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上太白

話說那陳七從狗洞裏鑽出了胭脂樓,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街巷裏穿行。衣服在池塘中裏裏外外泡得直滴水,被寒風一吹,凍得陳七渾身發抖、鼻涕橫流。

“真他娘的冷啊!”陳七抱緊了膀子,咬緊了牙根,一路小跑,鑽進了縣城東頭的一家浴池——貴妃湯。掀開簾子,脫了衣服,交代給夥計烘上,邁著小碎步爬上泡澡的湯池,一個猛子跳了進去。陳七這一晚上被折騰得可是不輕,此刻被熱水一泡,渾身毛孔張開,一陣疲乏酸痛之感瞬間湧上了四肢百骸。陳七找了個角落,甩了甩腦門上的水珠子,要了一條毛巾,疊得四四方方,往腦門上這麽一蓋,靠著池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陳七這麽一睡,就睡到了淩晨時分,泡澡的客人漸漸走了個幹淨。這泡澡的湯池極大,水霧又重,任誰也想不到角落裏還泡著陳七這麽一位。

天明時分,一陣急促的對話聲響起,將陳七從睡夢中驚醒。

水霧彌漫之中,一個低沉的男中音小聲說道:“請轉告中穀君,山童違令,暗中外出尋歡,一夜未歸。我等派人前往胭脂樓,得知當晚在後園發生過打鬥,在池塘左近發現血跡,追蹤血跡查探,在花園中挖出了山童的無頭屍身。”

“誰幹的?”一個尖細的公鴨嗓問道。

“不知道,還在查!”男中音答道。

“繼續查,動作要快!師團長這次帶人滲透到此,太白山上的開門誌在必得,昨日內應已經就位,明日午時配合火炮攻山,拿下開門總堂,盡殺活口,隨後返回眉縣。眉縣是撤退的後路,萬萬不能出半點兒紕漏。山童在縣城的死,一定要查清。”公鴨嗓的語氣十分急促。

“請轉告中穀君,明日午時,若城外三裏岔路口第三棵柳樹上係了紅布條,便說明眉縣之事已經查清,縣城安全,可按計劃入城;若柳樹上無紅布條,則說明城內仍有危險待查,中穀君可繞路往周至縣,我會提前做好接應,安排撤退事宜。”男中音的話說到這兒,泡在池子裏的陳七猛地一驚,瞪著一雙大眼,向四周望去,可惜湯池裏水霧太大,陳七隻能看到兩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不知遠近,更看不清那二人的形貌。

“呼——”陳七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沉到了池底。

“不知到了周至縣,如何聯絡?”公鴨嗓問道。

“找城中最大的湯池留暗記,淩晨會麵!”

“為何碰頭總在淩晨的湯池?”公鴨嗓不解地問道。

男中音幽幽一笑,沉聲說道:“淩晨無人,才好麵聊機宜,湯池之地,進出者全都赤身**,不好被人埋伏……”

“高!實在是高!”公鴨嗓讚了一聲,腳步漸行漸遠。

男中音慢慢走到湯池邊坐下,將兩腿伸進了池子裏。陳七捂著嘴巴、捏著鼻子死死地蹲在池底,看著前方不遠處兩條滿是汗毛的腿在水中交替著搓了搓腳跟,便抬腿離開湯池,漸漸遠去。

又憋了能有半分鍾,陳七實在是挺不住了,一咬牙,慢慢地站起身,拱出了水麵,大口喘著粗氣,然後跑出了湯池,胡亂地擦了擦身上的水,躡手躡腳地跑出了泡澡的屋子,順著轉角的樓梯往上走,鑽進茅廁,尋了個隔間躲了進去,將褲子一脫蹲下,滿麵惶急地喃喃自語道:“怎麽辦……怎麽辦……這可怎麽辦?日本人要打上開門了,有炮!炮啊!炮!還要不留活口!這可咋辦啊!我得趕緊給他們報個信……狗屁!陳七啊陳七,憑你這兩下子,這還報個什麽信啊?去了你也得死,沒聽人家說嗎,那……內應都得手了……內應!還有內應!誰是內應?哎呀呀,陳七啊陳七,瞧你這個豬腦子,這內應還能是誰,肯定是沈佩玉啊!他姥姥的,小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看這情況,日本人打太白山是早有準備啊,我還是別去送這個死了,趕緊撒丫子跑吧!”

