己卯”皆據《列朝詩集》增入),此時何不以河東君之才貌介紹於牧齋?可知此老心中直以“禁臠”視河東君,不欲他人與之接近,其情誠可鄙可笑矣。鬆圓於崇禎十三年冬複循例至牧齋家度歲,不意忽遇河東君,遂致狼狽而返。以垂死之年,無端招此煩惱,實亦有自取之道也。

抑更有可論者,上已推定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二月末,離嘉定返盛澤,何以距離僅百日,鬆圓忽在嘉興與雲娃惜別?若謂由於難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訪河東君,則河東君非輕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後引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十三通及第十四通之例,可以類推。鬆圓於此點應有感會,似不作斯冒昧之舉。檢《初學集·五三·封監察禦史謝府君墓誌銘》略雲:

鄞縣謝府君,諱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賓封陝西道監察禦史。以崇禎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賓與其兄三階,弟三台、三卿,以崇禎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婦於郡西翠山之陽。三賓餘門人也,狀君之行來乞銘。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問》略雲:

四明謝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禦史監軍山東。出奇破賊,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幾,以太公封侍禦翁憂去,奔喪戒行,而橫罹讒口。繼而有母太夫人之喪,前後遠邇之會吊者,彌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驕陽流金鑠石,禾槁川涸,水無行舠。門下布衣新安程某貧老且廢,累然扶杖擔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難之者曰:“公有遺愛深德於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謂之非禮。今日月有時,喪製有嚐,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說之詞?”不肖對曰:“否否。禮之吊,非獨哀死也。凡列國水旱之不時,年穀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無君,則吊。侯不幸廉貞而蒙讒毀。聞風慕義,猶將吊屈哀賈,悲歌涕泗於千百世之間,又烏可以尋常久近論哉?”客聞之,斂容拱手退曰:“唯唯。”敬書之,以告於閽人下執事。

寅恪案:孟陽此次之冒暑遠吊謝氏之喪,必多譏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賓為“廉貞”,可鄙可笑。其文引經據典,刺刺不休,茲不備錄。究其實情,當為希求象三之救濟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寫之宋信,即是一例。鬆圓平日生活,除得侯廣成、錢牧齋等資濟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無可疑。崇禎九年春間,河東君來遊嘉定,孟陽竭盡精力財力,相與周旋。“三月無(河東)君”之後,困窘至極,故不能不以七十二歲之殘年,觸六月之酷熱,遠赴浙東,以吊過時之喪。舍求貸於富而多金之謝太仆,恐無其他理由。鴛湖乃嘉定鄞縣往還所經之路線。據《吊問》中“丙子夏六月門下布衣新安程某貧老且廢,累然扶杖擔簦而前”等語推之,則鬆圓《與雲娃惜別》詩,實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語,自是孟陽假設,不必確定為何人。但此次鴛湖所遇見之河東君及朱子暇,觀其後來所表現,人格俱出孟陽之上。然則此兩人於中途勸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發於嘉定啟行之時也。寅恪曩誦《列朝詩集》所選鬆圓此詩,未達其六月至鴛湖之意。今見《吊問》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鬆圓謀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詩·第十函·韓偓·二·安貧(七律)》雲:“謀身拙為安蛇足。”韓、程兩人,雖絕不相似,然孟陽於河東君之關係,亦可謂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讀者幸勿誤會),河東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齋所作象三父母合葬墓誌銘之時間,止言其葬在“崇禎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詳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氣候關係,葬墳往往在冬季。墓誌乃埋幽之石,乞人為文,自在葬墳稱前之時。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崇禎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則或與河東君於此年十一月訪半野堂事有關。蓋牧齋此際文酒酬酢,必需多金,象三錢刀在手,當不甚吝嗇。但象三或未得知河東君此時適在虞山。老座主諛墓之文,實為建築“我聞室”金屋之用者。否則象三將如崇禎十六年秋牧齋構絳雲樓以貯阿雲,貸款迫急,不得已出賣其心愛之宋槧《漢書》,減損原價二百金之例,以逞其雖失美人,而得異書之快意矣。

複次,朱子暇介紹河東君於牧齋,出自顧雲美之口,自應可信。至其在崇禎何年,尚難確定,但牧齋最初得見河東君,實在崇禎十三年庚辰冬間,記載明顯,絕無疑義。豈意竟有怪誕之說,如《牧齋遺事》中之《柳姬小傳》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傳亦不甚短,故茲先錄其上半節於下,其後半節則俟於第五章論之。傳文略雲:

柳雲產也。匪師匪濤,而能擷篇綴句,蠱及虞山鮮民。鮮民者,宗伯勝國,內院新朝者也。鮮民始以文章氣誼,樹幟東林,而仕格抵牾,不無晚節之慨。叩其沈博豔麗,掞藻鉤玄,堪追袞國黃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與年俱深,雖身近楚山,而心懷女校書,商訂風雅,於姬慊焉。適民以被訐事北逮。姬踉蹌歸裏,複為豪者主之,先折之悵,激於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於民者萬端,金屋之貯,予倡汝和,胡司馬之清娛,媲冶成之尚書矣。時而佳辰令節,宗族中表,窮百變,至百物,噓之春溫,拂之霜折,姬若為夷然也者。

傳末附跋語雲:

