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2

他的臥室是屋子裏沒有窗沒有門的一角;進口高頭有根鐵杆,掛著條破簾子,就算跟父母的臥房隔開了。重濁的空氣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們常常用腳踢他。他頭裏熱烘烘的,白天牽掛著的小事這時給格外地誇大了,化為種種的幻覺。在這種近乎噩夢的、神經極度緊張的情形之下,一點兒極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響聲使他驚悸不止。父親的鼾聲大得異乎尋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聽著不寒而栗,竟像是一頭野獸睡在那裏。黑夜把他壓倒了,它簡直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是這樣的了:他仿佛已經躺了幾個月。他喘著氣,在**坐起來,用襯衫的袖子抹著腦門上的汗。有時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嚕了幾聲,把所有的被一齊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這種狂亂的苦悶,直要到簾子下麵的地板上透露一線魚白色的時候,才算過去。這道黎明時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靜了。雖然誰也不能在陰影中辨別出來,他已經覺得那道光溜進了屋子:熱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濫的河水重新回進了河床;全身的溫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幹澀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晚上快到睡覺的時間他就驚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預備熬夜,免得做噩夢。可是疲倦終究把他征服了;而且總在他最不防備的時候,那些妖魔又出現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數的孩子覺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覺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覺,又怕睡不著覺。睡著也罷,醒著也罷,周圍總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靈,還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蟲,在童年將盡時的微光中浮動,好似在疾病的陰影中**漾。

但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將在“大恐怖”前麵消失。這大恐怖是蛀蝕一切人類的“死”,古往今來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終於無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櫥裏摸索的時候,抓到一些不認得的東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頂有條紋的小帽。他得意揚揚地拿到母親前麵,她非但不對他笑,反而沉著臉叫他放還原處。他並沒馬上照辦,還要追問為什麽;母親一言不答,把東西搶過來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裏去了。他覺得莫名其妙,便再三地發問。她被逼不過,終於說出那是他沒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個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從來沒聽誰講過這件事。他靜默了一會兒,還想多知道些。可是母親好像心不在焉;隻說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聽話。他提出別的問題,她卻不願意回答了,隻說那個孩子在天上,為他們大家祈禱。克利斯朵夫再也問不出什麽;母親叫他住嘴,讓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裏縫東西,若有所思地,眼睛也不抬起來。過了一忽兒,她看見他躲在一邊生氣,便對他笑笑,很溫柔地叫他到外邊去玩。

這些話給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來有過一個孩子,跟他一樣也是母親的兒子,取著同樣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沒有分別,可是已經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麽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罷。——人家從來沒提到那個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給忘了。那麽要是他死了,勢必是一樣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飯,看他們有說有笑,談著不相幹的事,他心裏還想著那個念頭。他要死了,敢情人家還會這樣快活!噯噯!他做夢也想不到母親這樣的自私,死了兒子還能笑!他對父母都恨起來了,很想為自己痛哭一場,預先哭自己的死。同時他也想提出一大串問題,可是不敢,他記得母親叫他住嘴的口氣。——終於他忍不住了,到睡覺的時候,母親來擁抱他,他就問:“媽媽,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

可憐的母親打了個寒噤,勉強裝著若無其事的聲音問:“誰啊?”

“那孩子……那個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聲音很低。

母親突然把他緊緊地抱著說:“住嘴,住嘴。”

她的聲音在發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親懷裏,聽到她的心跳。兩人靜默了一會兒,隨後她說:“小寶貝,這種話以後不能再提了……安心睡覺吧……不,這不是他的床。”

她擁抱了他一下,他以為母親的腮幫濕了,隻希望是真的濕了。他心裏寬慰了些:原來她還是心痛的!但過了一會兒,聽到母親在隔壁屋裏用著那種安靜的、日常聽慣的聲音說話,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種聲音是真的,現在的還是剛才的?——他在**翻來覆去地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極希望母親難過,當然,母親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無論如何對他是一種安慰,可以減少他一些孤獨之感。——然後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過了幾星期,有個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時該來的時候竟沒有來;有人說他病了;從此他不來玩也沒有人奇怪。事情已經有了解釋,不是挺簡單嗎?——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從他的一角看見父母屋裏還亮著燈光。有人敲門,一位鄰居的太太來談天。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照例編他自己的故事,並沒把人家的談話句句聽清。忽然鄰人說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馬上停住:因為他知道說的是誰,就屏著氣聽下去。他的父母大驚小怪地叫了幾聲。曼希沃又扯著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聽見沒有?可憐的弗理茲死了。”

克利斯朵夫掙紮了一下,靜靜地回答說:“是的,爸爸。”

他的氣閉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頂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會說這一句嗎?你不覺得難過嗎?”

