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天已大明,
曙色倉皇飛遁,
遠聽宛似海濤奔騰……
——《神曲·煉獄》第一
克拉夫脫家的祖籍是安特衛普。老約翰·米希爾少年時脾氣暴躁,喜歡打架,某次鬧了亂子,逃出本鄉。大約在五十年前,他棲身到這個親王駐節的小城裏:紅的屋頂,尖的屋脊,濃蔭茂密的花園,鱗次櫛比地散布在一個柔和的山崗下,倒映在灰綠的萊茵河裏。他是出色的音樂家,在這每個人都是音樂家的地方馬上被人賞識了。四十歲後,他娶了王府樂隊指揮的女兒克拉拉·薩多羅斯,在當地生了根。接著他承襲了嶽父的差使。克拉拉是個文靜的德國女子,生氣時隻喜歡烹飪跟音樂。她對於丈夫的崇拜,隻有她對父親的敬愛可以相比。約翰·米希爾也非常佩服妻子。他們和和睦睦地過了十五年,生了四個孩子。隨後克拉拉死了;約翰·米希爾大哭幾場之後,過了五個月又娶了奧蒂麗·蘇茲——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腮幫通紅,非常壯健,老帶著笑容。奧蒂麗的長處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樣多,而約翰·米希爾也正好一樣地愛她。結婚了八年之後,她也死了,但已經生了七個孩子。統共十一個兒女,隻有一個活著。雖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並沒改變他的快活脾氣。最慘酷的打擊是三年以前奧蒂麗的死,他那個年紀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約翰·米希爾又定下心來;任何災難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於感情的人;但他最特出的一點是健康。他天生地不喜歡愁悶,需要佛蘭德(1)式的狂歡、兒童般的癡笑。不論有如何悲傷的事,他絕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樂更是從來不放棄的。在他指揮之下,親王的樂隊在萊茵河地區頗有些小名氣,而約翰·米希爾運動家般的體格與容易動怒的脾氣,也是遐邇皆知。他總不能克製自己,雖然他已經盡量地克製,因為這個性子暴烈的人實際是膽小的,生怕敗壞名譽;他喜歡講規矩,怕人批評,然而他受著血氣支配:殺性起處,會突然之間暴躁起來,不但在樂隊練習的時候,就在音樂會中有時也會當了親王的麵憤憤地摔他的指揮棍,發瘋般地亂跳,狂叫怒吼,把一個樂師臭罵一頓。親王看著好玩;被罵的音樂家可不免心中懷恨。約翰·米希爾事後覺得羞愧,便表示過分的禮貌想教人忘記;但一有機會他又馬上發作了。年紀越大,極端易怒的脾氣也越厲害,終於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維持,他自己也覺得。有一天他大發脾氣之後,樂隊幾乎罷工,他便提出辭呈,心裏卻希望以多年服務的資格,人家不讓他走,會挽留他;可是並不,既然很高傲,不願意轉圜,他隻得傷心地走了,認為人家無情無義。
從此,他就不知道怎樣消磨日子。七十多歲的人還很壯健,他照舊工作,從早到晚在城裏跑來跑去,不是教課,就是聊天,高談闊論,什麽都要過問。他心思巧妙,想出種種方法來消遣:修理樂器,做許多改良的試驗,有時也實現一部分。他也作曲,拚命想作曲。從前他寫過一部《彌撒祭樂》,那是他常常提到而為家庭增光的。他當時花了不少心血,差一點兒中風。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傑作,但明明知道寫作的時候腦子裏是多麽空虛。他不敢再看原稿,因為每看一次,總發現一些自以為獨創的樂句其實是別個作家的斷片,由他費了好大的勁兒硬湊起來的。這是他極大的痛苦。有時他有些思想,覺得很美,便戰戰兢兢地奔向書桌,心裏想這一回靈感總給他抓住了罷?——但手裏才拿上筆,頭腦已經空虛了,聲音沒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蹤的樂思給追回來,結果隻聽到門德爾鬆或勃拉姆斯等等知名的調子。
喬治·桑說過:“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現力,正如那個口吃的大人物姚弗洛哀·聖-伊蘭爾(2)所說的,他們把深思默想得來的秘密帶到了墳墓裏去。”約翰·米希爾便是這等人。他在音樂方麵並不比在語言方麵更能表現自己;但他老是一廂情願:他真想說話、寫作,做個大音樂家、大演說家!這種力不從心的隱痛,他對誰也不說,自己也不敢承認,竭力地不去想,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就覺得心灰意冷。
可憐的老人!在無論哪方麵,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來麵目:胸中藏著多少美麗而元氣充沛的種子,可是沒法長成;對於藝術的尊嚴,對於人生的價值,有著深刻動人的信仰,但表現的方式往往是誇張而可笑的;多麽高傲,但在現實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級的人,甚至還帶點兒奴性;多麽想獨往獨來,結果卻是唯命是聽;自命為強者,實際上可凡事迷信;既向往於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氣,而為人卻那麽膽小懦怯!——那是一個隻發展了一半的性格。
於是約翰·米希爾把野心寄托在兒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現得很有希望,他從小極有音樂天才,學的時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樂會中捧他,把他當做偶像。他鋼琴也彈得很不錯,還能玩別的樂器。他能說會道,身體長得很好,雖然笨重一些,可確是德國人認為古典美的那種典型:沒有表情的寬廣的額角,粗線條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著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萊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約翰·米希爾對兒子的聲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賣弄技巧簡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從來不能好好地弄一種樂器。