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休唱陽關 第一章 盜眾八門

1938年11月11日,侵華日軍由鄂入湘,占領臨湘,耗時十一日,攻占嶽陽古城!城破後,日軍第八十一師團進駐嶽陽城。

幾個月後……

梆子聲響,三撚琵琶;暴雨如珠,墜落屋簷,嶽陽樓四麵迎風。一個滿頭花白的長衫老頭兒,捧著一麵琵琶,坐在二樓戲台的邊上,開腔唱道:“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醉袖撫危欄。天淡雲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這老頭兒唱的詞曲,有個名目,喚作“壓千金”,說白了,就是正戲開演前的墊場曲。老頭兒這邊活絡著場子,後台裏的角兒們趁著這個工夫更衣扮相!

今兒個是大日子,唱堂會的戲班子——洞庭芳,名噪湖廣;當家的花旦小梅香,豔名遠播。

戲台下,滿滿當當地坐著觀眾,十幾個穿著胡綢長衣的富家老爺,坐在前排打著拍子,聽到台上那老頭兒唱到“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的悲涼句子,齊刷刷將腦袋直低到了胸口底下,淚珠子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門裏門外地站滿了喬裝改扮、身著便衣的日軍士兵,手槍上膛,刺刀斂在裏懷。二樓的雅間探出了一座看台,看台上豎著一扇屏風,屏風後頭有圍棋一盤、木幾一張,兩道人影此刻正跪坐在蒲團之上,手撚棋子,斂眉沉思。

左手一人,和服大袖,眉長眼瘦,鼻直口薄,赫然是日軍步兵第八十一師團師團長中穀忍成!

右手一人,枯瘦如竹,光頭上點著九個香疤,臉上戴了一副黑質白章的假麵,上麵繪著一張碩大的鬼臉……

“中穀君,你分神了!”鬼麵人伸出手指,叩了叩木幾,長吸了一口氣,輕輕扔下了手中的棋子,看著中穀忍成的眼睛,沉聲說道。

中穀忍成揉了揉發紅的眼眶,甩了甩有些困倦暈沉的腦袋,看了看棋盤上黑白子的排布局勢,澀聲說道:“您技高一籌,我……唉!投子認輸!可能是因為這幾天休息得不好,我突然困得很厲害……蟲大師!已經三天了,二十六名軍官離奇死亡,身上布滿了嚴刑拷打過的痕跡,現在還有七人離奇失蹤,下落不明。我的軍營裏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屋頂上跑來跑去,卻抓不到一個人!現在嶽陽城鬧鬼的謠言已經搞得士兵們人心惶惶。您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嗎?”

名喚蟲大師的鬼麵人伸手取過桌上的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沉聲說道:“有一夥人在找一件東西,找不到那件東西,他們是不會走的!”

“什麽人?在找什麽東西?”中穀忍成急聲問道。

蟲大師沉吟了一陣,徐徐說道:“中穀君,這世上有黑,就有白;有燈,就有影;有官,就有賊!官有官府,賊有賊行,幾千年來,都是如此!”

中穀皺了皺眉頭,張口問道:“你是說……嶽陽城裏進了賊?是這些賊殺了我的士兵?”

