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情愛

缺少興致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一個人覺得不獲情愛;反之,被愛的感覺比任何旁的東西都更能促進興致。一個人的覺得不被愛,可有許多不同的理由。他或者自認為那麽可憎,以致沒有人能愛他;他或者在幼年時受到的情愛較旁的兒童為少;或者他竟是無人愛好的家夥。但在這後麵的情形中,原因大概在於因早年的不幸而缺少自信。覺得自己不獲情愛的人,結果可能采取各種不同的態度。他可能用拚死的努力去贏取情愛,或許用非常熱愛的舉動做手段。然而在這一點上他難免失敗,因為他的慈愛的動機很易被受惠的人覺察,而人類的天性是對最不要求情愛的人才最樂意給予情愛。所以,一個竭力用仁慈的行為去博取情愛的人,往往因人類的無情義而感到幻滅。他從未想到,他企圖獲得的溫情比他當作代價一般支付出去的物質的恩惠,價值要貴重得多,然而他的行為的出發點就是這以少博多的念頭。另外一種人覺得不被愛之後可能對社會報複,或是用煽動戰爭與革命的方法,或是用一支尖刻的筆,像斯威夫特(1)那樣。這是對於禍害的一種壯烈的反動,需要剛強的性格方能使一個人和社會處於敵對地位。很少人能達到這樣的高峰;最大多數的男女感到不被愛時,都沉溺在膽怯的絕望之中,難得遇有嫉妒和捉弄的機會便算快慰了。普通這樣的人的生活,總是極端以自己為中心,而不獲情愛又使他們覺得不安全,為逃避這不安全感起計,他們本能地聽任習慣來完全控製他們的生活。那般自願作刻板生活的奴隸的人,大抵是由於害怕冷酷的外界,以為永遠走著老路便可不致墮入冷酷的外界中去。

凡是存著安全感對付人生的人,總比存著不安全感的人幸福得多,至少在安全感不曾使他遭遇大禍的限度之內。且在大多數的情形中,安全意識本身就能助人避免旁人必不可免的危險。倘你走在下臨深淵的狹板之上,你害怕時比你不害怕時更容易失足。同樣的道理可應用於人生。當然,心無畏懼的人可能遇著橫禍,但他很可能渡過重重的難關而不受傷害,至於一個膽怯的人卻早已滿懷愴恫了。這一種有益的自信方式的確多至不可勝數。有的人不畏登山,有的人不畏渡海,有的人不畏航空。但對於人生一般的自信,比任何旁的東西都更有賴於獲得一個人必不可少的那種適當的情愛。我在本章內所欲討論的,便是把這種心理習慣當作促成興致的原動力看待。

產生安全感覺的,是“受到的”而非“給與的”情愛,雖在大多數的情形中是源於相互的情愛。嚴格說來,能有這作用的,情愛之外還有欽佩。凡在職業上需要公眾欽佩的人,例如演員、宣道師、演說家、政治家等等,往往越來越依靠群眾的彩聲。當他們受到應得的群眾擁護的酬報時,生活是充滿著興致的;否則他們便滿肚皮的不如意而變得落落寡合。多數人的廣大的善意之於他們,正如少數人的更集中的情愛之於另一般人。受父母疼愛的兒童,是把父母的情愛當作自然律一般接受的。他不大想到這情愛,雖然它於他的幸福是那麽重要。他想著世界,想著所能遭逢的奇遇,想著成人之後所能遭逢的更美妙的奇遇。但在所有這些對外的關切後麵,依舊存著一種感覺,覺得在禍害之前有父母的溫情保護著他。為了什麽理由而不得父母歡心的兒童,很易變成膽怯而缺乏冒險性,充滿著畏懼和自憐的心理,再也不能用快樂的探險的心情去對付世界。這樣的兒童可能在極低的年齡上便對著生、死和人類命運等等的問題沉思遐想。他變成一個內省的人,先是不勝悲抑,終於在哲學或神學的什麽學說裏麵去尋求非現實的安慰。世界是一個混亂無秩序的場合,愉快事和不愉快事顛顛倒倒地堆在一塊。要想在這中間理出一個分明的係統或範型來,骨子裏是由恐懼所致,事實上是由於害怕稠人廣眾的場合,或畏懼一無所有的空間。一個學生在書齋的四壁之間是覺得安全的。假如他能相信宇宙是同樣地狹小,那麽他偶然上街時也能感到幾乎同樣的安全。這樣的人倘曾獲得較多的情愛,對現實世界的畏懼就可能減少,且也無須發明一個理想世界放在信念裏了。