心念至此,陳七提上褲子就要往外跑,剛要推門,又一嘬牙花子蹲了回去……

“我要是不去報信,萬一袁森他們對沈佩玉那個小白臉子沒防備,被日本人連鍋端了,全被機槍給突突了,那……那可咋整啊?這……袁森雖然招人煩,但他不是壞人,還有阿瑤……她萬一要是……萬一死了……”

陳七的腦中猛地閃過薑瑤被機槍掃射,倒在血泊之中的慘狀,以及她用那雙清如秋水的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口中叫著柳哥哥的神情,心口一陣揪心的痛。

“咚——”陳七用力捶了一下胸口,喃喃自語道:“薑瑤啊薑瑤,我不是你的柳哥哥,我雖然想救你,可我萬萬沒那個本事的,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在天之靈可別怪我……”

陳七兩手合十,向半空虛拜,口念阿彌陀佛。拜了半天,胸口的難受勁兒不但沒有半點兒減輕,反而越發地為薑瑤牽腸掛肚起來。

“我這怎麽了?是發了癔症不成?”

“啪——”陳七反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咬牙說道:“陳七啊陳七,你就是個小混混,非跟人家大賊湊什麽熱鬧?薑瑤……薑瑤若是知道你不是柳爺,還會如此待你嗎?再說……再說……你在這脂粉堆裏廝混了許多年,多少年輕漂亮的……什麽姿色的你沒見過啊,怎麽就忘不了個破了相的女賊呢?你們才認識幾天啊?這……演兩天戲怎麽還當真了呢?”

陳七語重心長地勸了自己半天,腦袋裏卻突然迸出了另外一個聲音,那聲音支支吾吾地說道:“就算不為了薑瑤,你……總得看在袁森麵子上幫他們一把吧,做人得講義氣。”

這話剛說完,陳七便猛地打了一哆嗦,心裏大聲喊道:“狗屁的義氣,你不是柳爺,就算你上山報了信,袁森也不會真拿你當個人物的,你是個小螞蟻,就是小螞蟻!那大英雄會和小螞蟻講義氣嗎?”

“對對對對對!說得對,還是走為上計!”

陳七“噌”地一下站起身來,提上褲子推開茅房的門跑了出去,找到衣櫃,取出百辟,連著大半袋金豆子裹在毛巾裏,找夥計要回了烘幹的衣服,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湯池,小跑著出了城,上車馬行買了匹高頭大馬,絕塵而去。

與此同時,眉縣西邊,一處荒廢的城隍廟裏,唐六兒將一張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圖遞到了曹忡的麵前。

“這是什麽?”曹忡問道。

“不知道,從那山童的身上搜出來的。”

唐六兒話一出口,曹忡霎時間警覺起來,連忙直起身,接過地圖,將它鋪在倒塌的香案上,仔細研究起來。

過了能有一盞茶的工夫,唐六兒湊過頭去,探聲問道:“當家的,這畫的啥啊?”

曹忡抬起頭來,皺著眉頭答道:“這是一幅作戰布局圖,畫的是炮轟太白山開門總堂的進攻計劃。你看,這裏的幾個點,是埋伏的炮兵,這些仰角和曲線,是測定的炮擊線路。在炮擊的同時,還有一路人馬順著開門的山門攻入,後麵這兩條虛線,是打下開門總堂後的撤退路線。這上麵的標注,摻雜著不少日文,看這作圖的手法,應該是出自日本的野戰部隊,右下角的兩行標注,是攜帶的武器射程數據,你看這行……這是日本軍的89式擲彈筒,改進於日本國大正十年,口徑50毫米,全炮長431毫米,炮筒身長260毫米,全炮重4.7公斤,炮筒重1.6公斤,炮筒腳長170毫米,炮筒板重1.1公斤,腳板高60毫米,寬67毫米,重2公斤,最大射程700米,有效射程500米。再看這一行……這是九二式步兵炮,口徑70毫米,炮管長8.79倍口徑,炮全重0.212噸,高低射角在-10度至+75度,範圍射界為左右4到5度,最大射程2788米,1928年11月開始研製,1930年3月完成樣炮試製,1932年7月設計定型,大阪陸軍兵工廠和名古屋陸軍兵工廠一共製造不足3000門,而這夥日軍在開門總堂附近就一次性部署了兩架,可見這支日軍人數不多,但絕對是精銳!”

