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禍臨頭
克勞斯上校是一位很可敬的蠢貨。他的名字上也捎帶個辮子,就是封·吉勒古特(1),那個姓出自薩爾斯堡(2)附近的一個村莊,18世紀,他的祖先把那個村莊掠奪個片瓦無存。每當克勞斯上校講解什麽的時候,他的話總不越出具體的細節,並且不時地提出最簡單的名詞來質問他的聽眾是不是聽懂了。比如:“諸位,我剛才提到那兒有一個窗戶。你們都知道窗戶是個什麽東西,對吧?”或者:“一條夾在兩道溝之間的路叫作公路。對了,諸位。那麽你們知道什麽叫作溝嗎?溝就是一批工人所挖的一種凹而長的坑,是一種深渠。對,那就叫作溝。溝是用鐵鍬挖成的。你們知道鐵鍬是什麽嗎?”
他對於解釋有一種狂熱症,並且解釋起來,那種興奮勁頭兒就像一個發明家對人講起他所發明的裝置。
他愚蠢到了家,以至軍官們都躲他遠遠的,免得去聽他講人行道是介於街道與馬路之間的,以及人行道是沿著房子正麵所築的高出路麵的一長條石路,而房子正麵又是我們從街上或人行道上所看見的那部分。我們不能從人行道上看到房子的後麵,這一點,我們隻要走到馬路上立刻就可以得到證明。
他準備當場來表演這個有趣的事實,而且他會攔住軍官們,要他們參加他那無止無休的關於攤雞蛋、陽光、寒暑表、布丁、窗戶和郵票的談話。
驚人的是,像這種糊塗蟲居然比較快地升了官。在操演的時候,他經常領著他的聯隊玩弄奇跡。他永遠不能及時到達指定的地點,他領著他的聯隊用縱隊形朝著敵方的機槍挺進。幾年前,有一回皇家軍隊在波希米亞南部操演的時候,他自己和他的聯隊整個迷失了方向,後來卻在摩拉維亞(3)出現了,在那裏閑**了幾天,操演早已結束了。
他非常虔誠,他時常去懺悔。自從戰事爆發以來,他經常祈禱著德奧勝利。每逢看報看到俘獲敵方人員的時候,他就大發雷霆地嚷道:“幹嗎俘獲他們呢?把他們通通槍斃掉算了。講不得什麽仁慈。叫他們的屍首垛起來。踩他們幾腳。把塞爾維亞那些可惡的老百姓都給活活燒死,一個也不留。用刺刀把嬰兒們也消滅了。”
盧卡施中尉在軍官訓練學校上完課,就帶著麥克斯出去散步。
“長官,請您別怪我多話,”帥克很熱心地說,“您得當心那條狗,不然它會溜掉的。我想它一定有點兒急著想回它的老家。您要是一解開皮纜索,它就會逃掉的。我要是您,我可不帶它到哈弗立斯克廣場上去,因為那一帶有條肉鋪的狗**來**去,那家夥凶得厲害。它隻要看見生狗出來就發火,總認為是來搶它的食的。它咬起來可狠哩!”
麥克斯上躥下跳地歡喜得不得了。它躥到中尉的腳跟,把皮纜索跟軍官的那柄腰刀纏在一起,對於被帶出去散散步,它表現出了異常的喜悅。
盧卡施中尉便帶著狗上街了,他向波裏考普走去。他跟一位太太約好了在盤絲卡街角碰頭。一路走著,他腦子裏盡想著公事:明天對那些自願參軍的軍官該講些什麽;怎樣去確定一座山的高度;為什麽高度都根據海拔來測量;一座山從底到頂的簡單的高度怎樣根據海平線來確定。媽的,陸軍部幹嗎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列入課程。炮兵學學還可以。而且,還有參謀部的地圖呢。如果敵人在三一二高地出現,就用不著去琢磨為什麽山的高度是根據海拔來測量的,或者去測量那山究竟有多麽高。隻要一查地圖,就都解決了。
快到盤絲卡街的時候,他的這種冥想給一聲“站住!”打斷了。這時候,那狗就帶著皮纜索拚命要從他身邊溜掉,一邊快樂地吠著,一邊朝那個適才喊“站住!”的人身上撲去。
站在中尉麵前的正是克勞斯·封·吉勒古特上校。中尉敬了禮,向上校道歉,說自己一時疏忽,沒早些理會到。
“一個下級軍官見了上級永遠要敬禮的,先生。”克勞斯上校大聲申斥說,“這條規矩我相信還沒有廢止。還有,從什麽時候起,軍官們養成了帶著偷來的狗滿街散步的習慣啊?一點兒不錯,我說的正是偷來的狗。一隻屬於別人的狗就是偷來的狗。”
“長官,這條狗——”盧卡施中尉剛剛開口。
“是我的,先生。”上校迎頭打斷他的話,“這是我的狗福克斯。”
這個別名“麥克斯”的福克斯認出了它的老主人,就完全不理新主人了。它把盧卡施中尉丟在一邊,就向上校身上跳跳躥躥,歡喜得了不得。
“帶著偷來的狗散步,先生,那是跟一個軍官的榮譽不相稱的。難道你不知道嗎?一名軍官在他沒有確定買了狗不會發生意外之前,不能買狗。”克勞斯上校一麵撫著麥克斯,一麵繼續咆哮著。麥克斯這時候竟下流地齜起牙來向中尉嗥嗥叫著,直像是對上校說:“狠狠地辦他!”