右《柳姬小傳》,八十翁於曩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也。後戊辰秋簡庵閱而錄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為何人之托名,不易考知。至簡庵則疑是林時對。據《鮚埼亭集·二六·明太常寺卿晉秩右副都禦史繭庵林公逸事狀》(參雍正修《寧波府誌·二八·人物誌》及《小腆紀傳·五七·遺臣二·林時對傳》等)略雲:

公諱時對,字殿揚。學者稱為繭庵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人。公以崇禎(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連薦成進士,時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郎□□,聞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論人物,不少假借。同裏錢光繡嚐講學石齋黃公之門。其於翰林張溥,儀部周鏕,皆嚐師之,而學詩於□□。公曰:“婁東朝華耳,金沙羊質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師。□□晚節如此,又豈可師?子師石齋先生,而更名師乎?”光繡謝之。先公嚐曰:“吾年十五,隨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嚐摳衣請益。間問漳海黃公遺事。公所舉自東厓所作行狀外,別傳、哀誄、挽詩、祭文及雜錄諸遺事,幾百餘家,其餘所聞,最少者亦不下數十家。恨不能強記。自公歿後,所謂繭庵逸史者,闕不完。其詩史共四卷。今歸於予。”

複次,錢、柳同時人有鬆江籍曹千裏(家駒)號繭庵者,著《說夢》一書,述明末清初鬆江事。其《自序》略雲:

餘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長視,使得縱觀夫升沉榮瘁之變態。若輩之夢境已盡,何不以筆代舌,使後人得寓目焉。餘非目睹不敢述,匪曰傳信,或不至夢中說夢雲爾。

則《柳姬小傳》跋語中之號“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見其事”等語,與曹氏似有關,亦似無關,未敢決言。又此書中不道及錢、柳事。或以牧齋不屬鬆江之範圍,遂不列於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書一“紀侯懷玉(承祖)殉難事”條雲:

鼎革之際,惟(吳)繩如(嘉胤)、(夏)瑗公(允彝),從容就義,言之齒頰俱香。即臥子一死,直是迫於計窮,未得與吳、夏比烈也。

則於臥子尚有微辭,豈由臥子與河東君有關之故歟?姑記於此,以俟更考。夫牧齋於崇禎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醜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獄。十一年戊寅夏被釋出獄,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後之確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傳》所謂“民以被訐事北逮,姬踉蹌歸裏”等不與年月事實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無取多贅。惟傳雲“佳辰令節,宗族中表,窮百變,致百物,噓之春溫,拂之霜折,姬若為夷然也者”,則最能得當日河東君適牧齋後與錢氏宗親關係之實況。後來錢曾假其族貴錢朝鼎,迫害河東君以泄夙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傳之記述,亦有可取之點也。

崇禎九年丙子河東君之蹤跡,尚有可以考見者,即第二章中,節引之沈虯《河東君傳》所載張溥往訪徐佛,因得見河東君一事。此傳間有可取之處。寅恪草此文,分段全錄顧雲美所撰《河東君傳》。今更全錄沈作,以供讀者之互證。但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引此傳,共分前後兩段,文義不貫。茲以鄙意取後段之文,依其辭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觀覽焉。沈氏《傳》雲:

河東君柳如是者,吳中名妓也。美豐姿,性狷慧,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四方名士,無不接席唱酬。崇禎戊寅間,年二十餘矣。昌言於人曰:“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虞山聞之,大喜過望,曰:“今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詩如柳是者不娶。”庚辰冬,如是始過虞山,即築我聞室居之,以迎其意。十日落成,留之度歲。辛巳六月,虞山於茸城舟中與如是結縭。學士冠帶皤發,合巹花燭,儀禮備具。賦《催妝詩》前後八首。雲間縉紳,嘩然攻討,以為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體統。幾不免老拳。滿船載瓦礫而歸,虞山怡然自得也。稱為繼室,號河東君。建絳雲樓,窮極壯麗,上列圖史,下設幃帳,以絳雲仙姥比之,褻甚矣。不數年,絳雲樓災,宜也。但河東君所從來,餘獨悉之。我邑盛澤鎮有名妓徐佛者,能詩善畫蘭,雖居鄉鎮,而士大夫多有物色之者。丙子年間,婁東張西銘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訪之,而佛已於前一日嫁蘭溪周侍禦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楊愛。楊色美於徐,詩字亦過於徐。因攜至垂虹,餘於舟中見之,聽其音,禾中人也。及長,豪宕自負,有巾幗須眉之論。易姓名為柳。歸錢之後,稍自斂束,在絳雲樓校讎文史。牧齋臨文,有所檢勘,河東君尋閱,雖牙簽萬軸,而某冊某卷,立時翻點,百不失一。所用事或有舛誤,河東君頗為辨正,故虞山甚重之。常衣儒服,飄巾大袖,間出與四方賓客談論,故虞山又呼為柳儒士。

九月出遊蘇錫江陰,十月始歸。

關於曾訪盛澤鎮及遊垂虹亭等事,皆無痕跡可尋。但次雲之言,必非虛構。豈天如於此年秋間出遊蘇、錫,乘便一往盛澤耶?若此推測不誤,則河東君之遇見張天如,乃在是年六月於鴛湖遇見程、朱兩人之後矣。更俟詳考。至錢士青(文選)《誦芬堂文稿六編·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臥子與牧齋爭娶河東君事,殊為荒謬,不足置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