曹忡是前清的探花郎,中榜後被朝廷派往日本學習過洋務,故而這作戰圖一看便懂。

“那……那咱們怎麽辦?管還是不管?”唐六兒問道。

曹忡來回踱步,扭頭問道:“咱們附近有多少人馬?”

“好手有三百,個個長槍快馬!”唐六兒答道。

曹忡一邊敲著腦袋,一邊苦思道:“雖然咱們死門和開門從明末到現在,得有二百多年不來往了,但是昨夜裏咱又欠了驚門柳當家的人情,這驚門和開門還是……那種關係,我在想……開門被圍柳當先知不知情,若是他知道此事,又當如何呢?”

唐六兒眼珠一轉,張口答道:“自古太白一條路,咱們在山腳下偷偷瞭望,且看他來是不來!”

“好主意,你親自去。”曹忡拍了拍唐六兒的肩膀,唐六兒一拱手,飛也似的跑出了城隍廟。

辰時三刻,太白山,開門總堂。

沈佩玉站在山門外,拱手作禮,向前來道賀的百餘名江湖人寒暄。由於婚訊倉促,沈佩玉根本沒請來什麽人,都是在蜂穴裏發帖子胡亂攏上山的一些過路小卒。這群魚龍混雜的江湖人,要麽是來看熱鬧的,要麽是來蹭吃喝的,進了山門,亂亂糟糟地聚成一片,坐在右手邊的婆家席上,嗚嗷吵叫地喝酒吃肉。開門上下七八十口子,以鄧婆婆為首,都被捆得結結實實,按在左手邊的娘家席的椅子上。鄧婆婆罵了一天一宿,嗓子都啞了,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沈佩玉。

石階之下,沈佩玉不知從哪裏請了一個草台班子,敲鑼打鼓地將一頂花轎抬了上來。一個傷門服色的大漢埋著頭掀開轎門,架著蒙著紅蓋頭、渾身酸軟的薑瑤走了出來。此時,沈佩玉已經喝了不少的酒,臉頰微紅,略有醉意,瞧見花轎來到,一聲大笑,走下禮台,走到薑瑤麵前去扶薑瑤的手肘。

突然,沈佩玉眼光一瞟,在那大漢臉上一掃,頓時吃了一驚,抽身要退,卻不料那大漢一抬手,飛身一步,抓住了沈佩玉手臂,一抬手,扯開了衣服,露出了捆在胸前的一排炸藥,手指一挑,扯住了炸藥的引線。

魏三千與傷門眾人瞧見情況有變,紛紛抽出了隨身的快槍,呼啦一聲圍了過來。這幾日,沈佩玉為了籌備大婚,緊招了不少門中徒眾,足有百人上到了太白山。那大漢左手抓住沈佩玉,右肩膀往後一送,中了軟筋散的薑瑤咬牙一前傾,扶著那大漢的肩膀,勉強站穩了身子。

“哪個敢動——”

那大漢威武昂藏,虎目圓睜,聲震四野,席間有眼尖者一眼便認出了那大漢。

“是袁森!”

“九指惡來,袁森!”

“是驚……驚門的袁森……”

席間發出一陣**。沈佩玉扭過頭去,看著袁森,冷聲說道:“驚門的人,怎麽就這麽陰魂不散呢?”

袁森一聲獰笑,抓緊了沈佩玉的手臂,朗聲說道:“別看我中了跗骨丹,但我身上的炸藥,彈指之間足以炸平百步方圓,你若是有信心比我快,大可一試。”

沈佩玉一聲冷哼,看了一眼袁森,環視四周,大聲喊道:“既然袁森都現身了,姓柳的,你也別藏著了,出來吧!”

沈佩玉喊聲剛出,扶著袁森的薑瑤就開始微微顫抖,豆大的淚滴撲簌簌地往下掉。

袁森覺出不對,低聲呼道:“薑家妹子,這不是哭的時候,你控製一下……”

薑瑤抽泣了一陣,澀聲說道:“袁師兄,柳哥哥他是不是……是不是不會回來了?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袁森被薑瑤哭得心煩意亂,說實話不是,不說實話也不是。薑瑤眼見袁森支支吾吾,越發難過,低聲啜泣道:“不會的……不會的……袁師兄,柳哥哥不會拋下我的……這一次他不是騙我的對不對?”