魯意莎很了解孩子,說道:“別鬧了!讓他睡覺!”

於是他們把聲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想聽清所有的細節:什麽傷寒,什麽冷水浴,什麽神誌昏迷,什麽父母的哀痛。聽到後來,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氣塞著他,直升到喉頭,他渾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腦子裏了。尤其是他們說那種病會傳染,就是說他也能像弗理茲一樣地死;想到這裏,他嚇得渾身冰凍了:因為他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弗理茲是跟他握過手的,當天也曾在他屋前走過。——可是他忍著不作聲,免得給人家逼著說話,便是父親在鄰居走了以後問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嗎?”他也不回答。於是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這孩子沒心肝。”

母親一言不答,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來揭開簾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趕緊閉上眼睛,裝著他聽見兄弟們睡熟的時候那種均勻的呼吸。母親提著足尖走開了。他卻恨不得留住她,告訴她,說他怎樣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恥笑,把他看做膽怯無用;而且心裏也很明白,人家說什麽也沒用的。一連幾小時,他痛苦到了極點,自以為病已經上了身,頭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萬分恐怖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兒,他在**坐起來,低聲叫著母親;可是他們睡得很熟,他不敢驚醒他們。

從這時起,死亡的念頭把他童年的生活給毒害了。他的神經使他無緣無故地受種種磨難,一忽兒胸口受著壓迫,一忽兒又一陣劇烈的痛苦,一忽兒又是喘不過氣來。憑著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嚇昏了,以為每種痛苦裏頭都有那隻吃人的野獸來取他性命。幾次三番,就在母親身旁幾步路的地方,也沒有給母親發覺,他受著臨終的痛苦。因為他盡管膽小,還是有勇氣把他的恐懼藏起來,而這股勇氣是許多情緒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氣:他不肯求助於人;第二是羞恥心: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體貼:不願驚動母親。但他老在心裏想:“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這名詞是他偶然聽到而記著的……“喔,上帝!饒了我這一次吧!”

他頗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親說的話,說靈魂在死後升到上帝麵前,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進入天國的樂園。但他對於這個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點兒不羨慕那些孩子,在睡夢中毫無痛苦地被上帝召了去,照母親說是上帝獎賞他們。他快睡熟的時候,不免心驚膽戰,唯恐上帝對他也這麽來一手。驟然之間離開了暖和的床,給拉到空中帶到上帝麵前: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顆奇大無比的太陽,講話的聲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嗎?眼睛,耳朵,整個的靈魂,都會給燒掉的!何況上帝還會懲罰;誰保得了呢?……除此以外,還有多少可驚可怖的事,他雖然不大了了,可是從談話中能猜到:身體要給裝進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個窟窿裏,在平時人家帶他去做禱告的可厭的公墓上,舉目無親……天哪!天哪!多慘啊!……

可是活著也不見得愉快,眼看父親喝得爛醉,被他毒打,受別的孩子欺負,大人們的憐憫又多麽難堪,沒有人了解他,連自己的母親在內。大家教你受委屈,沒有人愛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個人多麽渺小!——是啊,但就因為這個他想活下去。他覺得自己有股怒潮洶湧的力,而這力又是多麽奇怪的東西!它眼前還一籌莫展;它好像在很遠的地方,被什麽東西堵著、包著,僵在那裏;他完全不知道它要做什麽、將來變做什麽。但這股力的確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兒**,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來報複哩!他有種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為的是剪除暴力,主持正義,為的是懲罰惡人,為的是幹一番偉大的事業。“喔!隻要我活著……”(他想了一下)“隻要能活到十八歲!”——有時他認為要活到二十一歲。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紀,盡夠他統治世界了。他想起他仰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侖,想起更古遠而他最崇拜的亞曆山大大帝。沒有問題,他將來是跟他們一樣的人物,隻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簡直不哀憐在三十歲上死掉的人。他們已經老了,享受過人生了……要是他們白活了一世,那隻能怪他們自己。但現在就死,那可什麽都完了!年紀輕輕地死掉,在大人們心中永遠留著一個誰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慘了!他想到這裏就拚命地哭,仿佛他已經死了。

