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杯不醉

入夜,燈火搖曳,開門上下一片素白,一百多具棺木密密麻麻地擺在院中,原本一片火紅的喜堂霎時間變成了一片肅穆的靈堂。百十多具棺木中,一半是開門的徒眾,一半是前來觀禮的江湖人。傷門的漢子們在山後尋了一片空地,將沈佩玉和其他亡故的兄弟,用大火燒成了灰,裝在壇子裏,並將於明日啟程,趕回山西老家。

鄧婆婆親自執筆將山上事情的經過,以及沈佩玉的身亡始末如實地寫在了一封遞交沈佩玉父親的書信之中,陳七、袁森、薑瑤、曹忡,以及活下來的眾名江湖漢子簽字留名,以示公正。

三更天,陳七已經在薑瑤房中坐了兩個時辰,兩個人邊喝邊聊,轉眼間就喝光了五六壇酒。薑瑤酒力上湧,拄著胳膊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陳七,看得陳七的心裏一陣發毛……

“柳哥哥,你……就沒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嗎?”

陳七咽了一口唾沫,打了一個酒嗝,搓了搓臉,大著舌頭說道:“我說阿瑤啊,我就知道……你這頓酒,就沒……沒安好心,你瞅瞅,剛才……你就一杯一杯……不對,是一碗一碗地灌我啊!我這心裏……就跟明鏡兒似的……雖然我識破了你的套路,但是……哥哥不怕!為什麽呢?因為……因為哥哥有量!有量——”陳七狠狠地拍了拍胸口,誌得意滿地給自己挑了挑拇指,給薑瑤斟上了酒。

薑瑤笑眼生花,伸出一隻玉手,端起了桌上的酒碗,有些迷醉地說道:“柳哥哥,你知道嗎,有些話……不喝醉,我說不出口……”

陳七也端起了碗,輕輕地碰了一下薑瑤的碗沿,瞟了薑瑤一眼,笑著說道:“我明白……這真心話,醉酒了能吐出來,醒酒了還能咽回去……吞來咽去,靠的是啥,不就是這碗酒嗎!”

薑瑤聞言,一聲輕笑,解開盤在腦後的頭發,脫了鞋子,盤腿坐在了椅子上。燈光之下,那俯仰之間的風姿,盈盈一握的楚腰,纖白如玉的脖頸兒,直教陳七心神一**。

“柳哥哥,你變了……”

“我哪變了?”陳七有些警覺地問道。

“變得有趣了……”

“我本就有趣……”陳七聳了聳肩,和薑瑤又喝了一碗。

“柳哥哥,我想問你一件事……這事我隻問一次,我隻為解這一樁心結……問完這次,我這輩子都不會問你第二次……”

“什麽事?”

薑瑤搖了搖頭,伸出三根手指,笑說道:“三碗!”

“三碗就三碗!”陳七拎起酒壇,自斟自飲,連喝了三碗,隻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忍不住想起晚上臨出門時袁森拉著自己苦口婆心說:“我說兄弟,晚上你可得當心啊!這……薑瑤約你喝酒,你可萬萬不能喝多了,酒後胡言啊!”

當時陳七還不以為意,一把甩開了袁森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袁森的胸口,笑著答道:“大師哥,你放心,兄弟我是幹什麽的,你不知道嗎?當年在洞庭湖邊的大小酒局上那也是有一號凶名的,喚作洞庭湖畔小浪子,千杯不醉玉郎君……那是一般人能喝動我的嗎……”袁森聞聽陳七此言,捂麵而去,懶得理他。陳七一聲壞笑,哼著小調,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出門而去。進了薑瑤房門,初起幾碗陳七還不在意,不料越喝越多,直至此時連幹三碗,陳七竟也有些頭重腳輕,昏昏欲睡。

薑瑤放下酒碗,輕輕地拉過陳七的手,將他陳七的胳膊拉過來,將臉靠上去,輕聲說道:“柳哥哥,你這次上山,是為了我多一點兒……還是為了統一八門多一點兒……”