“他娘的兔崽子陳七,老子做了鬼,也不放過你。”袁森心裏暗罵了一句,心裏早就懷了死誌,將牙咬得亂響。

魏三千抬頭看了看日頭,伸出手腕,看了看手表,陰聲一笑,一抬手,“砰”的一聲,打死了一個開門的門徒,袁森和鄧婆婆等人吃了一驚,齊聲喝罵。

“魏三千,你瘋了嗎?信不信我和沈佩玉同歸於盡!”袁森一聲大喊,晃了晃手中的引線。

魏三千幽幽一笑,徐徐說道:“袁森,你不就是想著拿沈佩玉為人質,威脅我放了開門諸人嗎?哈哈哈,我告訴你,妄想!你不妨殺了沈佩玉,看我怕是不怕!”

沈佩玉聞聽此言,臉色煞白,驚聲呼道:“魏……魏……你……我是開門的少當家,你……你瘋了嗎?”

魏三千一招手,肩上的雄鷹展翅飛起,在半空中轉了三周,西南邊三聲槍響傳來,四百多荷槍實彈的人馬黑壓壓地湧進了山門,為首的正是蟲和尚。蟲和尚身邊站著中穀忍成,後麵跟著蛇帶、人魚兩位妖忍。瞧見魏三千,中穀忍成一拱手,笑著說道:“烏鴉,辛苦了!”

魏三千笑著還禮,張口說道:“中穀君,言重了!”

沈佩玉瞧見此情此景,又驚又怒,指著魏三千喊道:“中穀?他……他是日本人!他們是你帶上山的?你……他……你竟然勾結日本人?”

魏三千一攤手,笑著說道:“說不上勾結,我本就是日本人,投身傷門多年,暗地裏幫著軍部做了很多事,光文物古董就不知販運了多少,怪隻怪你滿腦子情情愛愛,一顆心都用在泡女人身上……那話怎麽說來著,對了,有目如盲!哈哈哈,今日起,江湖上,再無開門!”

沈佩玉咽了口唾沫,反手抓住袁森,衝著他身後的薑瑤說道:“阿瑤……這不是我想的……我隻想和你成親……沒想過勾結日本人……我……這不是我的本意……”

袁森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諒你沈佩玉也沒那個膽……是爺們兒的,今兒個索性就拚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中穀忍成帶的士兵也控製住了局麵,幾百支槍架在了手上。沈佩玉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猛地一張,一把將袁森和薑瑤撞到了花轎後頭,在腰後一抹,掏出了兩把快槍,放聲喊道:“傷門子弟聽令,誅殺叛徒魏三千——”

“砰——砰——砰——”

沈佩玉猝然開槍點射,魏三千閃身向後躲在了兩個日本兵身後。沈佩玉一擊不中的同時,對麵的日本兵也開了火,眨眼間,就將沈佩玉打成了篩子。沈佩玉倒地,嘔著鮮血,雙目直勾勾地看著花轎後頭。袁森抱著薑瑤一陣翻滾,向開門眾人竄去……

此刻,傷門弟子和日本步兵打紅了眼,拔槍亂射。觀禮的那些江湖漢子,有的上前助拳,有的抱頭鼠竄。槍林彈雨中,不少被綁在椅子上的開門中人中槍倒地。傷門眾弟子發了瘋地搶下沈佩玉,拖著他往影壁後閃躲,沈佩玉一邊嘔著鮮血,一邊喊道:“一路阻敵,一路救人……”

傷門眾人得令,連同助拳的江湖人一起,舉著桌案當盾牌遮住身形,前後掩護,行進到開門人所在之處,把椅子拽倒,摸著鼻息,挑著活人往後拖……

兩方交火正急,蟲和尚排布步兵,占領火力點,不出十分鍾,就將傷門眾人全都逼到了影壁後頭。此時,山門外,滿地都是屍體,無一活口,影壁後頭,傷門弟子不足三十人,經過剛才一番爭奪,從山門邊搶回來的開門弟子僅有十幾口,鄧婆婆在亂槍中被打穿了左腿,血流如注。沈佩玉委頓在地,奄奄一息,拚盡氣力支起了上半身,對著餘下的眾門徒說道:“傷門徒眾,我死……死……死後,攻守進退……悉遵袁森號令……”

薑瑤藥力未過,倚著影壁,低著腦袋,從蓋頭的底下看著躺在地上的沈佩玉。沈佩玉咳了一口血,對薑瑤說道:“阿瑤……你莫要怪我,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下輩子當牛做馬,我……我還給你……”