這些關於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時代受到許多磨難,直到後來他厭惡人生的時候才擺脫掉。

在這片沉悶的黑暗中,在一刻濃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裏,像一顆明星流落在陰暗的空間,開始閃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樂,神妙的音樂!……

不久以前,祖父送給孩子們一架舊鋼琴,那是他的一個主顧預備扔掉而由他花了許多心血修理得像個樣子的。這件禮物並沒受到歡迎。魯意莎覺得屋子裏不再添東西也已經很窄了;曼希沃說爸爸米希爾並沒破費,那不過是堆燒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為什麽對這件新來的東西非常喜歡。他認為這是一隻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爾給他念幾頁而兩人都為之著魔的《天方夜譚》。他聽見父親試音的時候,從中奏出一組輕快的琶音,仿佛陣雨之後,暖和的微風在林間濕透的枝條上吹下一陣淅瀝的細雨。他拍著手叫:“再來一次!”可是父親滿臉瞧不起地闔上琴蓋,說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樂器四周徘徊,隻要人家一轉背,他便揭開琴蓋捺一個鍵子,好像掀起什麽大蟲的綠殼,想把關在裏頭的怪物放出來。有時,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親就嚷著:“你不能安靜一會兒嗎?不準什麽東西都亂動!”有時他闔上琴蓋的時候壓痛了手指,便哭喪著臉放在嘴裏吮著……

如今他最快樂的是母親整天出去幫傭或上街買東西的時候。他聽著她下樓,到了街上了,走遠了。隻有他一個人了。於是他揭開鋼琴,拖著一張椅子,爬在上麵,肩頭剛和鍵盤一樣高:那就行了。為什麽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沒人攔著他不許玩,隻要聲音不太大。但當著別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們說話,走動,把他的樂趣給破壞了。沒有人的時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著氣,因為希望周圍更靜,也因為心裏慌張,仿佛要去開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鍵,心就跳了;有時他把一個鍵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個。誰知道從這一個裏出來的是什麽呢?……忽然聲音來了:有些是沉著的,有些是尖銳的,有些是當當地響著,有些是低低地吼著。孩子一個又一個地聽上老半天,聽它們低下去,沒有了;它們有如田野裏的鍾聲,飄飄****,隨著風吹過來又吹遠去;細聽之下,遠遠i還有別的不同的聲音交錯回旋,仿佛羽蟲飛舞;它們好像在那兒叫你,引你到窎遠的地方……愈趨愈遠,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們埋進去了,沉下去了……這才消滅了!……喔,不!它們還在喃喃細語呢……還在輕輕地拍著翅膀呢……這一切多奇怪!好像是些精靈鬼怪。它們多麽聽話,讓人家關在這隻破舊的箱子裏,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兩個手指在兩個鍵上同時按下去。那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麽結果的。有時兩個精靈是敵對的;它們彼此生氣,扭打,怨恨,起哄,聲音變得激昂了,叫起來了,一忽兒是憤憤的,一忽兒又是很和平的。克利斯朵夫頂愛這種玩意兒,那可以說是被縛的野獸,咬著它們的鎖鏈,撞著籠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來,正像童話裏的鬼怪,給關在封有所羅門印璽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靈卻奉承你,誘哄你,其實它們也隻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們要什麽,它們勾引他,使他神搖意**,差不多臉紅了。——還有一些相親相愛的音,在那兒互相摟抱,好似兩個人的親吻:它們是嫵媚的,柔和的。這是些善良的精靈:它們笑靨迎人,臉上沒有一絲皺痕;它們喜歡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歡它們;他含著眼淚聽著,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們叫回來。那是他的朋友,親愛的,溫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這樣地在音響的森林中徘徊,覺得周圍有無數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覷著他,呼喚他,有的是為了撫慰他,有的是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親撞見了。粗聲大氣的嗓子把他嚇得發抖。克利斯朵夫以為做了錯事,用手抱著耳朵,預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親出乎意外地沒有罵,他很高興,他笑著:“嗯,你喜歡這個嗎,孩子?”他說著親熱地拍拍孩子的頭,“要不要我教你彈?”

