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帝嚳納羲和國女為妃·盤瓠子女到亳都

到了次日,帝嚳等一齊登舟泛海,恰好遇著順風,那船在海中真如箭激一般,四麵一望,不見涯涘。帝嚳暗想:“我曾祖考黃帝創造舟楫,創造指南針,真是利賴無窮。假使沒有這項東西,茫茫大海,怎能夠飛渡過去呢?”過了八日,果然遠遠已見陸地了。舟子歡呼道:“這回真走得快,不到九日,已經到了,這是聖天子的洪福呢!”天色傍晚,船已泊岸,早有顓頊國的關吏前來檢查行李和人數,並問到此地來做什麽。帝嚳的衛士一一告訴了他。那關吏聽說是中華天子降臨,詫異萬分,慌忙轉身飛奔,去報告他的長官。這一夜,帝嚳等依舊宿在船中。

次日黎明,隻聽得岸上人聲雜遝,並夾以鼓樂之音。帝嚳急忙起身,早有從人來報說,顓頊國王率領了他的臣民前來迎接了。帝嚳聽了,非常不安,忙請那國君登船相見。顓頊國王定要行朝見之禮,帝嚳謙讓再三,方才行禮坐下。帝嚳先說明來意,又細問他建國的曆史,才知道他果然是伯偁的孫子。伯偁開國到現在,已有八十多年。顓頊帝駕崩的時候,伯偁早死了,傳到他已經第三世,排起輩行來,顓頊國王是帝嚳的堂房侄孫。於是那國王益發親敬,一定要邀帝嚳到他宮裏去住幾日。帝嚳不能推卻,隻得依他。於是,顓頊國王親自帶領了他的臣民做前導,帝嚳坐在一個極笨重的車上,一路鼓樂擁護著過去。司衡羿和衛士從人亦都擁護在一起。帝嚳四麵一望,早知道這個國是很小很貧苦的,大約不過是個小島吧。

不一時,已到宮中,一切裝飾果然都極簡陋。顓頊國王請帝嚳在居中坐了,又吩咐臣下招呼司衡羿等,又叫人去查詢各處關吏,兩月之中有沒有一個中華人,姓柏名昭的,到本國來過。兩項吩咐已畢,才來陪侍帝嚳,說道:“小國貧苦,又不知聖帝駕臨,一切沒有預備,很簡慢的。”帝嚳謙謝了幾句,就問他道:“此處物產不多麽?”顓頊國君道:“隻有黍最多,其餘都很欠缺,要向鄰國去買。”帝嚳道:“此地與哪一國最近?”顓頊國王道:“羲和國最近。”帝嚳道:“那國豐富麽?”顓頊國王道:“比小國要豐富得多。”帝嚳道:“此地民情很古樸,共有多少人?”顓頊國王道:“小國民情很鄙陋,共隻一千五百多人。”帝嚳道:“羲和國民情如何?”顓頊國王道:“他的人民多智慧,善於天文,有幾句詩,是他們精神的表示,叫作:‘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職出入以為晦明。’聽了這幾句詩,就可以知道他們的民情了。”帝嚳聽了,不勝詫異,暗想海外小國竟有這樣的學問,真是難得了。當下又問道:“羲和國離此有多少路?”顓頊國王道:“他們共有好幾個島,最大的一島,名叫暘穀,是他國都之所在,離此頗遠。最近的一島,名叫甘淵,離此地不過半日程。那島上有一個甘泉,風景頗好,帝如有興,可以前往遊玩。”帝嚳道:“那亦甚好。”於是又談了一回,就進午膳,除黍之外,略有幾項魚肉,要算他們的珍品了。