蟲大師笑著搖了搖頭,接著說道:“這兵和兵不同,賊和賊也不同,兵王拜將,大賊稱佛,取大盜手段,千手千眼之意。賊眾依盜術絕技,分八門: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天下群盜,無不出此八門,將中有帥,佛中有魁,領導群賊者,是為佛魁!有道是江湖南北,掌青龍背,水火春秋,刀插兩肋。賊行有行規:魚禽稱龍,走獸曰虎。春秋有兩祭,南北賊眾齊聚,所尊者有四:天、地、誡、魁。誡是三取三不取的規矩;魁是統領賊眾的賊王;宴上有青魚,居中為大,魚頭祭天,魚尾敬地,魚背奉魁,魚腹魚血由賊眾分而食之!然而,明末崇禎年間,滿洲八旗入關,席卷中原,北京城破之後,史可法擁立福王朱由崧為帝,繼續與滿洲作戰,總領督師、建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弘光元年四月二十四,清軍以紅衣大炮攻城。入夜,揚州城破,史可法拒降被殺,清軍占領揚州以後,多鐸以不聽詔降為由,下令屠殺揚州百姓,亡魂逾八十萬,是為‘揚州十日’。彼時,屍山血海之中,有賊門四十八代佛魁聶卿侯夜盜揚州,大雨夜,直透八旗軍營一百二十六裏,取得史公屍身遠遁,連同號令賊門的信物——驚蟄古玉一起不知所蹤。滿洲人大駭,甚驚於賊門之能。平定南北之後,清王朝先後九次發動圍剿,追殺賊門盜眾,奈何賊門佛魁失蹤,信物不在,一時間群龍無首,分崩離析,八門好手,風流雲散。驚、開兩門遁於黃河以北,稱北派;景、休兩門雄踞江東,稱南派。生、死、傷、杜四門或遠渡重洋,或隱居川滇,或遠走昆侖,或遁身關外,至今二百餘年,不見影蹤。然而,八門開散之日曾立下重誓:‘驚蟄重現之日,八門聚首之時!’”

眼見中穀忍成一臉疑惑,蟲大師微微一笑,將手中的茶杯放在木幾上,笑著說道:“久聞師團長好古,自鄂入湘,一路行軍,封山掘墓,遇塚發丘,所得珠玉古玩、金石書畫無數。有傳言稱,師團長自湘西九嶷山內尋到了一座漢墓,開棺之後,卻發現墓內屍身穿戴竟是明代衣冠,棺內別無長物,隻有腰間係的一塊黑色古玉……”

中穀聞言,下意識地瞳孔一緊,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什麽盜眾八門,不過是個傳言罷了。膽小的支那人,手腳軟弱,偏生了一條好舌頭,專會編故事騙人,就算真有那神乎其神的盜賊,又能怎樣,血肉之軀,能擋得住皇軍的堅船利炮嗎?”

蟲大師搖了搖頭,緩緩地伸出了袖子底下握掌成拳的左手,瞥了一眼中穀腰下的唐刀,笑著說道:“中穀君精於劍道,不知道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劍貴於誠’,也就是說,學劍的人,不可有欺人騙鬼的魍魎心思,否則心竅蒙塵,便再也發不出一往無前的劍意。驚蟄古玉的事,你不該騙我的。”

蟲大師話音一落,緩緩地攤開了左手五指,一塊形貌奇古、不琢不磨的黑色古玉正躺在蟲大師的掌心之內,上麵刻著四個筆力遒勁古拙的秦篆:“盜亦有道”。

中穀見了那玉,猛地睜大了雙眼,一繃勁,跳起身來,伸手往懷裏一摸,“唰”的一聲拽出一個小布袋,將布袋的開口一鬆,甩腕一抖,一塊墨色的圓球瞬間落在了他的手中!

那圓球一入手,竟然緩緩地抖動了一下,隨即在中穀驚詫的眼光中猛地一顫,懶洋洋地伸出了八條細腿,舒展了一下身子,又彈出了兩隻鉗子和一條尾巴!

蠍子!這竟然是一隻黑色的蠍子!

“啊——”中穀猛地嚇了一個激靈,將手中的蠍子甩了出去。

“怎麽回事?我懷裏的玉怎麽變成……你手裏的……哪兒來的?那個……蠍子……”中穀驚駭之下,竟然有些語無倫次。

蟲大師笑了笑,沉聲說道:“不隻是這隻蠍子,中穀君,我的棋藝平庸得很,這盤棋其實是你贏了!”

中穀忍成聞言,打起精神,眼光仔仔細細地在棋盤上掃視了幾個來回,皺著眉頭說道:“不可能的!這棋盤上的局勢明朗得很,你的黑子已經將我的白子盡數困死,我已是死局,斷然沒有翻身的可能!”