“噗——”沈佩玉一口黑血噴了出來,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一雙眼仍舊望著薑瑤,嘴角似乎還帶著一抹笑意。

“少當家——”

“少當家……咱們拚了,殺了魏三千——”

“對——殺了那個叛徒——”傷門徒眾一聲怒喊,齊齊地探出身子,和日本步兵對射,兩方亂槍齊飛,不斷有人中槍倒地。

與此同時,眉縣城外城隍廟,唐六兒滿頭大汗地從廟門飛奔而入。

“怎麽樣了?瞧見柳當先了嗎?”曹忡趕緊迎了上去,急聲問道。

“看到了!”

“在哪兒?”

“上山路上……”唐六兒答道。

“他終究是來了!他……他帶了多少人馬?”曹忡問道。

“一……一人一馬!”

“什麽?一人一馬?”曹忡驚聲呼道。

“對!就是……就是一人一馬!”

“單槍匹馬,七進七出?他這是把自己當趙子龍了嗎?白衣病虎,果然英雄了得!”曹忡一臉欽佩,由衷地讚歎道。

唐六兒苦著臉說道:“英雄個啥啊!他這是走了麥城了……”

曹忡眼睛一亮,大聲喝道:“你懂個屁!那走麥城的關二爺,乃是大英雄!柳當先對咱們死門有恩,得人恩果千年記!江湖漢子,有仇必尋,有恩必報。來啊!點起人馬,跟著柳當家,殺啊——”

曹忡一聲大喊,守在城隍廟的三百多死門徒眾翻身上馬,卷起一路煙塵,直奔太白山殺去……

* * *

太白山,開門總堂。

山門外的亂槍對射已經有小半個時辰,各有死傷。日軍是輕裝突襲,並未攜帶太多輜重,傷門徒眾也是倉皇應戰,準備也不充分,故而對射了沒多久,雙方的彈藥就都打得差不多了。

“後撤,發信號,準備開炮!”

中穀忍成一聲令下,已經將一眾江湖人壓製到影壁後頭的日本兵飛速後退,撤到了山門外頭,拉開距離,各尋位置臥倒。一名傳令兵躍到一塊大石之上,兩手舉著信號旗幟交錯揮舞了一陣。

“伏低,附近有火炮!”袁森久經戰陣,一看那信號兵的旗語就知道是敵人在下達火炮覆蓋的指令。原來,剛才的一番槍擊,就是為了將四散奔逃的眾江湖人聚攏到一起,壓製在一處,一次性用火炮炸死。

“柳師弟,師哥來找你了……”袁森一咬牙,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很快,一炷香時間過去了……

一聲炮響也沒有!

袁森滿臉詫異地睜開了眼,趴在地上等死的眾人也都滿是迷茫地抬起了頭。

“炮……炮呢?”袁森一頭霧水地喃喃自語道。

此時,迷茫的遠不止袁森等人,中穀忍成和蟲和尚也皺著眉頭麵麵相覷。

“什麽情況?”蟲和尚問道。

中穀忍成“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躥到大石頭上,搶過信號旗,一腳將傳令兵蹬了下去,親自打了兩遍旗語。

然而,任憑中穀忍成如何用力地揮舞信號旗,如何憋得麵紅耳赤,埋伏的兩處炮火陣地卻好似啞了一般,一聲也沒響。

蟲和尚暗道了一聲“不好”,大聲喝道:“情況有變,上刺刀,速戰速決!”