要曼希沃表現思想是毫不困難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沒有思想;甚至不願意思想。他正如一個庸碌的喜劇演員,隻知道賣弄抑揚頓挫的聲音,而不問聲音表現的內容,隻知道又焦急又虛榮地留神他的聲音對群眾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雖然像約翰·米希爾一樣老是講究當眾的態度,雖然小心翼翼地尊重社會的成規,可始終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裏糊塗的表現,使人家看了都說克拉夫脫家裏的人總帶些瘋癲。最初那還沒有什麽害處,似乎這種古怪勁兒正是大家說他有天才的證據;因為在明理的人看來,一個普通的藝術家絕不會有這種現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癲狂的性質:主要的來源是杯中物。尼采說酒神是音樂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覺也是這麽想;不幸他的上帝是無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賜給他,反而把他僅有的一點兒也拿走了。攀了那門大眾認為荒唐,所以他也認為荒唐的親事以後,他愈來愈沒有節製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經高人一等,結果把那點兒高人一等的本領很快地就丟了。別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給群眾捧了出來,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並不奮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夥酒友把敵手毀謗一頓算是報複。他憑著那種荒謬的驕傲,滿以為能夠承繼父親做樂隊指揮;結果是任命了別人,他以為受了迫害,便裝出懷才不遇的神氣。老克拉夫脫的聲望,使他在樂隊裏還能保住提琴師的職位;但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丟了。這個打擊固然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響到他的財源。幾年以來,因為時運不濟,家庭的收入已經減少許多。經過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來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劇。曼希沃隻是不理會;他在裝飾與享受方麵並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半好的人,這也許更糟;他生性懦弱,沒有一點兒脾氣,沒有毅力,還自以為是慈父、孝子、賢夫、善人;或許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這些,隻要有種婆婆媽媽的好心,隻要像動物似的,愛家人像愛自己一部分的肉體一樣。而且他也不能說是十分自私:他的個性還夠不上這種資格。他是哪一種人呢?簡直什麽都不是。這種什麽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東西!好像一塊掛在空中的沒有生命的肉,他們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來的時候把周圍的一切都拉下來了。
小克利斯朵夫開始懂得周圍的事時,正是家境最艱難的時候。
那時他已經不是獨子了。曼希沃跟妻子每年生一個孩子,完全不管將來的結局。其中兩個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其餘兩個正好是三歲和四歲。曼希沃從來不照顧他們。魯意莎要出門,就得把兩個小的交給克利斯朵夫,他現在已經有六歲了。
這個職務使克利斯朵夫犧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地玩。可是人家拿他當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經地盡他的責任。他竭力逗小兄弟們玩兒,把自己的遊戲做給他們看,拿母親和小娃娃說的話跟他們胡扯。再不然他學大人的樣輪流地抱他們;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緊牙齒,使勁兒把小兄弟摟在懷裏,不讓他跌下。兩個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時候,他們便哭個不休。他們磨他,常常把他弄得發窘。他們很髒,需要收拾,照顧。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麽辦。他們欺負他。有時他真想打他們一頓,可是又想:“他們還小呢,什麽都不知道。”便滿不在乎地讓他們抓、打、耍弄。恩斯德會無緣無故地叫嚷,跺腳,滿地打滾:他是個神經質的孩子,魯意莎囑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別扭。洛陶夫卻像猴子一樣地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裏抱著恩斯德的時候,在他背後百般搗亂:砸破玩具,倒翻水,弄髒衣服,在壁櫥裏亂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搗亂得凶狠,往往使母親回來非但不誇獎克利斯朵夫,反而對著狼藉滿地的情形愁眉苦臉地說一句(雖然不是埋怨他):“可憐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著委屈,心裏說不出地難過。
魯意莎從來不錯過掙錢的機會,遇到特殊情況照舊出去當廚娘,人家結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時候,她幫著做酒席。曼希沃假裝不知道,因為這有傷他的自尊心;但瞞著他去做,他也並不生氣。小克利斯朵夫對於人生的艱苦還一無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誌以外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約束,而父母的約束也並不怎麽嚴,他們是差不多讓他自生自發的。他隻希望長大成人,可以為所欲為。一個人亦步亦趨所能碰到的釘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連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別人有治人與治於人的分別,而他家裏的人並非屬於前一類的那天,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難。