膳後,國王就陪了帝嚳等上船,渡到甘淵,天尚未晚,隻見無數人民皆在海邊,男女分行,麵西而立。帝嚳甚為詫異,不知他們是在做什麽。顓頊國王道:“這是他們的風俗,每日日出日入的時候,都要來迎送的。早晨在東岸,晚間在西岸,名叫浴日,亦不知道究竟什麽意思。”帝嚳仔細一看,他們人民文秀者多,內中一個年輕女子,很是端莊,又很姝麗,是有大福之相,不覺稱奇,暗想:“如此島國,竟有如此美人,真是芝草無根了!”因此一想,不覺看了她幾眼,哪知顓頊帝在旁,見帝嚳看那女子看得出神,起了誤會,以為有意了,便暗地飭人去和那女子的家屬商量,要他將女子獻與帝嚳。一麵仍陪了帝嚳,到甘泉遊玩一回。

那甘泉在山坳之中,其味極甘。登山而望,海中波浪如浮鷗起伏,**漾無常,中間夾以日光穿射,又如萬點金鱗,閃爍不定,風景煞是可愛。隔了一回,斜陽落於水平線下,頓覺暮色蒼茫,浮煙四起,羲和國人民亦都歸去了。大家急忙回到船中,那時顓頊國王遣去商量的使者亦回來了。那女子家屬聽說中華天子要娶他女兒為妃,非常願意,就是那女子亦願意了,約定明日送來。顓頊國王大喜,但是仍舊不與帝嚳說明。這一夜,大家都住在船裏。

到了次日,船回顓頊國,早有人來呈報國王說,各處關吏都已查過,數月之中並無中華人柏昭來過。帝嚳道:“既然不在此,朕回去吧。”顓頊國王固留不住,恰好那羲和女也送到了,帝嚳問起原由,不禁大驚,忙說:“這個不行,萬萬動不得。朕偶然來此一遊,娶女子而歸,外國之君知道了,必定說朕是個好色之徒,專為獵豔而來,哪裏可以呢!”顓頊國君道:“這是臣的一點微忱。她家屬又非常願意,並非帝去強迫,有什麽要緊呢!況且羲和國女子極重名節,她既來此,忽又退回,使她難堪,以後不能再嫁,豈不是反倒害了她麽!”帝嚳一想,這事太突兀了,然而事已至此,無法可施。轉念一想,凡事皆有“天數”,或者這亦是天數之一種,亦未可知,姑且收納了吧,當下就收納了。一麵與顓頊國王道謝,作別,轉舵而歸。

這一次卻是逆風,路上日子耽擱甚多,回到海邊,已有月餘了。那羲和女子資質很聰敏,帝嚳給她起一個名字,就叫作羲和。後來十年功夫,連生十子,都以甲乙丙丁做小名,所以史傳上麵載著說“羲和生十日”,就是這個解釋,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帝嚳回到東海邊,因柏昭既尋不著,就急急回去。到了亳都。進宮之後,隻見無數小孩子在院中亂竄,有的爬到窗上去,有的躺在地上,衣服都是斑斕五色,口中的話亦是嘰嘰咕咕,一句不可懂。看見帝嚳和羲和走進來,大家便一擁上前,或是牽衣,或是抱腿,有幾個竟用拳頭來打。左右的人喝他們不住,推開了這個,又來了那個。羲和初到,便碰到這種情形,嚇得真莫名其妙。帝嚳亦無可如何,料想必定是盤瓠的子孫到了。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恰好帝女跟了薑嫄、簡狄、常儀等出來迎接,看見了大喝一聲,那些小孩頓時四散奔逃,一霎時不知去向。帝嚳等方才進內坐下,先指引羲和與薑嫄、簡狄、常儀等相見。行過了禮,又將路上大略情形說了一遍,便問帝女道:“他們是幾時來的?”帝女道:“來了第六日了,野性未除,吵個不得了,幾乎連房屋都被他們拆去;看見了生人,就要欺侮,所以幾個小兄弟這幾日來隻好隔絕,不讓他們見麵。似此情形,如何是好?女兒看起來,隻好將他們仍舊攆回去,或者挑一所房屋,將他們關禁起來,才是方法,否則恐怕要闖禍呢!女兒為著這件事,連日與諸位母親商量,真無良策,專盼父親回來處置。”帝嚳道:“他們既具人形,必有人心,或者因為生長山野之中,與社會從沒有接觸過,所以發生這種野性,亦未可知。朕想,隻能慢慢地設法教導,使他們識字讀書,範之以禮貌,或者可以變化他們的氣質。汝不必這般性急,且待朕來想法吧。就是一層,人數太多,合在一處,實在不宜。必須要將他們分開來,才有辦法;合在一堆,恐怕就是教導亦無效的。”帝女道:“女兒看起來,恐怕有點難。他們這種桀驁野蠻之性,在人與獸之間,是不容易使他變化的。父親既是這樣說,且試試看,如果將來能夠成一個人,真是父親如天之德了。”