說完這話,薑瑤眼圈一紅,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滴到了陳七的手背上。

這人心都是肉長的,薑瑤是癡心,不是蠢笨。她心裏這些年從未忘記過柳當先,沒有一天不盼著柳當先回心轉意,重登太白山。可是,當她看到和柳當先生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陳七從山下走來的時候,她的心竟然猛地懸了起來。柳當先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在柳當先的心中,排第一位的永遠是大業,大業之後是那個叫雅子的女人,除此之外,就無半點兒位置是留給她薑瑤的了。盡管如此,薑瑤也願意,隻要柳當先說個娶字,她便會再次義無反顧地披上那件火紅的嫁衣,雖然心會痛,但她願意,不為什麽,隻因那個人是柳當先……她六歲第一次見他,她的母親指著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年對她說:“那個人會是你的夫婿。”從那天起,薑瑤便開始對他念念不忘,盡管這份心意為自己帶來了累累傷痕,但她可以忍,忍他過去的無情,忍他現在的欺騙,甚至是他未來的冷淡……可是,當薑瑤做好了迎接這冰冷的一切的準備的時候,從山門走來的那個柳當先竟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他開始俯下身子,任她捉弄,聽她說話,給她講故事。而且,這一次柳當先不再是滿口江湖大業,他開始插科打諢,開始溫柔體貼,他會給薑瑤講洞庭湖的魚羹、嶽陽樓的醇酒、平安寺的花燈……

這一切都讓薑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和幸福,但是越是開心,越是幸福,薑瑤就越害怕這是一場空。她寧願要一個冰冷的現實,也不願要一個美滿的夢……所以,薑瑤鼓足勇氣,將心裏的疑問,借著酒,拋給了陳七。

陳七聞聽薑瑤的問話,沉默了一陣,甩了甩暈沉沉的腦袋,迷迷糊糊地說道:“阿瑤……你知道嗎,初上太白山,我是為了八門而來,可是……今日我再上太白上,卻是為了你而來……我……我放不下你,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得知你有危險後,我……我寢食難安,我慌得手心發涼,脊背冒汗,我……我心髒咚咚跳,太陽穴緊得發酸,我……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種感覺,我從來都沒有過……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你不喜歡她!你不喜歡她!你是在做戲!做戲!做戲!’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兩條腿不聽使喚,我……我上了馬其實是想往東走,我不知道……是怎麽了,竟然跑到這太白山上來了……我……不是我了……”

陳七喝得臉頰通紅、頭重腳輕,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需要扮演柳當先這件事!

“來……再三碗!”陳七一拍桌子,又倒了三碗酒,也不理會薑瑤,仰著脖子幹了下去,舔了舔嘴唇,摸了摸下巴,揉著眼睛,拉著薑瑤的手問道:“好!那你現在問完我了,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薑瑤展顏一笑,拍了拍陳七的手背,張口說道:“你說!”

陳七攏了攏頭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小腿上“唰”地一下抽出了百辟,“砰”的一聲插在桌麵上,指著百辟說道:“我問你,為什麽喜歡柳當先?”

陳七話一出口,薑瑤瞬間呆住了,反應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答道:“喜歡……就是喜歡啊……沒有為什麽啊。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需要!當然需要——”陳七扯著脖子一聲怪叫,湊到薑瑤身邊,比比畫畫地說道:“阿瑤,你知道最不入流的小白臉騙姑娘都用什麽理由撩撥嗎?”

“這個……不知道……”薑瑤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就是你剛才那句‘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這是最不入流的套路,邏輯根本就不通。我告訴你,喜歡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比如你喜歡聽他說的甜言蜜語,喜歡吃他做的煎炒烹炸,哪怕你喜歡他看你的眼神……這都是理由!你呢?你喜歡柳當先的理由是什麽?”

