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倫,字天敘,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對竹子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喜愛,在自家屋外遍植青竹,每天吟詠其間,好不快活,對功名利祿全不上心。每每有客人來訪,總要到竹林裏才找得到王倫,王倫也每每指著竹林解釋說:“這就是我的直諒多聞之友,一天都離不開啊。”

“直諒多聞之友”語出《論語》,孔子教人要和正直、守信、見多識廣的人交朋友,這樣才能對自己有益。王倫不在人類世界裏交友,卻從竹子身上看出了“直諒多聞”的好品質,然後深相結交。在今天看來,這簡直可以歸類到行為藝術裏了。在傳統的文化語碼裏,竹幹外形挺直,是為直,這倒不甚稀奇,但竹子如何“諒”且“多聞”就不得而知了。也許王倫對此有過什麽獨到的解釋,隻是沒有留下任何記載。

在平常人看來,王倫實在沒有逍遙的資本:父親王傑早逝,家裏窮得實在不像樣子,除了幾箱書籍,再找不出任何財產。王倫念及先人詩禮傳家,不忍在自己這一代廢棄了學術,於是埋下頭來博覽群書,最愛《儀禮》《左傳》和《史記》。

書籍在當時的意義和今天不同。因為刊刻的艱難與流通的不便,購置書籍的成本與今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幾箱書籍確實稱得上一筆不菲的遺產,而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門徑就在其中。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就看你如何掌握、如何運用了。

家風熏陶與自我修養使王倫成為一個早慧的人,名聲很快便傳揚開去。王倫剛剛成年的時候,就已經有大戶人家爭相延聘他為塾師,王倫也算謀了一份營生以便贍養母親。

在賞竹之外,彈琴是王倫最重要的娛樂項目。每到風月清朗的時候,他總會焚香撫琴,歌之以詩詞,使子弟賡和。當時的有識之士將他比作陶淵明、林和靖一般的人物。

王倫的母親平素很有威嚴,卻對娘家的孤弱弟妹非常憐愛。王倫體諒母親的用心,每每對舅家親戚解衣推食,唯恐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以至於疏忽了自己的妻兒,使他們不免於饑寒。弟弟王粲幼年失怙,尤其被母親疼愛,王倫於是長兄代父,在家承擔起管教的職責,待弟弟長大成人,外出時便常帶著他。凡是自己所有的,王倫必定會和弟弟分享。鄉裏有兄弟不和的家庭,聽說王倫的事跡後深深愧悔,從此敦睦和諧起來。

今天的城市女性讀到這段文字,大概會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是的,當今女人們聲討的種種家庭問題,恐怕半數都是由王老夫人式的婆婆和王倫式的丈夫引起的。

家庭結構的變化導致了倫理觀念的變化。今天的家庭普遍以夫妻二人世界為核心,儒家所標榜的家庭模式卻是以宗族聚居為核心,所以在後者的世界裏,凡有助於宗族和睦的行為都是具有道德價值的,而那些隻顧小家庭利益、罔顧親族的人都應該被釘在恥辱架上任人唾棄。儒者之所以標榜自己“即便隱居不仕也能有補於政教”,正是因為一個道德楷模在宗族與地方上所能形成的自發的影響力遠非今天可比。

王倫就這樣以隱士與道德楷模的姿態在鄉間優遊卒歲,但似乎社交生活並不貧乏。為王倫作傳的魏瀚自言魏家與王家有累世通家之誼,父親與王倫訂盟詩社,為莫逆之交,魏瀚致仕之後每月旦都陪王倫做杖履之遊。我們若以世俗的眼光看待這段記載,會曉得王倫雖是布衣之身,卻在官場上維係了必要的人脈,將來隻要時局許可,子弟們總不乏入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