“騎一匹偷來的馬,你認為對嗎,先生?”上校繼續說著,“你沒看見我在《波希米亞報》和《布拉格日報》上登的關於我的波摩拉尼亞種狗走失的啟事嗎?難道你就不看看你的上級在報上登的啟事嗎?”
上校用一隻攥成拳頭的手捶著另一隻手的掌心。
“這些年輕軍官成什麽體統啦!他們的紀律觀念跑到哪兒去啦?一位上校在報上登啟事,而他們居然不去看看!”
“哼,我多麽想在他下巴頦兒上揍他兩拳,這老糊塗蟲!”盧卡施中尉暗地裏想,一麵望著上校的絡腮胡子,那使他聯想到猩猩。
“到這邊來一下。”上校說道。於是兩個人並肩走起來,進行了一段十分愉快的談話:“你到了前線就不用打算再玩這套把戲了。沒問題,在後方閑**著,帶著偷來的狗散散步很不錯。哦,對了,帶著屬於你的上級的狗,而且正當我們在戰場上每天要有幾百名軍官陣亡的時候。想碰上他們在讀報上登的啟事——才不會呢!我就是登一百年的啟事,說我的狗丟了,他們也不會去讀!兩百年,三百年,他們也不會!”
老上校大聲擤了下鼻子,這於他總是個極端憤慨的表示,然後說道:“你散你的步去吧。”
隨後他掉過腳跟走開了,一路上用馬鞭抽著大衣的底邊。
盧卡施中尉剛走過街心,就又聽到那同一個嗓子喊出的一聲“站住!”。上校這時候正攔住一個倒了黴的步兵後備員的去路,他正一邊走一邊想著他的母親,所以沒理會上校。
上校親自把他送到兵營去受處罰,一路上罵他是頭笨驢。
“我怎樣來對付帥克那家夥呢?”中尉想道,“我照他下巴頦兒給他一下子。那還不夠。我就是把他切成細條都太便宜這個痞子了!”
他也顧不得去赴那個女人的約會了,怒氣衝衝地照直就往家奔。
“我一定得要那個渾蛋的命,我說了準算數。”他一邊上電車,一邊自言自語著。
這時候,好兵帥克和兵營裏派來的一個傳令兵正談得火熱,那個兵帶來幾件需要中尉簽字的公文,現在他正在那裏等著。
帥克請他喝咖啡,然後兩個人就交口談起奧地利必然戰敗的話。他兩個所說的話要是給偷聽了去,差不多每個字都會使他們因為叛國罪名被送上絞刑架的。
“皇帝現在一定發起呆了,”帥克說,“他從來也沒有什麽頭腦。可是這一打仗,他一定更呆了。他連吃都得像個娃娃那樣等人喂,前幾天酒館裏有個人告訴我們,皇帝雇兩個奶媽呢。”
如果他們的談話這時沒被盧卡施中尉的歸來所打斷,帥克很可能發出更多的這類宏論。
中尉凶悍地瞪了帥克一眼,在公文上簽了字,把那個傳令兵打發走以後,就招呼帥克跟他到隔壁房間去。中尉的眼睛裏冒著火。在椅子上落了坐,他定睛望著帥克,冥想著這場屠殺該怎樣開始。
“我先在他嘴巴上給他兩下子,”他思索著,“然後我捶他的鼻子,扭他的耳朵。這都完了,再看揍他哪兒。”
可是出現在他麵前的卻是帥克那雙溫厚、坦率的眼睛。帥克衝破了暴風雨前的這一段寂靜,說道:“報告長官,您的貓完啦。它把鞋油吃掉了,現在它已經翹辮子啦。我把它丟到隔壁的地窖裏去了。再找那麽隻波斯貓可不容易。它真是個很好的小動物,這一點兒也不假。”
“我怎麽來對付他呢?”這是掠過中尉腦海的一個問題,“天哪,他多麽像個地道的白癡啊!”
而且帥克和氣坦率的眼睛裏還放著一種溫存和愜意融化而成的神情,覺得一切都很妥帖,直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而且即使發生過什麽事,現在也依然萬事大吉。
盧卡施中尉跳了起來,但是他並沒照原來想的那樣去打帥克。他在帥克的鼻子底下揮動拳頭,咆哮道:“帥克,那狗是你偷來的,對不對?”