陳七這番言語,聽在薑瑤的耳中,直如晴天霹靂,讓她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和思考。

“是啊……我喜歡柳哥哥什麽呢?”薑瑤忍不住喃喃自語道。

沉默了半晌,薑瑤緩緩抬起頭,看著陳七說道:“我和你指腹為婚……這……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你和柳當先指腹為婚,這隻能說明你娘喜歡柳當先,柳當先他爹喜歡你薑瑤……上一代人的好惡不能代替這一代人的選擇,關鍵是你!你!你!你喜歡他什麽?”陳七直接問蒙了薑瑤。薑瑤皺眉頭,沉思道:“對啊,我喜歡柳哥哥什麽呢?是英雄了得嗎?不!我雖生在江湖,卻最不喜歡打打殺殺……我是喜歡柳哥哥的俊俏嗎?不!開門祖傳的易容術,眨眼間可變出千萬張臉孔,身為開門傳人,我最不感興趣的恐怕就是這副皮囊了……那我還喜歡他什麽呢?對了,我喜歡聽他講笑話,聽他吹竹簫。”

想到這兒,薑瑤眼神猛地一亮,笑著答道:“我喜歡聽你講笑話,聽你吹竹簫……”

陳七一聲苦笑,斜靠在窗邊,幽幽歎道:“那是我……不是他……”

“你在說什麽,什麽他啊……我啊的?”薑瑤沒有聽懂陳七的話,張嘴問了一句。

陳七搖了搖頭,沒有答話。薑瑤走到陳七身邊,從後麵抱住了陳七,在他耳邊輕聲問道:“那你呢,你又喜歡我什麽?”

“我……我喜歡你傻!”

“傻?”薑瑤一愣。

“對!我從小到大接觸的女人,無一不生了一副七竅玲瓏的心肝,恨不得拔一根頭發下來,都是空心的……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為,這世上沒有誰會離不開誰,也沒有誰會一直等著誰。所謂的緣分,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或是用皮肉交換金錢,或是用風月填補寂寞,總之,多是些患得患失的考量……”陳七自幼孤苦,在窯子裏長大,見慣了世間冷暖,打心眼兒裏不相信感情一說,再加上長大後,常年流連於豪門闊太、單身貴婦的圈子裏混飯吃,見慣了喜新厭舊、寡廉鮮恥的行徑,故而從未對女人動過愛戀之心,直到遇到了薑瑤……

說到這兒,陳七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薑瑤,說道:“你知道嗎,我這雙眼睛,看女人極準,無論這女人是什麽身份,多大年歲,隻要從我眼前一過,我便能從她眼中看出她想做的是一筆什麽買賣。”

薑瑤伸出雙手,捧住陳七的臉頂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聲說道:“那你快看看我的眼睛,裏麵有的是一筆什麽買賣?”

陳七輕輕地搖了搖頭,沉聲說道:“我在你眼睛裏看到的不是買賣……”

“那是什麽?”

“是簡單的傻!清澈的傻!一心一意的傻!”

“我不傻!”薑瑤梗著脖子反駁道。

“你哪裏不傻?”陳七問道。

“那天……那天你說要下山置辦一件聘禮,我給了你腰牌,你……我其實一直在跟著你,從山頂跟到山腳,從山腳跟到了縣城門外……我聽你唱了一路的歌……你心中歡喜得緊……我知道,你……你是又不要我了……你說,傻子會跟蹤人嗎?”薑瑤眼圈一紅,抱住了陳七。

“那你為何不攔住我?”

“我見你唱得歡喜,你歡喜,我便歡喜……不過……不過,你終究還是回來了。你不知道,在山門外,你從雲霧中躍上山門的那一刻,聽到你的馬蹄聲,和人群裏有人呼喊你的名字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當時,我想著,能……知道你回來,我哪怕死了,也歡喜!”

陳七聽了薑瑤的話,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全都湧了上來。隻見他一把抱住了薑瑤,徐徐說道:“你看看你,還說自己不傻?別人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卻是明知可為而不為……”

薑瑤輕輕抬起雙臂,環住了陳七的腰,輕聲說道:“柳哥哥,能得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已然無憾……”

此時,陳七酒力上湧,對薑瑤吐露真情,正熱血澎湃之時,卻聽見薑瑤口中呢喃著柳當先的名字,當時一股醋勁兒便直衝腦門。他迷迷糊糊地一甩手,推開了薑瑤,抓過桌上的酒壇子,仰頭喝了個幹淨,瞪著一雙眼睛看著薑瑤大聲喊道:“薑瑤!你看清了,看看你眼前這個人,他叫陳七——”

薑瑤大驚失色,張口呼道:“柳哥哥,你在說什麽?”