那天,母親替他穿了最幹淨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舊衣衫,由魯意莎很巧妙很耐性地改過了的。依著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個兒進去,不免有點兒膽小。一個當差在門洞下麵閑**,攔住了孩子,用長輩的口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紅著臉,照母親囑咐的話,嘟囔著說要找“克拉夫脫太太”。
“克拉夫脫太太?找她幹嗎,克拉夫脫太太?”當差很俏皮地把“太太”兩個字念得特別重。“她是你母親嗎?魯意莎在廚房裏,你從那邊上去,廚房在走廊盡頭。”
他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臉越來越紅了;聽見人家叫出母親的小名,覺得很難為情,他窘極了,恨不得馬上逃到可愛的河邊,去躲在樹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語編故事的地方。
一到廚房,他又被別的仆人包圍,他們叫叫嚷嚷地招呼他。在裏麵靠近爐灶的地方,母親對他笑著,又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過去撲在她的腿中間。她戴著一條白圍裙,手裏拿著一支大木匙。她抬起他的下巴,讓大家看到他的臉,叫他給在場的每個人去握手請安,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願意那麽做,扭轉身子朝著牆壁,把手蒙著臉。可是,慢慢地他膽子大了些,在手指縫裏露出一隻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給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來。他偷偷地打量屋子裏的人。母親那種大事在身地忙碌的神氣,他從來沒見過;她在每隻鍋子裏嚐嚐味道,發表意見,用肯定的口氣說明烹調的訣竅,原來在那個人家當差的廚娘恭而敬之地聽著。屋子非常漂亮,擺著耀眼的銅器;母親在這等地方受人佩服,當那種角色,孩子看了心裏很驕傲。
大家的談話突然停止。廚房的門打開了,進來一位太太,拖著硬邦邦的衣服窸窣作響,不大放心地對四周看了看。她年紀已經不輕,可還穿著件袖子寬大的淺色衣衫;她手裏提著衣擺,怕碰到什麽東西。可是她仍舊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還嚐嚐味道。當她微微舉起手臂的時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認為怪難看,非常不雅。她對魯意莎說話的口氣多麽刺耳,多麽威嚴!而魯意莎回答她又多麽恭敬!克利斯朵夫看著愣住了。他躲在屋角不想給人家發現;可是沒用。太太查問這個男孩子的來曆,魯意莎便過來拉他,要他去見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再把臉蒙起來。克利斯朵夫雖然想掙紮逃跑,可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一回是無論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著孩子嚇昏了的臉,先很和氣地對他笑了笑,但馬上又拿出長輩的神氣,查問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課,等等。他隻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麽樣;魯意莎立刻說“好極了”,隨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覺得身上一緊,幾乎要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麽母親要向那位太太道謝。
太太拉著他的手,說要帶他到她的孩子那邊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著母親;可是她對女主人那種巴結的神氣使他感到沒有希望,隻得跟著太太走,像一頭被牽入屠場的羔羊。
他們到了一個園子裏,那兒有兩個孩子沉著臉,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紀,好像正在生氣。克利斯朵夫一來,倒是給他們解了圍。兩人走攏來打量這新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丟在那兒,呆呆地站在一條小道上,低著眼睛。那兩個在幾步之外,把他從頭到腳地瞧著,彼此碰著肘子,指手畫腳地笑。終於他們打定了主意,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他父親是做什麽的。克利斯朵夫愣頭愣腦地一聲不出,窘得幾乎哭出來;那個拖著淡黃辮子、穿著短裙、光著兩腿的小姑娘,尤迫使他害臊。
他們玩起來了。正當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時候,那位小少爺突然在他麵前站住,扯著他的衣服說:“唷!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聽說他的衣服是別人的,他覺得非常氣憤,拚命地搖頭否認。
“我還認得出呢!”那個男孩子說,“是我的舊藍上裝:這兒還有塊汙跡。”