蟲和尚話音未落,眾日軍閃電一般拔出了斜插在腰後的刺刀,頂在步槍頭上。中穀忍成從大石頭上一躍而下,拔出腰間唐刀,親自帶隊,衝入山門。

“拚了吧——”袁森一聲大吼,連同影壁後頭還能拚殺的幾十個漢子,各擎隨身短刃,大喊著衝了出來。

轉眼間,兩方便混戰到了一起。這夥日軍身手矯健,裝備精良,配備的是清一色的友阪三八式步槍,也就是俗稱的三八大蓋。步槍頭上的刺刀,全長500毫米,由刀柄、刀身、護手、卡環及連接機構組成。其刀身為下單刃,兩側銑有寬血槽,刺刀護手上端為槍口卡環,下端為護手鉤。卡環內徑與刺刀座配合固定刺刀。刀柄末端上側為一長槽,接合槍管下方的刺刀座,槽內右側有彈簧控製的刺刀駐榫。上刺刀時,與刺刀座上的缺口配合將刺刀固定在步槍上,有道是一寸長,一寸強,步槍1280毫米長的槍身,再架上500毫米長的刺刀,這加起來就是1.7米多的長度了,再算上助跑的衝力,完全就是長槍配馬的效果。而袁森這邊的人,手裏的家夥大多是隨身攜帶的短刃,長不及肘,拚殺起來根本不占便宜,若是武藝不精,或是膽氣不足,不能在兵刃相接的瞬間貼身而上,略一遲疑的工夫就會被鋒利的刺刀紮了個透。

袁森帶著幾十個漢子衝了出去,轉眼間,就被紮倒了一大片。袁森體內的跗骨丹藥勁還沒過,閃轉騰挪、抓打踢拿間動不得內家功夫,無論速度還是力道都弱得厲害,剛砍倒三五人就被團團圍住。亂刀紮來,袁森滾倒在地,來回躲避。日本兵蜂擁而上,衝到影壁前,眼看就要生擒在場諸人,山門外的石板路上驟然傳來了一陣馬蹄響,颯遝清脆……

“噠噠噠——噠噠噠——”

雲霧之中,一人一馬在山路上疾奔。

來者正是陳七!

“陳七陳七,你就是個賤骨頭!說不來說不來,你咋就管不住自己的腿呢?謝天謝地……沒有炮響……沒有炮響,就說明日本人還沒攻上來呢,我報完信,馬都不下,轉身就跑……對對對,就這麽辦!駕——”

陳七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了一大堆,兩腿一夾馬腹,低著頭,發了瘋地打著馬,**的高頭大馬吃痛,甩開四蹄,縱身一躍,從山林的雲霧之中一躍而出,發了一聲嘶鳴,閃電一般躥進了山門!

“籲——”陳七一勒韁繩,烈馬人立而起,放聲長嘶。

正在拚殺的眾人,無論是日本兵,還是開、傷兩門的徒眾,都齊齊地罷了手,瞪大了眼睛向山門處看去。

“是柳當先——”中穀忍成率先發出了一聲大喊。

人的名!樹的影!

柳當先投在抗聯楊靖宇麾下多年,南征北戰,刺殺日軍要員無數。“白衣病虎”這四個大字在日軍心中,那就是索命的旗牌。

聞聽有人叫喊“柳當先”三個字,陳七勒住了馬,往場內定睛一看,霎時間傻了眼。隻見幾百號日本兵攥緊了步槍刺刀,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嘶——”

陳七倒吸了一口冷氣,後背的汗瞬間透了衣衫,心中暗自嘀咕道:“不是說有炮嗎?怎麽一聲響沒聽見,人都殺上來了呢?”

瞧見陳七皺眉沉思,單人匹馬立在山門之下,阻住了退路,蟲和尚也是一手心的冷汗,心裏暗自發慌,默默算計道:“柳當先用兵如神,此刻敢孤身闖上山門,這四周也不知被他埋伏了多少人馬……抗聯的兵,打起仗來以一當十,悍不畏死,那是人盡皆知的……”

想到這兒,蟲和尚喘了兩口粗氣,看了看中穀忍成。中穀忍成抽了抽鼻子,抹了抹頭上的冷汗,咽了口唾沫,也是眉頭緊鎖,暗暗發慌。

就這樣,幾百口子日本兵和陳七迎麵相對,一時間竟然僵持了下來。

陳七又慌又尷尬,**嘴角,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吭哧癟肚地憋出了一句客套話:“那個……咳……啊嗯……那個……大家夥兒都到了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中穀忍成和蟲和尚對視了一眼,張口驚道:“原來這廝早有埋伏,拚了!殺出去——”

中穀忍成一揚刀,催動幾百口子日本兵攥緊了步槍刺刀奔著陳七衝去,殺聲動天。

陳七一個小混混哪見過這等陣仗,一時間隻覺得渾身一陣僵硬,牙齒咯咯地亂碰,手腳麻木、一片冰冷,大腦充血、嗡嗡亂響,瞳孔放大,整個人竟嚇得不會動了!