陳七在平地上虛蹬了兩腳,站穩了身子,瞪著眼睛喊道:“什麽我說什麽?什麽什麽?我說柳當先已經死了!死了!眼前……你眼前這個喜歡你、牽掛你、肯為你送死的人姓陳名七,不叫柳當先……”

“唰”的一聲脆響,薑瑤從腰後抽出了兩把手槍抵在陳七額頭上,一臉驚懼地說道:“你……把話說明白了……”

陳七伸手在半空中胡亂地一陣抓撓,口中念道:“別拿……拿這玩意兒對……對著我……我害怕……別鬧——”

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悶響,陳七整個人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鼾聲大作。原來,這廝已經斷片兒了……

* * *

後半夜,袁森枕著被子,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下了床,趿拉著鞋在屋裏來回踱步。

“陳七這兔崽子,怎麽還不回來?這兔崽子可千萬別二兩貓尿下肚,嘴上把不住門兒啊……”袁森急得直跺腳,心裏將陳七罵了不知多少個來回。

“當當當——”

一陣敲門聲響起,袁森小跑著走到了門口,拉開門抬頭一看,正瞧見陳七被薑瑤架著靠在門邊,死狗一般人事不省。

“你看這……哎呀呀,這是喝了多少啊?快進屋……”袁森趕緊搭手接過了陳七,攙著他躺在了**,給他蓋好了被子,一扭頭,看到薑瑤手裏的槍已經頂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哎嘿……妹子,你這是幹什麽,是不是喝多了呀?這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走了火可咋辦……來來來,聽哥的,放下……”

袁森一邊說著,一邊去撥薑瑤的槍口,手指剛撥到一半,薑瑤猛地起腿飛起一腳,將袁森踹倒在地,槍口狠狠地一戳袁森腦門,痛得袁森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最恨人家騙我……”

袁森瞧見薑瑤眼眶通紅,頓時便知大事不好。

“完了……怕什麽來什麽,陳七你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終究還是漏了……”

袁森心內一陣慘呼,正懊惱間,陳七猛地在**打了個滾,趴在床邊“嘔”的一聲,吐了好大一攤。

連吐了好幾口後,陳七的酒也醒了一些。隻見他迷迷糊糊地撐起上半截身子,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張開眼,看了看坐在地下的袁森和手握快槍眼眶通紅的薑瑤,眼珠一轉,一扭眉毛,仿佛在回憶什麽……

突然,陳七眼珠子一鼓,額頭上瞬間冒了汗,仿佛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

“嗝——”

陳七打了個酒嗝,眼神瞬間又迷糊了下去,吧唧吧唧嘴,腦袋暈頭轉向地晃了晃,口齒不清地嘟囔道:“哎喲……這腦袋這個迷糊……暈得慌……呀呀呀呀呀……不行了不行,我還得睡一會兒……”

說完這話,陳七身子一軟,直挺挺地倒在了枕頭上。薑瑤一手拿槍指住袁森,一手從**揪住陳七的脖領子,一把將他提起來,滿眼怒氣地喝道:“你們兩個,今天把事兒給我說明白了,要不然,咱們都別活了……”

袁森苦著一張臉坐在地上,伸著胳膊就去打陳七的頭臉,一邊打一邊罵:“誰擱那兒叨叨叨叨地瞎叭叭,什麽洞庭湖畔小浪子,千杯不醉玉郎君,啊?吹!吹!我他媽的讓你吹!咋不吹死你呢?”

陳七兩手抱著腦袋,護住頭臉,伸出右腿不住地蹬踢袁森,還口罵道:“我沒吹,吹啥吹,那咋是吹呢?真事!嶽陽一帶……我喝酒絕對是第一號人物……真真兒的事,我也沒想到,我這一來天水,這……就不好使了……”

“夠了!”薑瑤一咬牙,將陳七從**拽了下來,迎麵一腳,將他和袁森踹到了一起。

“說,柳當先在哪兒?”