他用手指點在上麵。隨後他又細細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腳,問他那雙滿是補丁的鞋頭是用什麽補的。克利斯朵夫的臉漲得通紅。小姑娘噘著嘴輕輕地和她的兄弟說:“他是個窮小子。”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話來了。他嗄著嗓子結結巴巴地說,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脫的兒子,母親是當廚娘的魯意莎——他以為這個頭銜和別的頭銜一樣好聽,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為這樣一說,他們那種瞧不起人的偏見就給駁倒了。但那兩個孩子,雖然給這個新聞引動了興味,可並不因此瞧得起他。相反,他們倒拿出老氣橫秋的口氣,問他將來當什麽差使——廚子還是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聲了,仿佛有塊冰直刺到他的心裏。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就更大膽了,想用什麽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著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遊戲。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柵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鉚足氣力往前一衝,馬上倒在地下,隻聽見周圍哈哈大笑。他們要他再來過。他眼淚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可是那些“劊子手”還不滿意,認為柵欄不夠高,又把別的東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試著反抗,說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膽怯鬼”,說他害怕。克利斯朵夫聽著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腳碰到了障礙物,所有的東西都跟著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點兒砸破腦袋,而最倒黴的是,他的衣服在膝蓋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惱,隻聽見兩個孩子高興得在周圍跳舞;他心裏難過死了,覺得他們瞧不起他、恨他:為什麽?為什麽?他寧可死了!——最難受的痛苦就是兒童第一次發現別人的凶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沒有一點兒倚傍,真是什麽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來,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還要踢他,他重新再爬:兩個孩子卻一起撲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臉撳在土裏。於是他心頭火起;一樁又一樁的磨折怎麽受得了!手疼得發燒,又撕破了美麗的衣衫——那真是大難臨頭了!——羞愧,悲傷,對強暴的憤懣,一下子來的多少災難,統統變成一股瘋狂的怒氣。他把手和膝蓋撐在地下,撅起身子,像狗一樣抖擻了一下,把兩個敵人摔開了,等到他們再撲上來,他便低著頭直撞過去,給了小姑娘一個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花壇中間。
於是一陣叫嚷,孩子們尖聲喊著逃進屋子去了。然後隻聽見砰砰訇訇地開門,怒氣衝衝的囉唕。太太出現了,拖著長裙,盡量地奔。克利斯朵夫看見她來並不想逃,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嚇壞了:這是闖了大禍,犯了大罪;但他一點兒不後悔。他等著。他完了。管它!他已經絕望了。
太太向他直撲過來。他覺得挨了打,聽見她狂叫怒吼,說了許多話,一句也聽不出。兩個小冤家又來了,看著他受辱,一邊還咭咭呱呱地直著嗓子叫。仆人們也都到場,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又為了徹底收拾他,魯意莎也給叫了來;她非但不保護他,反而不問情由就是幾個嘴巴,還要他賠禮。他憤憤地拒絕了。母親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麵,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腳,大叫,咬著母親的手,終於在仆人們的哄笑聲中逃跑了。
他走了,傷心得不得了,又氣憤,又挨了頓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發燒。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著腳步,因為不願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馬上到家,用眼淚來發泄一下,喉嚨塞住了,血都跑到了頭裏,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終於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樓梯,奔到他睡覺的地方,臨著河,在一個窗洞底下。他氣籲籲地倒在**,眼淚像洪水似的決了口。他不大明白為什麽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陣的巨潮快完了,他接著又哭,因為抱著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難過,好似他責罰了自己,同時也就責罰了別人。後來,想到父親快回家,母親要把事情全盤說出來,他覺得苦難還沒有完呢。他決心逃了,不管上哪兒,隻要能從此不回來。
不料他下樓的時候,正碰到父親回家。
“你幹嗎,孩子?往哪兒去?”曼希沃問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闖了禍吧,你做了什麽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地不作聲。
“你做了什麽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來了,曼希沃嚷起來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臨了魯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樓了。她還像剛才一樣地神魂不定,一進來就大罵,又加上幾個嘴巴,曼希沃聽明白了,也幫著揍他(或許沒有明白之前已經動手了),那股狠勁兒差不多可以打死一頭牛。他們倆叫著嚷著。孩子號著。結果父母吵架了,火氣都一樣的大。曼希沃一邊揍著孩子一邊說孩子並沒錯,說這是侍候別人的好處,他們仗著有錢,肆無忌憚。魯意莎一邊揍著孩子一邊罵丈夫野蠻,說她不答應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的確,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並不在乎;母親粗手粗腳地把濕布堵住他鼻子,他也並不感激,因為她還在罵他。末了,他們把他推在一間黑房裏,不給他吃晚飯。
