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鄉情切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傷心事,悲苦得不知怎麽好,隻會慟哭,哭個沒完。
——楊絳《我們仨》
1937年,日本發動全麵侵華戰爭,中華民族又一次陷入危難中,硝煙四起,生靈塗炭。錢鍾書和楊絳的家鄉相繼淪陷,許多人家都逃往上海。
楊絳生產剛入院時,跟家中尚有通信,家人還調侃她生產後不要抱錯了娃娃。後來,她就與家人失去了聯係,還是從報紙上得知,蘇州、無錫相繼被日軍占領。楊絳看著一則則揪心的新聞,心中又是悲痛又是焦急。好在,三姐告訴她,父親已經帶著一家人逃難去了上海。但那時,她仍然覺得少了些什麽,原來是少了母親的聲音,母親再也沒有在信上附言。等到年後,大姐才告訴楊絳,母親在前一年的逃難途中染病去世了。
楊絳初為人母,剛剛體會到孕育一個生命的艱辛,就失去了自己的母親。那是她成年後第一次體會到失去至親的痛苦。
她悲慟萬分,錢鍾書在一旁細語安慰著,她放聲哭出所有傷心。“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她卻再無機會報答母恩了。那時的她尚未意識到,悲傷時可以盡情地哭出來,還有愛人在旁勸慰,有人可以依靠,是多麽幸福。
她一遍遍地回憶母親的音容笑貌,想起母親在寒夜掌燈為她取棉衣,想起母親在她離家上學時塞給她銀圓,想起母親的溫柔敦厚和為家庭默默付出的一生。母親一直是她的榜樣,母親與父親的美滿生活給予了她太深的影響。
大姐在信中說,日寇第一次空襲蘇州,在廟堂巷家中的上空盤旋不走。父母很擔憂,就帶著大姐和八妹,以及兩位姑母,逃到香山躲避,父親曾經的辯護當事人在那裏有一座房子。逃難的生活很艱苦,到了深秋時節,母親不幸染上惡性瘧疾,連發高燒,山中又無法請醫生。而且當時蘇州已經失守,他們借住的房子前挖起了一道道戰壕,香山一帶準備抗戰,四周的鄰裏都已經逃走了。
母親得不到及時治療,奄奄一息,父親囑咐八妹跟兩個姑母逃難,留下大姐一起守著母親。八妹不肯離開母親,父女三人就一同守護著母親。母親終究沒有躲過死亡,香山也即將失守。父親事先用幾擔大米換來一具棺木,父女三人第二天將母親入殮、下葬。
國軍軍隊在後撤,母親的棺材穿行在隊伍中。生者已逝,卻連入土為安都這麽艱難。父親求了很多人,才在棺材外修起一座小屋。父親在荒野裏放聲慟哭,在棺木、磚瓦、周圍的樹木、地麵的石塊上,隻要是可以寫字的地方,都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父親深愛母親,痛心母親的去世,擔心連天炮火後,將來找不到母親的棺木。
楊絳一邊讀信,一邊流淚,淚水打濕了信紙,把一個個字浸染成了一片片。她無法想象母親生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父親又該如何承受失去愛人之痛。
母親對父親的愛,沒有人比楊絳體會得更深。父親那年染病,是母親衣不解帶地照顧,又求得良醫,才搶回了父親的一條命。母親的脾氣很好,從未跟父親爭吵過,他們總是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
母親對兒女的愛更是深厚。二姐夭折的那年,母親連夜趕往上海,還是沒見到二姐最後一麵。那之後,母親便蒼老了許多,每次提起二姐,都會傷心。後來,大弟去世,對母親又是一番打擊。母親對下人也很寬厚,收留過孤兒阿福和少婦阿靈,並教他們手藝謀生。
母親的好,楊絳想也想不完。回憶起最後一次見母親是在婚後回門,母親給了她兩簍水蜜桃和厚厚的冬衣,她越發難受。
她迫切想要回國,安慰同樣傷心的父親。
錢家那邊情況也不太好,錢鍾書的父親跟隨浙大從杭州遷往浙西,母親則帶著弟弟妹妹逃往上海,一樣的顛沛流離。他們都失去了故園。
雖然傷痛不已,但生活還要繼續。楊絳剛生下阿圓,活著的人要打起精神繼續前行。她拚命克製傷心,繼續努力讀書,同時細心照顧好家庭。
他們時刻關注著戰局的變化,此時,戰爭的陰雲已經慢慢移向歐洲大陸。法國也變得不是那麽安全,再加上經濟危機,法郎一再貶值,法國搖搖欲墜。國內大片國土的淪陷和同胞的死亡,不斷地加劇著他們的心痛。錢鍾書在家鄉淪陷後,作了《哀望》《將歸》等多首詩,表達自己對祖國和同胞的憂心和傷痛之情。
哀 望
白骨堆山滿白城,敗亡鬼哭亦吞聲。
熟知重死勝輕死,縱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齎恨,天為積氣本無情。
艾芝玉石歸同盡,哀望江南賦不成。
將 歸
結束箱書疊篋衣,浮桴妻女幸相依。
家無陽羨籠鵝寄,客似遼東化鶴歸。
可畏從來知夏日,難酬終古是春暉。
田園劫後將何去,欲起淵明叩昨日。
雖然錢鍾書的庚款獎學金還可延長一年,但他們決定回國。錢鍾書給英國友人司徒亞寫信:
我們將於9月回家,而我們已無家可歸。我們各自的家雖然沒有遭到轟炸,但是已經被搶劫一空。我的妻子失去了她的母親,而我也沒有指望可以在國難期間找到任何合心意的工作。但每個人的遭遇,終究是和自己的同胞聯係在一起的,我準備過些艱苦的日子。
船票一票難求,他們輾轉托裏昂的朋友買到一艘法國郵輪三等艙的船票。
回國前,錢鍾書向國內師友和相關單位寫信,想要謀到一份工作。回信的有外交部、英文《天下月刊》和上海西童公學。歸國前夕,他又接到西南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回信,聘請他到聯大任外文係教授,每月工資三百元。
一般而言,歸國青年都是先做講師,再慢慢升職,錢鍾書卻是一下就被聘用為教授。他很高興,也特別想回母校教書——那時清華已經並入西南聯大。
他們帶著圓圓,乘火車從巴黎到馬賽,換乘郵輪,踏上了艱難的回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