影壁後頭,鄧婆婆遠遠地望著陳七,眼睛一眯,啞著嗓子讚道:“好個柳當先,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老婆子雖然久曆江湖,卻是今日才知何為英雄本色……”

袁森呆呆地瞪大了眼,直勾勾地望著馬上的陳七,喃喃說道:“柳師弟,你可是回魂了嗎……”

“殺——”中穀忍成兩腿快成了一條線,搶先衝到了陳七身前,唐刀一橫,就地一滾,斜劈陳七**烈馬的前蹄。眼看刀鋒就要劈到,半空中一陣沉悶的呼嘯閃過,一柄閃著金光的降魔杵從山門後電射而來,“咚”的一聲插進了陳七的馬蹄前麵,入土一寸三分。

“當啷——”中穀忍成一刀劈在了降魔杵上,震得手筋一陣酸麻,還沒來得及變招,隻聽一陣密密麻麻如雨打屋簷的馬蹄聲從山門外的雲霧中響起,三百多個破布麻衣的精壯漢子,攜長槍,跨烈馬,黑雲一般湧了上來,在馬背上齊齊地舉起了槍……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輪亂槍打來,還沒來得及衝到陳七身邊的日本兵割韭菜一樣地倒下了一整片。

“死門曹忡,遵柳當家令,馳援開門——”

曹忡一馬當先衝到陳七身邊,俯身一撈,拔出了地上的降魔杵,貼著馬鞍一滾,落在地上,從背後解下了一個大布袋,往地下一扔,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劈哩噗嚕地在地上一陣亂滾。

“三刻之前,陣斬倭賊八十,繳獲長炮兩架,短炮三十二架!”

曹忡腳踩住人頭一顆,沉聲一喝,身後眾人紛紛解下背後的布袋,將裏麵的人頭倒在地上,一遍遍地大喊:

“三刻之前,陣斬倭賊八十,繳獲長炮兩架,短炮三十二!”

“三刻之前,陣斬倭賊八十,繳獲長炮兩架,短炮三十二!”

“三刻之前,陣斬倭賊八十,繳獲長炮兩架,短炮三十二!”

……

三百多漢子,一路疾馳,血脈僨張,渾身熱氣氤氳,此刻個個扯開衣襟,**胸膛,放聲大吼,其威武雄壯,震人心魄,回響山穀,久久不絕。

中穀忍成咽了一口唾沫,雙手攥緊了唐刀,在死門群盜的槍口下,帶著人馬步步後退。唐六兒提著鶴嘴鋤,走到曹忡身邊,小聲說道:“當家的,那鬼子的唐刀,和老當家胸前的貫穿傷對上了……”

曹忡眼睛一紅,大聲吼道:“不留活口——”

話音未落,亂槍齊射,彈藥已經打空的日本兵又倒下了一片。中穀忍成也是久經沙場的指揮官,無論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斃,當下一聲令下,帶領殘兵發動了衝鋒,三十幾步的距離,硬是衝殺了兩次,扔下了一百多條人命,才和死門群盜短兵相接,肉搏在了一起。唐六兒和曹忡撕下一截布帶,將雙手和兵刃綁在一起,分開人群,直奔中穀忍成殺來。中穀忍成刀法雖好,但雙拳畢竟難敵四手。危難之時,一大片毒蟲湧起,在中穀身前立起了一麵盾牆,逼開了唐六兒的鶴嘴鋤,翻卷成旋,來纏裹唐六兒的頭臉。

“小心!是生門的蟲術——”

曹忡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唐六兒的衣領,把他拖了回來。

蟲牆後頭,蟲和尚一邊拽住殺紅了眼的中穀忍成,一邊惡狠狠地瞪著陳七罵道:“弘一君,今日所賜,我必百倍奉還!”

說完這話,滿地毒蟲繞著蟲和尚爬成了一個圈,“轟”的一下同時爆開,騰起了一片黑沉沉的煙霧。待到煙霧散盡,蟲和尚、中穀忍成、魏三千、蛇帶、人魚五個人已經不見了身影。

“這是……見鬼了不成?”唐六兒嚇了一跳。

曹忡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大白天的,見了屁的鬼,不過是將硝石、乳糖、染料配白磷藏在蟲子堆裏,白磷接觸空氣自燃,配合混合燃料,釋放濃煙,以此遮蔽身形。施術者伺機改換行藏,趁機脫身。若有盜眾八門中的景門高手在此,哼,此等施用煙火的小伎倆,彈指可破……”

中穀忍成等人被蟲和尚帶著跑路了,場內幾輪槍擊下來,還剩下百十號日本兵群龍無首,被死門眾人分割包圍。曹忡的恩師謝甲生死在日本人手裏,曹忡和日本人可以說是不共戴天,曹忡在人堆裏殺紅了眼,振臂呼道:“繳槍也殺!繳槍也殺!”