他聽見他們對叫對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個,似乎是母親,他從來想不到她會這樣凶的。一天的苦難一起壓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兩個孩子的強凶霸道,那太太的強凶霸道,父母的強凶霸道,還有他雖然不大明白,可是像劇烈的傷口一般使他感覺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會向那些卑鄙的惡人低頭。這種卑躬屈膝的態度,他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認為簡直是無恥。他心中一切都動搖了:對父母的尊敬與欽佩,對人生的信心,希望愛人家、同時也受到人家的愛那種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絕對的道德信仰,一股腦兒都給推翻了。這是天翻地覆的總崩潰。他給暴力壓倒了,既沒法自衛,也沒法躲閃。他閉住了氣,以為要死了。在無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發僵了。他用拳、用頭、用腳,往牆上亂打亂撞,大號大叫,抽搐著,拚命地撞著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親都趕了來,把他抱在懷裏,這一下他們倆是比賽誰更溫柔了。母親替他脫了衣服,放倒在**,坐在旁邊,直等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但他一點兒不讓步,一點兒不原諒,他假裝睡著,不願意和她擁抱。他認為母親惡劣而又卑鄙。至於她為生活和養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邊跟他為難的隱痛,他是萬萬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淚也流到了最後一滴,他覺得鬆動了些。他累極了,可是神經過於緊張,還不能立刻睡著。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剛才的印象又在那裏浮動,尤其是那個小姑娘,睜著明亮的眼睛,聳著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著長頭發,光著腿,說著那些幼稚而裝腔作勢的話。他打了個寒噤,好像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他記得自己在她麵前多麽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諒她的欺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頓,教她哭一場。他想種種的方法,可一個都想不出。看樣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為了消消自己的氣,他假定一切都能夠如願以償。他把自己想做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而她又愛上了他。根據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結果他竟信以為真了。她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門前走過,她躲在窗簾後麵偷偷地看他;他明明知道,卻故意假癡假呆,同人家有說有笑。甚至為了增加她的苦悶,他出門到遠地去了。他幹了很大的事業。——他從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幾段做穿插。——那時她可悲傷得病倒了。她的母親,那位驕傲的太太,來哀求他:“我可憐的女兒快死了。我求你,請你來罷!”於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來。她說不上話,隻顧捧著他的手親著哭著。於是他很慈悲很溫柔地望著她,囑咐她保養身體,允許她愛他。故事編到這個地方,他為了延長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對話和動作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他睡了,心平氣和地睡熟了。
他睜眼醒來,已經天亮了,可是這一天的光輝沒有昨天早晨那樣輕快了:世界有過一點兒變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經嚐到了人間的不公道。
有些時候家裏非常艱難,而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遇到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覺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親是一點兒不覺得的,他第一個撿菜,盡量地拿。他咭咭呱呱地說話,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全沒注意到他的女人強作笑容,和瞧他撿菜的那種目光。盤子從他手裏遞過來時,一半已經空了。魯意莎替孩子們分菜,每人兩個馬鈴薯。輪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盤子裏隻剩了三個,而母親自己還沒拿。他早已知道,沒輪到他就已經數過了,他便鼓足勇氣,裝做滿不在乎地說:“隻要一個,媽媽。”
她有點兒不放心了。
“兩個罷,跟大家一樣。”
“不,真的,我隻要一個。”
“你不餓嗎?”
“對啦,我不大餓。”
可是她也隻拿一個,他們倆仔仔細細地剝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地吃著。母親留心看著他,等他吃完了就說:“喂,把這個吃了罷!”