雖然如此,絕非所有的情愛都能鼓勵冒險心。你給予人的情愛,應當本身是強壯的而非畏怯的,希望對方卓越優異的心理,多於希望對方安全的心理,雖不是絕對不顧到安全問題。倘若膽怯的母親或保姆,老對兒童警告著他們所能遇到的危險,以為每條狗會咬,每條牛都是野牛,那麽可能使孩子和她一般膽怯,使他覺得除了和她挨在一起之外便永遠不安全。對於一個占有欲過分強烈的母親,兒童的這種感覺也許使她快慰:她或者希望他的依賴她,甚於他有應付世界的能力。在這情形中,孩子長大起來,或竟會比完全不獲慈愛的結果更壞。幼年時所養成的思想習慣可能終身擺脫不掉。許多人在戀愛時是在尋找一個逃避世界的托庇所,在那裏他們確知即在不值得欽佩時也能受到欽佩,不當讚美時也能受到讚美。家庭為許多男人是一個逃避真理的地方,恐懼和膽怯使他們感到結伴之樂,因為在伴侶之間這些感覺可以抑壓下去。他們在妻子身上尋找著從前在不智的母親身上可以得到的東西,可是一朝發覺妻子把他們當作大孩子看時,他們倒又驚愕起來了。

要把最妥善的一種情愛下一界說,絕不是容易的事,因為顯而易見其中總有些保護的成分。我們對所愛的人受到的傷害不能漠不關心。然而我以為,對災患的畏懼,不能和對實在災患表示同情相比,它應該在情愛裏麵占著極小的部分。替旁人擔心,僅僅比替自己擔心略勝一籌。而且這種種是遮飾占有欲的一種煙幕。我們希望引起他們的恐懼來使他們更受自己控製。當然這是男子歡喜膽怯的女人的理由之一,因為他們從保護她們進而占有她們。要說多少分量的殷勤關切才不致使受惠者蒙害,是要看受惠者的性格而定的:一個堅強而富有冒險性的人,可以擔受大量的溫情而無害,至於一個膽怯之士卻應該讓他少受為妙。

受到的情愛具有雙重的作用。至此為止我們把它放在安全一塊討論著,但在成人生活中,它還有更主要的生物學上的目標,即是做父母的問題。不能令人對自己感到**,對任何男女是一樁重大的不幸, 因為這剝奪了他或她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大的歡樂。這種喪失幾乎遲早會摧毀興致而致人於孤寂自省之境。然而往往早年所受的災禍造成了性格上的缺陷,成為日後不能獲得愛情的原因。這一點或在男人方麵比在女人方麵更真切,因為大體上女人所愛於男人的是他們的性格,而男人所愛於女人的是她們的外表。在這方麵說,我們必得承認男人顯得不及女人,因為男人在女人身上認為可喜的品質,還不如女人在男人身上認為可喜的品質來得有價值。可是我決不說好的性格比著好的外表更易獲得;不過女人比較能懂得獲致好的外表的必要步驟,而男人對獲致好的品格的方法卻不甚了解。