“報告長官,您今天下午把麥克斯帶出去散步了,我不可能偷它啊。您沒把它帶回來,我還覺著奇怪呢。當時我就想,大概出了什麽亂子。”
“帥克,你這個投錯胎的笨蛋,你給我住嘴吧!你不是個十足的流氓,就是個天字第一號、雙料的大白癡。可是我告訴你,別對我耍那套把戲。你從哪兒弄來的那條狗?你怎麽捉到它的,你知道那是我們上校的狗嗎?說實話,你偷了還是沒偷?”
“報告長官,我沒偷。”
“你知道它是偷來的嗎?”
“報告長官,是的,我知道,長官。”
“那麽,帥克,你這頭號笨驢,你這沒開竅的傻瓜,你這長滿虱子的下流貨,我把你槍斃!對天發誓,我一定會的。你難道真是這麽個大白癡嗎?”
“報告長官,我是的,長官。”
“你為什麽帶給我一條偷來的狗?你為什麽把那畜生塞給我?”
“長官,我是為了討您的歡喜。”
帥克就安詳、溫柔地定睛望著中尉。中尉倒在椅子上,歎息說:“天哪,我造了什麽孽,讓你這個可惡的渾蟲來懲罰我啊!”
他頹然地坐下來,一聲不響。他覺得連打帥克一個嘴巴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後,他卷了支香煙,不知其所以然地派帥克出去買一份《波希米亞報》、一份《布拉格日報》,為的是看看上校登的那個失狗的啟事。
帥克把報紙買來,並且把登著啟事的那一頁翻開,放在麵上。他紅光滿麵,用極端快樂的口吻說:“長官,這就是。上校把他丟的那條波摩拉尼亞種狗描寫得可真神氣啊,讀起來很過癮,的確這樣。他還出一百克朗,懸賞給尋到狗的人呢。平常他們隻出五十克朗。”
“你去躺下吧,帥克。”中尉吩咐道。
中尉自己也去睡了。半夜,他夢見帥克又帶給他一匹從皇太子那裏偷來的馬。有一回舉行檢閱,皇太子認出來了——倒黴的盧卡施中尉正好騎著那匹馬走在他中隊的前列。
醒來的時候,帥克的腦袋忽然在門口出現了。
“報告長官,兵營派人來召您了。您得馬上到上校那裏去報到。一個傳令兵剛剛傳來命令。”
他很體己地補了一句:“也許跟那條狗有關係。”
“我全知道了。”中尉沒等傳令兵報口信就說道。
他是垂頭喪氣說的,說完就走了,狠狠地瞟了帥克一眼。
這可不隻是兵營內部的紀律問題,比那嚴重多了。中尉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上校正氣鼓鼓地坐在圈椅上。
“兩年前你請求調到駐在布迪尤維斯的第九十一聯隊去。你知道布迪尤維斯在哪裏嗎?在沃爾達瓦河上。對了,沃爾達瓦河,而奧爾河還是什麽別的河流就在那兒入口。城很大,而且,我還可以說,很愉快。如果我沒說錯,沿著河有一道堤。你知道什麽是堤嗎?是砌得高出水麵的一種防禦物。對。不過,這些都沒什麽關係。有一回,我們在那一帶演習過。”
上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凝視著他的墨水壺,又扯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你可害了我那條狗,它什麽東西也不肯吃。瞧,墨水壺裏有一隻蒼蠅。奇怪,大冬天的,蒼蠅會落在墨水壺裏。這都是由於紀律太鬆弛。”
“你要對我說什麽,快吐出來吧,你這老白癡!”中尉肚子裏說道。
上校站起身來,在辦公室裏來回踱著。
“我考慮了很久怎樣結結實實給你個教訓,以後這類事情好不再發生。我記得你要求過調到第九十一聯隊去。最高指揮部最近通知我,第九十一聯隊相當缺少軍官,因為他們全在跟塞爾維亞作戰時陣亡了。我用人格向你擔保,三天之內你準就調到駐在布迪尤維斯的第九十一聯隊去,先遣隊人員正在那裏集合。你用不著謝我。隊伍上缺軍官——”
說到這裏,他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好了,就看看表,然後說:“十點半了。我該到傳令室去啦。”
他們這場愉快的談話就這麽結束了。中尉走出來呼了口氣,深深地感到鬆快。他又到軍官訓練學校去,告訴大家他一兩天之內就要上前線了,因此,打算請個酒會來向大家辭行。
回到家裏,他陰沉沉地對帥克說:“帥克,你知道什麽是先遣隊嗎?”
“報告長官,誰要是被派進先遣隊去,那意思就是說,他被派到前線去啦。”
“一點兒不差,帥克。”中尉莊重地說,“那麽允許我通知你,你同我一道被派上去了。可是,你休想到了前線還能玩你那套愚蠢的把戲。那麽,你聽了高興嗎?”
“報告長官,我再高興沒有了。”好兵帥克答道,“要是咱們一道為了效忠皇帝和皇室在戰場上陣亡,那才是一件壯舉哪。”
(1)德奧貴族的姓前多加一個“封”(von)意思是“來自”或“屬於”。
(2)薩爾斯堡是奧地利西部薩爾斯堡州的首府。
(3)摩拉維亞是捷克內高地,在波希米亞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