“不,媽媽。”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後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從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餘的一個放在自己盤裏,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裏瞅著了,待了一忽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地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候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多吃的這塊麵包,是父親掙來的。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隻是一個負擔。將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挨到將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了!……
這種慘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別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他的強壯的胃受著毒刑;有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仿佛有把錐子往裏鑽。可是他忍著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做若無其事。魯意莎很揪心地、隱隱約約地懂得,兒子省著不吃是為了讓別人多吃一些;她拚命想丟開這念頭,總是丟不開。她不敢追究,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麽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挨餓慣的。既然沒有辦法,抱怨有什麽用?的確,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挨餓的時候更難受。她什麽話也不和他說。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著線團。冷不防她丟下活兒,熱情衝動地把他拉在懷裏,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緊緊地摟著他。他使勁兒把手臂繞著她的脖子。他們倆無可奈何地哭著,擁抱著。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裏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過了好久才發覺父親喝酒。曼希沃的酗酒並不超過某個限度,至少在初期。發酒瘋的時候也並不粗暴,大概總是過分的快樂。他說些傻話,幾小時地拍著桌子,直著喉嚨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地要跟魯意莎和孩子們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見母親垂頭喪氣,躲得遠遠的,低著頭做活;她盡量地不看酒鬼,他要是說出使她臉紅的野話,她就很溫和地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麽需要快樂,父親興高采烈地回家,在他簡直像過節一樣。家裏老是那麽淒涼,這種狂歡正好讓他鬆動一下。父親的滑稽的姿勢,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連心都笑開了;他跟著一起唱歌,跳舞,覺得母親很生氣地喝阻他非常掃興。這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父親不也在那樣做嗎?雖然他一向頭腦很靈,把事情記得很清,覺得父親好些行為都跟他兒童的正直的本能不盡符合,可是他對父親仍舊很崇拜。這在兒童是一種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愛的一種方式。倘使兒童自認為沒有能力實現心中的願望,滿足自己的驕傲,他就拿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個失意的成人,他就拿這些去期望兒女。在兒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衛他的人、代他出氣的人;父母心中的兒女亦然如此,不過要等將來罷了。在這種“驕傲的寄托”中間,愛與自私便結成一起,其奮不顧身的氣勢,竭盡溫存的情緒,都達於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對父親的一切怨恨都忘了,盡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羨慕他的身段,羨慕他結實的手臂、他的聲音笑貌、他的興致;聽見人家佩服父親的演技,或者父親過甚其詞地說出人家對他的恭維話,克利斯朵夫就眉飛色舞,覺得很驕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親當做一個天才,當做祖父所講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點光景,隻有他一個人在家。小兄弟們跟著老祖父散步去了,母親在河邊洗衣服。門一開,曼希沃闖了進來;他光著頭,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裏。克利斯朵夫笑了,以為他像平常一樣又來玩把戲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來了。曼希沃坐在那裏,垂著手臂,眨巴著眼睛望著前麵,臉色通紅,張著嘴,不時發出很可笑的蟈蟈聲。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為父親開玩笑,可是看他一動不動,便害怕了。他喊著:“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像母雞一樣蟈蟈地叫。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地抓著他的胳膊,盡力地推他搖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軟綿綿地晃來晃去,差不多快倒下來;他腦袋向前,對著克利斯朵夫的頭伸過來,瞪著他,氣哼哼地嘟囔著,根本說不成話。趕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錯亂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時候,孩子忽然大吃一驚,逃到臥房的盡裏頭,跪在床前,把臉埋在被窩底下。這樣地過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地搖擺,傻笑。克利斯朵夫掩著耳朵不願意聽,打著哆嗦。他的心緒真是沒法形容:隻覺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麽人,死了一個心愛而敬重的人。