怎麽不要呢?……他高興極了,嘟囔著回答說要的。兩人便一齊坐在鋼琴前麵。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書上了,很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課。他先聽說這些咿咿唔唔的精靈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國式的,單音節的,甚至是單字的。他覺得很詫異,他另外造出一些美麗動人的名字,好似神話裏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歡父親提到它們時那種親狎的態度。而且他召來的不是原來的那些精靈了,在他手指底下滾出來的都顯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舊很高興地學到了音與音的關係和等級,那些音階好比一個王統領著一隊兵士,或是一隊魚貫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詫異地發現,每個士兵或每個黑人都可以輪流地做王做領袖,帶領一個同樣的隊伍,甚至在鍵盤上可以從下到上引出整個的聯隊。他喜歡抓住那個支配它們的線索來玩。可是這些比他早先發現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為那也並不沉悶。父親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厭倦地教他把同樣的功課來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親怎麽肯這樣費心:難道是喜歡他嗎?喔!他多好!孩子一邊用功一邊心裏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師的存心,他就不會這樣滿意了。

從這天起,曼希沃把孩子帶到一個鄰居家裏。那邊有一個室內音樂會,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當第一小提琴手,約翰·米希爾當大提琴手。另外還有一個銀行職員、一個席勒街上的老鍾表匠。不時還有個藥劑師挾著長笛來加入。總是下午五點開始,九點散場。一闋終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隨便進進出出,靠壁站著,一聲不出地在那裏聽,按著拍子搖頭頓足,抽的煙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演奏的人一頁複一頁、一曲複一曲地奏下去,始終是那麽有耐性。他們不說話,聚精會神地,擰著眉頭,偶然鼻子裏哼幾聲表示高興,可是他們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現出來,並且也感覺不到美。他們的演技既不十分準確也不十分按拍,但從來不越軌,很忠實地依照譜上的標識。他們對於音樂,容易學會,容易滿足;而那種不高不低的成就,在這個號稱世界上最富音樂天才的民族中間是很普遍的。他們貪多務得而並不挑剔品質;對於這等強健的胃口,一切音樂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們既不把貝多芬與勃拉姆斯加以區別,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闋空洞的協奏曲和一闋深刻動人的奏鳴曲之間有何差異,因為它們都是同樣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邊,在鋼琴後麵;沒有人會驚動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著進去。裏邊黑洞洞的,地位剛好容得下他這個孩子,蜷著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煙直刺他的眼睛與喉嚨,另外還有灰塵,一大球一大球的像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隻顧嚴肅地聽著,像土耳其人般盤膝而坐,肮髒的小手指把琴後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樂他並不全部喜歡,但絕對沒有使他厭煩的東西;他也從來不想整理出什麽意見來,因為他覺得年紀太小,什麽還沒有懂。有些音樂使他瞌睡,有些使他驚醒;反正沒有不入耳的。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使他興奮的總是些上品的音樂。他知道沒有人看見,就扮著鬼臉,聳著鼻子,咬著牙齒,或者吐出舌頭,做出發怒的或慵懶的眼神,裝著挑戰的、威武的神氣揮舞手足,他恨不得往前走,打,把世界碎為齏粉。他**得那麽厲害,終於鋼琴頂上露出了一個人頭,對他喊道:“喂,孩子,你發瘋了嗎?不準和鋼琴搗亂,把手拿出來好不好?我要來擰你的耳朵了!”——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惱。幹嗎人家要來掃他的興呢?他又不幹壞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過不去!他的父親又從而附和。人家責備他吵鬧,不喜歡音樂。結果連他自己也相信這話了。——那些老實的公務員隻會像機器似的奏些協奏曲;要是告訴他們,說在場的人中間對音樂真有感覺的隻有那個孩子的話,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靜,那麽幹嗎奏那些鼓動他的曲子呢?在那些樂章中,有飛奔的馬、刀劍的擊觸、戰爭的呐喊、勝利的歡呼,人家倒要他跟他們一樣搖頭擺腦地打拍子!那他們隻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嘮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話也沒說的樂章就得了。這類東西在音樂中有的是,例如戈爾德馬克(4)的那一闋,剛才老鍾表匠就很得意地說:“這個很美。一點兒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給修得圓圓的……”那時孩子就迷迷糊糊地很安靜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麽,到後來甚至聽不見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軟,在那裏胡思亂想。