“黑非黑,白非白,螻蟻之功爾!”

蟲大師端起桌上的茶碗,將碗中的茶水,緩緩地潑在了棋盤之上。

怎知茶水一過,原本是死物的十幾顆棋子紛紛開始抖動起來,百十隻小螞蟻揮動著觸角紛紛從棋子底下鑽了出來,舉著棋子,飛一般地向高處跑去,那些或黑或白的棋子被螞蟻扛著,帶出了棋盤。

棋盤上的局勢瞬間逆轉,原本是黑子困死白子的局勢瞬間變成了白子斬斷了黑子的大龍!

“不可能的!這些棋子在我眼皮底下被移動,我不可能看不到的!”中穀忍成滿麵凝重地搖著頭。

“有道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你說對嗎?”

蟲大師一撚手指,指尖一抹甜香飄來,中穀眼角一酸,兩隻小蟲順著睫毛爬了出來,搖搖晃晃地飛到了蟲大師的袖中。

“此為障目蟲,中穀君,你現在還覺得困倦嗎?”

蟲大師說完,中穀忍成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隻覺得神清氣爽,適才的困倦疲軟瞬間消弭。

“生門蟲術,博君一笑!”蟲大師微微頷首。

中穀忍成的額頭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反手一抽,將腰後的唐刀握在掌中,刀鋒直指蟲大師咽喉,刃上寒光吞吐,明滅不定!

“你……就是那賊行的八門盜眾嗎?”

蟲大師用指甲彈了彈中穀的刀鋒,徐徐說道:“八門之術,晦澀艱深,我不過是年輕之時,機緣巧合,學了生門中的幾樣控蟲之法,況且,我和賊門仇深如海,這也是前田司令派我來幫助你的原因,賊門不滅,蟲某死不瞑目……”

蟲大師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指間一撚,一縷血絲順著中穀刀上的血槽向刀柄流去。

“唰……唰……唰……”一陣令人頭皮發癢的蟲爬聲響起,無數的毒物爬蟲從蟲大師的袖中黑雲一般騰起,順著蟲大師的臂、肘、腕、手、指,湧向了中穀手中的唐刀,又順著唐刀,向中穀的手背爬去!

“當啷——”中穀鬆手,唐刀落地,爬蟲墜地,散成一片黑影前衝,瞬間裹住了中穀的雙腿。

喬裝改扮、守在門外的衛兵聽見響動,破門而入。搶先衝進來的兩人剛跑了兩步,就猛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數下之後,斷了呼吸,兩隻生著花斑的蚰蜒從屍體那張開的嘴角緩緩探出了身子……

“你要幹什麽?”中穀兩眼通紅,製止了後麵要衝進來的衛兵,高聲疾呼道。

蟲大師打了個呼哨,屋內的毒蟲瞬間四散。隻見蟲大師站起身來,將古玉放回中穀忍成的掌中,徐徐說道:“中穀君,我受前田司令委托,前來助你處理賊門一事,但是你的態度讓我很失望。輕視敵人是軍人最大的失敗,作為一名成熟的指揮官,你犯了很大的錯誤。今天這點兒小把戲,沒別的意思,隻是給您提個醒兒——賊行的手段,將遠遠超出你的想象。這些年,中日鏖戰,賊行中人多有涉足,用間、刺殺、竊密、滲透……犯下了不少令軍部頭疼的大案。奈何賊行盜眾行蹤飄忽,聚散不定,故而難以剿之。幸有中穀君發塚掘墓,無意間挖出了這塊驚蟄古玉,使得八門重聚,哈哈哈!此等剿除賊門的千古良機,中穀君豈能因大意而失去?”

中穀忍成長出了一口氣,一揖到地,沉聲說道:“先生金玉良言,中穀受教了!隻是……不知先生今日調五百步兵包下嶽陽樓所謂何來?”

“我在等一個人!”

“誰?”中穀忍成肅容問道。

“白衣病虎,柳當先……”蟲大師推開窗子,望著天外濃雲翻滾,一臉凝重地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