一個人也不回家,屋子裏隻有父子兩個,天黑下來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鍾一分鍾地增加。他不由自主地要伸著耳朵聽,可是一聽那個認不得的聲音,全身的血都涼了,瘸腿似的鍾擺,替那胡鬧的怪聲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親麵前過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親的眼睛就發抖,仿佛會嚇死的。他想法兒蹲在地下,手腳並用地爬到房門口。他既不敢喘氣,也不敢抬頭望一眼,隻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親的腳有點兒小小的動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條腿在那裏瑟瑟地抖。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門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門鈕,不料慌慌張張地一鬆手,門又突然關上了。曼希沃想轉過身來看,他坐著搖擺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裏嘩啦地倒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嚇得連逃出去的氣力也沒有了,靠在牆上眼看著父親躺在腳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罵著,咒著,捶了幾拳,掙紮著想站起而站不起來之後,他背靠著桌子坐定了,開始認出周圍的環境。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哭著,就叫他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動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著不動就生了氣,賭起咒來。克利斯朵夫隻得渾身哆嗦地向前。曼希沃把他拉過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擰著孩子的耳朵,結結巴巴的,把兒童應該如何尊重父親的話教訓了一頓。隨後,他忽然改變了念頭,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把他在懷裏顛簸,哈哈大笑。然後他又急轉直下地想到不快活的念頭,哀憐孩子,哀憐自己,緊緊摟著他,幾乎教他喘不過氣,把眼淚和親吻蓋滿著孩子的臉;末了,他高聲唱著“我從深處求告”(3),搖著孩子給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嚇昏了,一點兒不敢掙紮。他在父親懷裏悶死了,聞到一股酒氣,聽著醉漢的打嗝兒,給討厭的淚水與親吻的口水沾了一臉,他又害怕又惡心地在那兒受難。他真想叫喊,可是一聲也喊不出。他覺得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紀之久,直到後來,房門一開,魯意莎挽著一籃衣服進來了。她大叫一聲,把籃摔在地下,拿出她從來未有的狠勁兒,奔過來從曼希沃懷裏搶出了克利斯朵夫。
“哎喲!該死的酒鬼!”她嚷著,眼裏冒著火。
克利斯朵夫以為父親要去殺死母親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氣勢洶洶的態度嚇呆了,一句話也沒有,哭起來了。他在地下亂滾,把頭撞著家具,嘴裏還說她是對的,他是一個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憐的孩子們,他願意馬上死掉。魯意莎轉過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裏,盡量地撫慰他。孩子還在發抖,對母親的問話也答不上來;接著他又號啕大哭。魯意莎把他的臉在水裏浸了一忽兒,擁抱他,對他說著溫柔的話,和他一起哭了。終於他們倆都靜下來。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邊。他們做了個祈禱,求上帝治好父親這種惡習,使他仍舊和和氣氣的,跟從前一樣。魯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邊拿著他的手。那一夜,魯意莎在發燒的克利斯朵夫的床頭坐了好久。酒鬼卻躺在地下打鼾。
過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學了,他老望著天花板上的蒼蠅,把拳頭捶著旁邊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動個不停,笑個不停,從來不念書。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討厭他的老師便說了句難聽的話隱射某個大家知道的人,說他大概要青出於藍地走上那條路了。所有的孩子聽著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學還揭穿隱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來,羞得滿臉通紅,拿起墨水瓶對準一個正在笑的人扔過去。老師衝上來就是一頓拳頭,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極重的罰課。
他臉色發了青,憋著一肚子怨氣回家,冷冷地說他再也不上學了。家裏人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母親提醒他該上學了,他卻安安靜靜地回答,他早說過不去的了。魯意莎對他軟騙硬嚇都沒用。他坐在一角,死賴在那裏。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過了叫他上學,他總是火氣更大地回答一聲:“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說出理由來,他卻咬緊牙關,死不開口。曼希沃抓著他硬送到學校交給老師。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計劃地毀壞手頭所有的東西——墨水瓶、筆、練習簿、書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見,帶著挑戰的意味望著老師。結果他被關進黑房。——過了一會兒,老師發現他用手帕縛著脖子,拚命往兩頭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隻得打發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結實的身體是父親與祖父的遺傳。家裏沒有一個嬌弱的人:生病也罷,不生病也罷,他們從來不抱怨,什麽也不能使克拉夫脫父子的習慣改動分毫。他們不管什麽天氣都出門,夏天跟冬天一樣,幾小時地淋著雨或曬著太陽,有時還光著頭,敞開著衣服,由於疏忽或由於逞強,走上幾十裏地也不覺得疲倦。可憐的魯意莎一聲不出地跟在後麵,血色全無,兩腿虛腫,心跳得要蹦出來了,隻能走一下停一下,他們又可憐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著他們輕視母親了:他不懂一個人怎麽會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燙壞了的時候,他是不哭的,隻對著使他受罪的東西生氣。父親跟小夥伴們的強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煉得十分結實。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腫地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這一類的惡鬥中,被敵人壓在身底下,拚命把他的腦袋撞著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快悶死了。他可認為稀鬆平常,預備把這一套照樣去回敬別人。