他的幻想可並不是什麽連貫的故事,而是沒頭沒尾的。他難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親做著點心,用刀刮去手指上的麵糊;或是隔天看見在河裏遊泳的一隻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條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會想起這些!——他往往是一無所見,可是明明覺得有無數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極重要的事,不能說或不必說,因為是人盡皆知的,從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其中有些是淒涼的,非常淒涼的;但絕對沒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種難堪,也並沒有像克利斯朵夫挨著父親的巴掌,或是羞憤交加地想著什麽委屈的時候那種醜惡與屈辱:它們隻使他精神上感到淒涼靜穆。同時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歡樂的巨流,於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對啦……我將來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謂這樣的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說這句話;但他覺得非說不可,覺得那是極明顯的事。他聽到一片海洋的聲音,就在他身旁,隻隔著一道沙堤。這片海洋是什麽東西,要把他怎樣擺布,克利斯朵夫連一點兒觀念都沒有。他隻意識到這海洋要從堤岸上翻過來,那時……啊,那時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樂了。隻要聽著它,給它洪大的聲音催眠著,一切零星的悲痛與恥辱就都能平複下來,固然這些感覺還使他傷心,可是再沒有可恥與侮辱的意味: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樂往往使他有這種醉意。寫作這類東西的人是些可憐蟲,一無所思,隻想掙錢,或是想把他們空虛的人生編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為標新立異起見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來。但便是一個傖夫俗物所配製的音樂,也有一股強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靈激發出狂風驟雨。甚至由俗物喚引起來的幻想,比那些使勁兒拖曳他的強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為無意義的動作與廢話並不妨害心靈自身的觀照……

孩子這樣地躲在鋼琴後邊物我兩忘,直到他忽然覺得螞蟻爬上他大腿的時候,才記起自己是個小孩子,指甲烏黑,把鼻子往牆上輕輕挨著,雙手攀著腳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著足尖走進來,撞見孩子坐在太高的鍵盤前麵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麽早先沒想到呢?……這不是家庭的運氣嗎?”沒有問題,他一向認為這孩子將來不過是個鄉下人,跟他母親一樣。“可是試一下又不破費什麽。嗬,這倒是一個機會!他將來可以帶著他周遊德國,也許還能到國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嗎?”——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為中發掘出一點兒高尚的成分,而發掘不出的時候是難得有的。

有了這點兒信心以後,他一吃過晚飯,最後一口東西剛下肚,就馬上把孩子帶去供在鋼琴前麵,要他複習白天的功課,直到他眼睛累得要合攏來的時候。然後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又是三次。從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厭倦了,後來竟悶得慌了;終於他支持不住,試著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課真無聊,不過要他的手在鍵盤上飛奔,越快越好,一邊要把大拇指很快地偷渡過去(5),或是把跟中指與小指牽連在一塊兒的無名指練得婉轉如意。這些都教他頭痛;而且聽起來一點兒也不美。餘音嫋嫋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間感覺到的夢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階之後又是練習,練習之後又是音階,枯索,單調,乏味,比著餐桌上老講著飯菜,而且老是那幾樣飯菜的話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聽父親所教的東西了。給罵了一頓,他老大不願意地繼續下去。這樣當然招來了冷拳,他便用最惡劣的心情來反抗。有一晚聽見父親在隔壁屋子說出他的計劃,克利斯朵夫的氣更大了。哦,原來是為了要把他訓練成一隻玩把戲的動物拿到人前去賣弄,才這樣地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撥動那些象牙鍵子!他連去看看親愛的河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們幹嗎要跟他過不去呢?——他的驕傲與自由都受了傷害,他憤慨極了。他決意不是從此不弄音樂,便是盡量地彈得壞,使父親灰心。這對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獨立非挽救不可。

從下一課起,他就實行他的計劃。他一心一意地把音彈錯,把裝飾音弄成一團糟。曼希沃叫著喊著,繼之以怒吼;戒尺像雨點一般落下來。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彈錯一個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時在他耳邊咆哮,幾乎把他震聾。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臉扭做一團,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著痛苦照舊亂彈,覺得戒尺來了便把腦袋縮下去。但這不是個好辦法,他不久也發覺了。曼希沃和他一樣固執,他發誓,哪怕兩天兩晚地拚下去,他也決不放過一個音,直到他彈準為止。克利斯朵夫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彈錯,曼希沃看見他每逢裝飾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地打在旁邊的鍵子上,也就懷疑他是存心鬧鬼。戒尺的記數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覺。他不聲不響地,可憐巴巴地抽咽著,把眼淚往肚裏咽。他懂得這樣下去是沒有僥幸可圖的,隻能試試最後一個辦法。他停下來,一想到他將要掀起的暴風雨,先就發抖了。“爸爸,我不願意再彈了。”他鼓足勇氣說。