帝嚳道:“照剛才情形看起來,汝大聲一喝,他們就逃走,似乎見了汝還有懼怕,對於宮女呢……”說到此際,用眼四麵一望,就問道,“宮女何以不來見朕?她是同回來的?”帝女聽了這一問,頓時臉上露出一種淒愴之色,撲簌簌又掉下淚來,說道:“宮女沒有同回來,據說,她已化為石頭了。”帝嚳詫異之至,忙問道:“豈有此理!人哪裏會化石頭呢?在半路上化的麽?在山洞裏化的麽?怎樣一來會化石頭?”帝女道:“據說是在山上化的,至於怎樣會化石頭,到此刻總想不出這個理由。”

帝嚳聽了,沉吟了一回,又問道:“是在我們迎接的人未到以前化的呢,還是在迎接的人到了之後化的?”帝女道:“是在我們迎接的人未到以前化的。”帝嚳道:“我們迎接的人,既然沒有到,怎樣知道她是化為石頭呢?或者因為汝久無音信,下山尋汝,迷失路途,或為野獸所吞噬,都是難說之事。人化石頭,絕無此理!朕總有點不信。”帝女道:“不是化了一塊石頭,竟是化成一個石人。據那迎接的人回來說,身材麵貌,種種確肖,一切都沒有改變,看過去儼然可以認識,不過不動不搖,撫摸她的身體,冷而且硬,竟是個石質罷了。”

帝嚳聽到此處,愈加詫異,就叫宮人立刻去宣召那個迎接的人來。過了一回,那人到了,帝嚳便問道:“汝等去接盤瓠的男女,是怎樣一回事,其中詳細情形,可說與朕聽。”那人道:“臣等到了沅江方麵,按照地圖,果然尋到一座山;半山中間,果然有一個極大的石洞;洞內洞外,有十幾個小孩在那裏跳躍嬉戲,看起情形,都不過七八歲光景。臣等知道一定是了,就跑過去問他們話。哪知他們都不懂,一齊向石洞裏逃進去。臣等追蹤進去,隻見那洞裏除出幾個小孩之外,並無一個大人。那些小孩看見臣等進洞,有些躲向洞的暗陬去伏著,有幾個乘隙逃出洞外去了。

“臣等見尋不著宮女,和小孩子又無可說,隻得退出洞外,向各處找尋,料向宮女不過暫時出外,總在此洞附近,不久總要回來的。哪知等了許久,不見蹤跡,到處尋喊,亦杳無影響。臣等不勝懷疑,忽見對麵山上,有許多孩子在那裏亂跑,臣等即忙趕過去,那些小孩看見了臣等,回身便跑。臣等跟隨過去,又走了好幾裏路,隻見遠遠一個大人立在山坡上,臣等以為一定是宮女了,哪知這些小孩都已跑到那人身邊,團團圍繞,或是牽,或是推,或是哭叫,但是那個人總是兀然不動。臣等甚為詫異,漸漸走近,見那人的身材的確是個女子;又走近些,覺得那狀貌的確是宮女。當時極口大叫,那宮女也不應,及至走到麵前,仍是如此,仔細一看,原來她的麵色已經和石頭一樣了。(現在湖南瀘溪縣西南三十裏,山上有石,屹立如人,相傳高辛氏女化石於此,所以名叫辛女岩,就是這個典故。)用手去摸,其冷如冰,其硬如金,真個和石頭無異。臣等此時驚異至極,也不知是什麽原故,當時大家商量,無法可施。後來決定,索性連石人扛了回來吧,可以做個憑證,大家研究研究,以廣見識。哪知眾人用盡氣力,總扛她不動,原來石人和山石已經連成一塊了。回頭看那些小孩,因為臣等走到,早已四散跑開,看見臣等搬弄石人,他們都站遠處觀看,呼之不理,走過去時,他們又跑開了。臣等至此,都是一籌莫展,看看天色將晚,方才一齊會合,向山洞而去。他們這些小孩,年紀雖小,那爬山越嶺的本領卻非常之大,臣等幾乎跟他們不上。後來看他們都走進洞去,那時天已昏黑,洞中一無所見,隻聽見那些小孩都在裏麵呼叫爭鬧,亦不知道他們為著何事。臣等不便進內,隻得就在洞外支帷帳露宿。