他怕藏在暗處的神秘的東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惡鬼,蠢動的妖魔,那是每個孩子的頭腦裏都有而且到處看得見的。一方麵這是原始動物的遺傳;另一方麵因為初生的時期,生命與虛無還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記憶,從冥頑的物體一變而為幼蟲的感覺,都還沒有消失:這種種的幻覺便是兒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閣樓的門:它正對著樓梯,老是半開著。他要走過的時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氣躥過去,連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覺得門背後總有什麽人或什麽東西。逢到閣樓門關上的日子,他從半開的貓洞裏清清楚楚聽到門後的響動。這原不足為奇,因為裏邊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認為那是一個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頭、百孔千瘡的皮肉,上麵是一個馬頭,一雙嚇得死人的眼睛,總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狀。他不願意想它,但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手指顫巍巍地去摸摸門鍵是否閂牢,摸過之後,走到半樓梯還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時他在祖父那邊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麽差事。老克拉夫脫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經在城外,一過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這座屋子與市梢上有燈火的窗子中間,隔著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卻覺得有三倍遠。有一段路拐了彎,什麽都看不見了。黃昏時的田野是荒涼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環繞大路的叢樹而爬上土丘的時候,還能看到天邊有些昏黃的微光;但這種光並不發亮,反比黑夜更教人難受,黑的地方顯得更黑:那是一種垂死的光。雲差不多落到地麵上。小樹林變得很大很大,在那兒搖晃。瘦削的樹好似奇形怪狀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像青灰色的衣服。陰影似乎在蠕動。土溝裏有侏儒坐著,草裏閃著亮光,空中有東西飛來飛去,可怕得很,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蟲,叫得那麽尖厲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膽,預備自然界中出點兒什麽凶惡的怪事。他飛奔著,心在胸中亂跳。
望見了祖父屋裏的燈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還沒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裏隻有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經非常膽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時老人會不聲不響丟下他出門。克利斯朵夫沒有發覺。室內很安靜。所有的東西對他都是很熟很和氣的。屋裏有張白大木床;床頭的擱板上放著一部又大又厚的《聖經》,火爐架上供著紙花、兩位太太和十一個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張相片下麵都注著他們的生年死月。壁上掛著嵌在鏡框裏的禱文、莫紮特和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著架小鋼琴,另外一角放著一架大提琴;還有是雜亂的書架,掛著煙鬥;窗口擺著幾盆風呂草。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裏走來走去;可以聽見他在刨木頭、敲釘子;他自言自語,罵自己糊塗;再不然是大聲唱著,把讚美詩、酒歌、感傷的歌、殺氣騰騰的進行曲,雜湊在一起。在這種環境裏,他覺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發中,膝上擺著一本書,埋頭看著圖畫,出神了。天慢慢地黑下來,他的眼睛模糊了,終於丟開書本,恍恍惚惚地胡思亂想起來。車輪遠遠地在路上隆隆地響。一頭母牛在田間叫。城裏懶懶的鍾聲奏著晚禱。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預感,在惘然幻想的兒童心中覺醒了。
但敵人有時就會從書中跳出來。——在祖父隨便買來的舊書裏,有些附著插圖,給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聖·安東尼的**》,其中有鳥的骷髏在水瓶裏下糞,無數的蛋在破開的青蛙肚子裏像蟲一般蠕動,沒有身子的頭在走路,屁股吹著喇叭,還有家用的器具和動物的屍身,裹著大氅,像老太太般,一邊莊嚴地前進,一邊行著禮。克利斯朵夫看著毛骨悚然,但就因為厭惡,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地瞪著它們,不時向四下裏溜一眼,看是什麽東西在窗簾的皺襇中扭動。——一本解剖書裏有一幅人體的圖尤其使他厭惡。快到書中那個地方的時候,他哆嗦著翻著書頁。那些五顏六色的怪模樣對他有種特別強烈的刺激。而兒童的創造力把呆板的圖畫又加了一番潤色。他分不清這些光怪陸離的圖跟現實有什麽不同。而夜裏做夢的時候,書中的圖畫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對他更有影響。
他也怕睡覺。有好多年,噩夢老是教他睡不安穩。——有時,他在地窖裏閑**,忽然看見風洞裏鑽進那個解剖圖上的人體對他擠眉弄眼。有時,他獨自在一間屋裏;聽見走道上有輕微的腳步聲,他撲過去關門,才抓住門鈕,外邊已經有人在拉了;他鎖不了門,沒有氣力了,隻能喊救命。他知道外邊要進來的是誰。有時,他和家裏的人在一塊兒;可是突然之間,他們的臉變了,做出許多瘋瘋癲癲的事。有時,他很安靜地在看書;冷不防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給堵住了。脖子給緊緊地箍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醒過來,牙齒格格地打戰,直哆嗦了好些時候;他怎麽樣也擺脫不了恐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