曼希沃氣得不能呼吸了。

“怎麽!……怎麽!……”他喊道。

他搖著孩子的手臂差點兒把它扭斷。克利斯朵夫越來越哆嗦,一邊舉著肘子防備拳頭,一邊繼續說:“我不願意再彈。第一,因為我不願意挨打。而且——”

他話沒有說完,一個巴掌把他打斷了呼吸。曼希沃嚷道:“嘿!你不願意挨打?你不願意挨打?……”接著拳頭就像冰雹一樣落下來。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說:“而且……我不喜歡音樂!……我不喜歡音樂!……”

他從凳上滑了下來。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抓著他的手腕往鍵盤上搗了一陣,嚷道:“你非彈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沒有法兒,隻能把他推在門外,說要是他不好好地彈他的練習,一個音都不錯,就整天整月地沒有東西吃。他把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關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給趕到了樓梯上,又髒又暗、踏級都給蟲蛀了的樓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進一陣風,牆上濕漉漉的全是潮氣。克利斯朵夫坐在肮髒的踏級上;又憤怒又激動,心在胸中亂跳。他輕輕地咒罵父親:“畜生!哼,對啦,你是畜生!……小人……野獸!……我恨你,我恨你!……隻希望你死,死!”

他悲憤填胸,無可奈何地瞅著滑膩膩的樓梯,望著破玻璃窗高頭迎風飄**的蜘蛛網。他覺得自己在苦難中孤獨無助。他望著欄杆中間的空隙……要是往下跳呢?……或者從窗裏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樓自殺來懲罰他們,他們良心上該多麽難過!他仿佛聽見自己墜樓的聲音。上麵急急忙忙開門,好不淒慘地叫起來:“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陣腳步聲在樓梯上滾下來。父親母親哭著撲在他身上。母親哭哭啼啼地嚷著:“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親把手臂亂動了一陣跪在地下,把腦袋撞著欄杆,喊著:“我該死呀!我該死呀!”——想著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憐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轉念一想,又認為他們活該,覺得自己出了口氣非常痛快……

編完了故事,他發覺自己還是在樓梯高頭的黑影裏;再對下麵瞧了一眼,跳樓的念頭完全沒有了;甚至還打了個寒噤怕掉下去,趕緊退後了些。於是他覺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隻可憐的鳥給關在籠裏,除了千辛萬苦,絞盡腦汁以外,別無生路。他哭著哭著,用肮髒的小手擦著眼睛,一忽兒就把整個臉塗得烏七八糟。他一邊哭一邊照舊望著周圍的東西,這倒給了他一點兒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聲停了一會兒,仔細瞧了瞧那隻開始蠕動的蜘蛛。然後他又哭,可是沒有多大的勁兒了。他聽著自己哭,盡管無意識地在那裏哼著,可已經不大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哼了。不久他站起來;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檻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緊靠著裏頭,斜著眼睛瞅著他又好奇又厭惡的蜘蛛。

萊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樓梯的窗口臨河眺望,好似懸在動**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樓的時候總是對河瞧上一眼的,但從來沒見到今天這樣的景色。悲傷使感覺格外銳敏;眼睛經過淚水的洗滌,往事的遺跡給一掃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畫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個有生命的東西,是個不可思議的生物,但比他所見到的一切都強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往前探著,想看個仔細,嘴巴鼻子都貼著玻璃。它上哪兒去呢?它想怎麽辦呢?它好似對前途很有把握……什麽也攔不住它,不分晝夜,不論晴雨,也不問屋裏的人是悲是喜,它總是那麽流著,一切都跟它不相幹;它從來沒有痛苦,隻憑著它那股氣魄恬然自得。要能像它一樣地穿過草原,拂著柳枝,在細小晶瑩的石子與砂塊上麵流過,無憂無慮,無牽無掛,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貫注地瞧著,聽著,仿佛自己隨波逐流地跟著河一起去了……他閉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陸離的顏色:藍的,綠的,黃的,紅的;還有巨大的影子在飛馳,水流似的陽光在傾瀉……種種的景象漸漸分明了。一片遼闊的平原,微風挾著野草與薄荷的香味,把蘆葦與莊稼吹得有如漣波**漾。矢車菊,罌粟,紫羅蘭,到處都是花。啊,多美!空氣多甜蜜!躺在那些又軟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覺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像過節的日子父親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點兒萊茵美酒……河流又往前去……景色變了……一些垂在水麵上的樹:齒形的葉子像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間有所村落倒映在河裏。微波輕拍的白牆上麵,可以看到杉木與公墓上的十字架……隨後是巉岩,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坡上有葡萄藤,有小鬆林,有城堡的遺跡。過後又是平原、莊稼、禽鳥、陽光……