陳七和袁森對視了一眼,輕輕地捅了捅袁森,對著他斜眼瞟了瞟薑瑤,示意讓他來說。袁森狠狠地瞪了一眼陳七,一聲長歎,扭過頭來看著薑瑤,徐徐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就這樣,袁森從中穀忍成掘出驚蟄古玉,柳當先嶽陽樓赴會開始講起,將柳當先如何中毒,嶽陽樓如何起火,他們又是如何在太平缸中巧遇陳七,威逼利誘陳七假扮柳當先,冒名執行一統八門的計劃等前後情節一股腦兒地對薑瑤和盤托出。為表真實,袁森還拿出了收在自己這裏的驚蟄古玉為證。在說到柳當先死前還惦念雅子的時候,薑瑤的眼中留下了兩行清淚……

“原來他直到身死,心中的女人自始至終隻有她一個……連我的半句名姓都沒有提起……”

袁森瞧見薑瑤失神流淚,緩緩地停住了講述,張嘴說道:“這個……妹子,情況呢,就是這麽個情況!這個人死不能複生……你多節哀……”

薑瑤身子一軟,坐在了椅子上,喃喃自語道:“我說呢,為什麽這次上山,柳當先對我這般體貼,原來……原來……我還以為是他回心轉意了,卻不料……還是被騙了……”

“我沒有騙你……我——”陳七猛地直起身子,想要說什麽,卻被薑瑤舉槍一指,嚇得縮回了原處。

“反正,我說的話,吐出來了,是不會咽回去的……”陳七小聲嘟囔了一句。

袁森狠狠地瞪了陳七一眼,接著說道:“薑瑤,你別怪你袁大哥我多嘴,這個……一統八門既是柳師弟的平生所願,也是抗日武裝的鬥爭需要,這……兩廣之地,大戰將起,三千院傾巢而出,這刺殺竊密、用間滲透的手段……非盜眾八門不能敵,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為了柳師弟,也為了天下的老百姓,為了天下興亡,還請你萬萬不要拆穿陳七的身份,助我們一臂之力!”

薑瑤看了一眼滿臉懇切的袁森,滿眼黯淡地搖了搖頭,澀聲說道:“我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女人,天下興亡,與我何幹?袁大哥,我敬你是抗日的好漢子,不拆穿你們,明日一早,你們便下山去吧!”

說完這話,薑瑤一轉身,推門而去,陳七爬起身來,小跑著追了上去,跟著薑瑤穿過回廊,來到了平日私會的竹林。

“薑瑤……你等等……”陳七鼓足勇氣喊住了薑瑤。

“你有事嗎?”薑瑤身子一僵,收住了腳步,夜風徐來,吹皺了她臉上的麵紗。陳七長吸了一口氣,繞到薑瑤身前,定定地望著她,輕聲說道:“我叫陳七,陳年老酒的陳,五六七八的七。我會吹竹簫,會做飯,我還會包餛飩……我這次若能活著從南邊回來……便去眉縣的城門邊上,開個餛飩攤,我就守在那兒,等著你……”

薑瑤皺了皺眉頭,正要開口,卻被陳七擺手打斷:“你先別急著拒絕我。我知道,我比不上柳爺,我……我沒本事,也不是什麽英雄,我就是個窯子裏長大的混混,騙闊太太的小白臉,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在遇到你之前,我也覺得我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但是,遇到你之後……我在太白山的這段日子,我很……我很開心,我多少次恨自己,我恨自己不是柳爺,我努力地去壓抑,去遮掩,不願意承認我喜歡你,但是當我在山下知道你有危險的時候,我便再也騙不了自己。我不能對你說……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這樣的謊話,但是我敢肯定的是,你若是死了,我往後,可能再也無法對某個女子有這般心動了……真的,你不要看我年紀小,但是我經曆過的女人可不少,我……從未想過,和一個女子在一起會是這般的輕鬆純粹……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明白,我……可能還沒有醒酒,我的腦子很亂,我……其實我不應該是這樣的,我這張嘴,平日裏最會欺神騙鬼,可是,當我剝離了柳爺的假身份,卸下了麵具,以陳七的身份麵對你的時候,我就是很慌張。我不知道該和你說些什麽……好……好好……好了,我就說到這兒,明天……你會來送我嗎?”