至此為止,我們所談的情愛是以人為客體的,即是一個人受到的情愛。現在我願一談以人為主體的,即是一個人給予的情愛。這也有兩種,一種也許最能表現對人生的興致,一種卻表現著恐懼。我覺得前者是完全值得讚美的,後者至多不過是一種安慰。假如你在晴好的日子沿著秀麗的海岸泛舟遊覽,你會賞玩海岸之美,感到一種樂趣。這種樂趣是完全從外展望得來的,和你任何急迫的需要渺不相關。反之,倘使你的船破了,你向著海岸泅去時,你對海岸又感到一種新的情愛:那是代表波濤中逃生的安全感,此時海岸的美醜全不相幹了。最好的情愛,相當於一個人的船安全時的感覺,較次的情愛,相當於舟破以後逃生者的感覺。要有第一種情愛,必須一個人先獲安全,或至少對遭遇的危險毫不介意;反之,第二種情愛是不安全感的產物。從不安全感得來的情愛,比前一種更主觀,更偏於自我中心,因為你所愛的人是為了他的助力而非為了他原有的優點。可是我並不說這一種的溫情在人生中沒有正當的作用。事實上,幾乎所有真實的情愛都是由上述兩種混合而成的,並且隻要溫情把不安全感真正治好的時候,一個人就能自由地對世界重新感到興趣,而這興趣在危險與恐怖的時間是完全隱避著的。但即使承認不安全感所產生的情愛在人生也有一部分作用,我們還得堅持它不及另一種有益,因為它有賴於恐懼,而恐懼是一種禍害,也因為它令人偏於自我集中。在最好的一種情愛裏,一個人希望著一樁新的幸福,而非希望逃避一件舊的憂傷。

最好的一種溫情是雙方互受其惠的;彼此很歡悅地接受,很自然地給予,因為有了互換的快樂,彼此都覺整個的世界更有趣味。然而,還有一種並不少見的情愛,一個人吸收著另一個的生命力,接受著另一個的給予,但他這方麵幾乎毫無回報。有些生機旺盛的人便屬於這吸血的一類。他們把一個一個的犧牲者的生命力吸吮淨盡,但當他們發揚光大時,那些被榨取的人卻變得蒼白,陰沉而麻木了。這等人利用旁人,把他們當作工具來完成自己的目標, 卻從不承認他們也有他們的目標。他們一時以為愛著什麽人,其實根本不曾對這個人發生興趣;他們隻關心鼓舞自己活動的刺激素,而所謂他們的活動也許是完全無人格性的那種。這種情形顯然是從他們性格的缺陷上來的,但這缺陷既不易診斷也不易治療。它往往和極大的野心相連,且也由於他們把人類幸福之源從單方麵去看的緣故。情愛,在兩人真正相互的關切上說,不單是促成彼此福利的工具,且是促成共同的福利的工具,是真正幸福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凡是把“自我”拘囚在四壁之內不令擴大的人,必然錯失了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不論他在事業上如何地成功。一個人或是少年時有過憂傷,或是中年時受過侵害,或是有任何足以引起被虐狂的原因,才使他對人類抱著憤懣與仇恨,以致養成了純粹的野心而排斥情愛。太強的自我是一座牢獄,倘你想完滿地享受人生,就得從這牢獄中逃出來。能有真正的情愛,便證明一個人已逃出了自己的樊籠。單單接受情愛是不夠的;你受到的情愛,應當把你所要給予的情愛激發起來,唯有接受的和給予的兩種溫情平等存在時,溫情才能完成最大的功能。

妨礙相互情愛的生長的,不問是心理的或社會的阻礙,都是嚴重的禍害,人類一向為之而受苦,直到現在。人們表示欽佩是很慢的,因為恐怕不得其當;他們表示情愛也是很慢的,因為恐怕或者他們向之表示情愛的人,或者取著監視態度的社會,可能使他們難堪。道德教人提防,世故也教人提防,結果是在涉及情愛的場合,慷慨與冒險性都氣餒了。這一切都能產生對人類的畏怯和憤懣,因為許多人終身錯失了真正基本的需要,而且十分之九喪失了幸福的必要條件,喪失了對世界的胸襟開曠的態度。這並非說,所謂不道德的人在這一點上優於有道德的人。在性關係上,幾乎全沒可稱為真正情愛的東西;甚至懷著根本敵意的也有。各人設法不使自己傾心相與,各人保留著基本的孤獨,各人保持著完整,所以毫無果實。在這種經驗內,全無重大的價值存在。我不說應該小心避免這等經曆,因為在完成它們的過程中,可有機會產生一種更可貴而深刻的情愛。但我的確主張,凡有真價值的性關係必是毫無保留的,必是雙方整個的人格混合在一個新的集體人格之內的。在一切的提防之中,愛情方麵的提防,對於真正的幸福或許是最大的致命傷。

(1) 指英國著名文學家喬納森·斯威夫特。其代表作為《格列佛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