浩**的綠波繼續奔流,好像一整片的思想,沒有波浪,沒有皺痕,隻閃出綠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簡直看不見那片水了,他閉上眼睛想聽個清楚。連續不斷的澎湃的水聲包圍著他,使他頭暈眼花。他受著這永久的、控製一切的夢境吸引。波濤洶湧,急促的節奏又輕快又熱烈地往前衝刺。而多少音樂又跟著那些節奏冒上來,像葡萄藤沿著樹幹扶搖直上:其中有鋼琴上清脆的琶音,有淒涼哀怨的提琴,也有纏綿婉轉的長笛……那些風景隱滅了。河流也隱滅了。隻有一片柔和的、暮靄蒼茫的氣氛在那裏浮動。克利斯朵夫感動得心都顫抖了。那時又看到些什麽呢?哦,全是些可愛的臉!……——一個黃發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帶著慵懶與嘲弄的神氣……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子,碧藍的眼睛不勝悵惘地望著他。……還有別的笑容別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亂人心意的眼睛,簡直把你瞧得臉紅,有的是親切而痛苦的眼睛,像狗那麽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惱的眼睛……還有那張慘白的婦人的臉,烏黑的頭發,緊鎖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據了半個臉龐,惡狠狠地瞪著他……而最可愛的卻是那張對他微笑的臉,淡灰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巴,小小的牙齒多麽光亮……啊!慈悲的溫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覺得多舒暢,多愛它!啊,再來一次罷!再對我笑一下罷!你別走呀!——哎喲!它隱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經留下一股無法形容的溫柔的感覺。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一場輕飄的夢,一闋清朗的音樂,在陽光中浮動,好似室女座中的眾星在夏季的天空閃爍……——可是剛才那些是怎麽回事呢?使孩子神搖魄**的好多景象又是什麽呢?他從來沒看到過,可是明明認識它們。它們從哪兒來的?從生命的哪一個神秘的深淵中來的?是過去的呢還是將來的呢?……

然後,什麽都隱滅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後,好像一個人在高空,隔著雲霧,最後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濫,那麽威嚴那麽遲緩地流著,簡直像是靜止的。而遠遠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線水波在天邊顫動,那是大海。河向著海流去,海也向著河奔來。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終於河流入海,不見了……音樂在那裏回旋打轉,舞曲的美妙的節奏瘋狂似的來回擺動;一切都卷入它們所向無敵的漩渦中去了……自由的心靈神遊太空,有如為空氣陶醉的飛燕,尖聲呼叫著翱翔天際……歡樂啊!歡樂啊!什麽都沒有了!……哦!那才是無窮的幸福!……

時間流逝,黃昏來了,樓梯那邊已經黑了。雨點滴在河麵上,化成無數的圓渦跟著水波打轉。有時,一根樹枝,幾片黑色的樹皮,無聲無息地浮過,順流而去。凶殘的蜘蛛飽餐之後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邊上;抹得烏七八糟的蒼白的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1) 佛蘭德,中世紀伯爵領地,包括今比利時的東、西佛蘭德省和法國北部部分地區,其民素以樂天著稱。

(2) 法國十九世紀傑出的生物學家和動物學家。

(3)《舊約·詩篇》第一三○篇:“耶和華啊,我從深處向你求告,主啊,求你聽我的聲音……”

(4) 卡爾·戈爾德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劇《薩巴女王》《爐邊的蟋蟀》等。

(5) 按鋼琴指法,中指彈過第三個音時當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麵彎過去彈第四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