薑瑤思索了一下,正要答話,卻又被陳七張嘴止住:“你不用回答我了,我明白……別說出口,讓我保留一點兒……幻想。對了,我在山下給你買了個小玩意兒,你別拒絕……”

陳七傻笑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布包擺在地上,轉身離去。

薑瑤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陣,緩緩地邁開步子,走到陳七剛才站的地方,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了那個小布包,捧在手裏慢慢打開,露出了一個包在裏麵的小物件。

那是一個用竹木製成的玩具,俗名喚作猴爬杆兒。頂上是一個齊天大聖裝扮的小木猴,小木猴的上半身用圓雕手法雕成,頭戴紫金冠,肩披鎖子甲,猴臉的雕刻尤為傳神,眼圓嘴鼓,滑稽有趣。木猴的四肢均由薄木片製成,用細絲連接作關節,掛在木杆中間。把玩時,右手隻要握緊木杆下部,便會牽動上邊兩條交錯的線繩,使串在線繩上的木猴重心失去平衡,上下翻起跟鬥,隨著腕力的輕重緩急忽上忽下。

薑瑤看著木猴爬杆憨態可掬的樣子,一時間竟然玩得入了迷。這薑瑤自幼在太白山長大,二十多年來很少下山,平日裏多是苦練功夫,從小到大從來沒體會過尋常人家孩子的樂趣。從小接觸的都是些刀槍棍棒、飛鏢暗器,幾時見過這等有趣的玩具,故而對把玩這猴爬杆兒越來越喜歡。隻見薑瑤走到竹林中,尋了一個小樹樁,坐在上麵,對著月亮,將小木猴高高舉起,看著月光底下上下攀爬的小木猴,眼中竟緩緩地露出了笑意……

翌日清晨,太白山腳下,曹忡帶著一眾死門徒眾和陳七告別。

“柳當家!你的寬厚俠義、英雄了得,我死門上下沒有一個不佩服的。哈哈哈,適才袁森兄弟和我說了八門合流之事,我曹忡舉雙手支持你柳當家,這佛魁的交椅非你莫屬。我且帶著兄弟們回去整頓一番行裝,便直接趕去南寧,在那分金大會上為你助拳。”曹忡一拱手,向陳七行了一禮,陳七也雙手抱拳還了一禮。雙方寒暄了幾句,三百多死門徒眾便齊身上馬,絕塵而去。

陳七左右張望了一陣,眼神有些黯淡。隻聽他長歎了一口氣,耷拉著腦袋,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無精打采地往大路上走去。

“怎麽了?丟魂兒啦?”袁森拍了拍陳七的肩膀。

陳七意興索然,搖了搖腦袋,沒有答話。袁森一聲嗤笑,笑著說道:“也不知道是誰說的……什麽泡女人天下第一……最擅長的就是玩弄感情,這怎麽泡來泡去,給自己泡蔫吧了呢?”

陳七白了袁森一眼,撇著嘴說道:“這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像是賭博,有道是賭場無父子。為什麽說賭場無父子,就是因為賭這種事,沾不得半點兒感情,誰動了感情,誰就是輸家!”

袁森回味了一下陳七的話,一臉八卦地問道:“這麽說……你真的喜歡上薑瑤了?”

陳七一拉臉,歪著腦袋問道:“怎麽?不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袁森一咧嘴,放聲大笑。

二人牽著馬上了大路。正要上馬,陳七突然猛地一回頭,隻見樹影婆娑之間,薑瑤正牽著一匹白馬站在樹下,頭戴雪白鬥笠,身披灰黑大氅。看到陳七回頭,薑瑤幽幽一笑,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駕馬跑到陳七身邊,輕聲說道:“有曲子嗎?”

“有……有……”陳七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

“那還等什麽,你準備好曲子,前方十裏,有茶棚一座,我在前麵等你!駕——”薑瑤一聲嬌喝,揚鞭打馬,飛馳而去。

“等等我……”

陳七手忙腳亂地爬上馬背,一勒韁繩,大笑著直奔薑瑤的背影追去。

袁森輕輕地摸了摸**烈馬的鬃毛,慢慢地催動馬蹄,一仰頭,哼出了一段《狀元媒》的小曲:“兵行到胡地裏把馬放,我帶來四文四武離汴梁。楊六郎不肯發兵將,有為王許他郡馬郎。楊延昭隻在夢中想,為王哪有郡馬讓你當?我本是一國親王撒了慌,老叔王他回朝我大鬧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