戰鬥由最開始的互相拚殺,急轉成了單方麵的屠戮,為數不多的日軍轉眼間就被捅倒在地。一時間,太白山上鮮血橫流,斷臂殘肢數不勝數,一地的屍體層層疊疊,被山風一吹,送來一陣熱騰騰的腥臭味兒。陳七坐在馬上胃腸一痛,險些要幹嘔出來,幸虧這一路騎馬趕得急,沒吃東西,否則非吐在馬上不可。

眼看戰局已定,陳七緩緩地鬆了一口氣,努力控製好呼吸,讓自己的身體停止顫抖,盡量不去看地上的血和屍體,故作鎮定地翻身下馬,分開人群,走到了袁森身前,伸出手去,將拚殺得已經脫了力的袁森從地上拉起來。

“大師哥……我……”陳七尷尬地抿了抿嘴。

袁森張開手臂,一把抱住了陳七,在他耳邊說道:“你……你什麽你!我以為你跑路了呢!”

陳七苦著臉笑道:“本來是跑了的,可不知怎的,又跑回來了。”

袁森用力地捶了捶陳七的後背,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道:“小子,你這個兄弟,袁森認下了……”

說完這話,袁森鬆開手,正要站直身子,卻被陳七一把抱住了肩膀。

“幹嗎?”袁森不解地說道。

“你先別動,保持這個姿勢……那個……大師哥,認兄弟的事都好說,當務之急,是給我找條新褲子換上……”

“啥?褲子?啥褲子……你不會……”袁森眼睛瞟了一圈,趁著戰鬥還未收尾,場麵一度混亂,沒人顧得上往這兒看的當口,若無其事地往陳七大腿上一摸,這才發現,陳七不知何時已經尿了褲子,大腿根上濕了好大一片。

袁森眉毛揪成了一團,正要開罵,卻被陳七一把架住,小聲喊道:“師哥,你快裝暈,快!快!快!趕緊暈,一會兒沒機會換褲子了……我開始了啊……哎呀!大師哥,你怎麽了,哎呀,你受傷了,你傷得好重啊!我扶你去裹傷——”

陳七猛地一抬嗓門,袁森氣得臉都歪了,但又無可奈何,隻能配合著陳七,假裝要暈倒。陳七借勢一把架住了袁森,埋著頭往後院跑。到了後院,趕緊紮進了房間,手忙腳亂地打開行李包,換上了一條新褲子。

袁森坐在凳子上,酸著臉罵道:“陳七啊陳七,你也算是個帶把兒的爺們兒,怎麽說尿了就尿了呢……”

陳七老大不耐煩,一邊係著褲腰帶,一邊還口說道:“哎呀,行了,別磨嘰了,那嘴怎麽那麽碎呢,挺大個個子,叨叨叨叨的,都不如那鄉下的好老娘們兒……”

“哎嘿,你個兔崽子——”袁森拍案而起,正要罵人,陳七已經推開房門,躥了出去。看著陳七飛奔的背影,袁森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了一抹苦笑。

山門外,大局已定,攻上山的日本兵,不剩一個活口。影壁後頭,開門眾人已經在曹忡的照看下各自療傷。一雙手從側麵伸出來,輕輕地扶起了薑瑤,架著她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薑瑤渾身一震,顫抖著嗓子說道:“我以為……你走了……”

那雙手的主人正是陳七。隻見他咧嘴一笑,徐徐說道:“本來是走了的……不知怎的,又鬼使神差地跑了回來……”

薑瑤聽了這話,隻道他是在調笑,卻萬萬沒想到,這是陳七的實情。

陳七說完這話,就要去掀薑瑤的蓋頭。薑瑤咳了咳嗓子,哽咽著說道:“誰掀了我的蓋頭,我就跟了誰……你可想好了,別後悔……”

陳七深吸了一口氣,悠悠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言罷,兩手一抬,掀開了薑瑤的蓋頭。蓋頭底下,薑瑤輕紗蒙麵,雙目一抬,瞬間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