“後來大家商議,這些小孩言語既不通,接引又不能,宮女又化為石頭了,無人管束,我們假使再用柔軟的方法叫他們跟了我們同走,恐怕不能成功的。萬一明朝仍舊是如此,環山追逐起來,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或者發生意外危險,那麽何以回來複命呢?因此決定用強硬手段,臣等十餘人,製伏二十幾個小孩,隻要不給他們逃出洞外,總有方法可想。到了次日,天尚未明,臣等就到洞外守候。過了多時,天大亮了,他們有幾個醒來,看見臣等,慌忙爬起,發一聲喊,要想逃走,禁不住洞口已經堵塞,隻得大家陸續都向洞底藏躲。臣等多數人守住洞口,幾個人手攜幹糧餅餌之類,進去分給他們。他們起初一定不敢接收,後來有兩個最小的接去吃了,大家才慢慢地接去吃了,但是個個狼吞虎咽,吃得甚多,想來可憐,大約有兩日沒得吃了。吃完之後,臣等和他們做手勢,表示要與他們同走的意思,但是他們始終不懂。有幾個大一點的,幾次三番要想衝出洞去,幸喜有人把守,沒有給他們逃出。臣等一想,照此情形,終非了局,隻能實行強權,先將六七個大的都捉住了,用布捆住手腳,挾之而行;其餘小的,逼定他們同走,方才慢慢地下山。可是臣等有幾個已經被他們拳打腳踢嘴咬,幾乎體無完膚。下山以後,添雇人夫看守,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防備甚嚴,幸喜未曾失事,這就是臣等這次去迎接的情形了。”

帝嚳聽完之後,就說道:“原來如此,朕知道了,汝等辛苦之至,且去休歇吧。”那人退出,帝嚳向帝女道:“照此說來,宮女化石之事是無疑的了。朕從前聽人說,古時有女子望夫不至而化為石之事,甚不相信,以為天下必無此理,不料現在竟有此事,可見凡事不可以一概而論了。不過宮女化石,不在洞內洞外,而在相距甚遠的地方,甚不可解。”帝女道:“女兒想過,或者為女兒一去,杳無音信,時常到那處盼望,因而化在那處的;或者因女兒的幾個長男女不聽宮女教訓,宮女責備了他們一番,他們不肯服氣,逃了出去,不肯回洞,宮女到處尋找不著,恐無以對女兒,因而憂愁焦急,就在那裏化為石的,亦未可知。女兒前日問過那些孩子,據說不服教訓、有兩日逃走不歸的事情,是有之。依此看來,似以第二層為近。然而石人無語,莫可究詰,這個疑團如何能破呢?”說到這裏,不免又痛哭起來。帝嚳忙安慰她道:“汝和宮女雖有上下的名分關係,但是數年以來,同處患難之中,情同姐妹。今朝她化為石頭,汝的傷心亦是應該的。不過事已至此,無可如何,汝亦不必過於哀悼了。至於這些孩子,朕總替汝等設法,分別請人來教導,汝可放心。”說罷,起身出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