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珊瑚海岸2

白晝下的海草世界有很長的睡眠和飽食時期,似乎是個和平的地區。滑過珊瑚沙的海螺、慢條斯理地在草根處掘洞的海參,或是迅速奔逃的暗色海兔突然經過,可能是僅有的可見生命的跡象。因為白天所有的生物都隱藏在岩壁和礁石的縫隙和角落裏,爬到海綿、柳珊瑚、珊瑚或空貝殼底下尋求庇護,在海岸邊的淺水水域,許多生物都得避開無所不在的陽光,因為陽光不但會刺激它們敏感的組織,還會泄露它們的行蹤。

然而,表麵上靜止不動(由移動緩慢或甚至根本不動的生物所構成)的夢中世界,到長日將盡之際卻迅速蘇醒。我在礁岩淺灘上徘徊直到日落,奇特、充滿緊張和驚慌的新世界,取代了白晝無精打采的太平。這個時刻,獵人和獵物全都出動,長刺龍蝦悄悄地由大海綿龐大的身軀下溜了出來,橫越開闊的水域,一閃而逝。灰色的笛鯛和梭魚巡遊在礁島群的水道間,以飛快的速度衝入水中追獵。螃蟹由潛藏的洞中冒出,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海螺則由岩石底下爬出。我在海水的漩渦中發現動作迅速以及半隱半現的陰影,朝岸上走去,察覺到弱肉強食的古老戲碼再度上演。

我在夜裏停泊在礁島群海域的船甲板上,聆聽著大動物的軀體在附近的淺灘上移動,或是體積寬大的生物拍打水麵,水花四濺的聲音。原來是赤魟躍出水麵,然後落下,接著又躍入空中,再落入水中。夜晚活躍的生物之一,是頜針魚,細長而結實的身體,看來很適合鳥的尖喙。白天,小頜針魚在碼頭和防波堤出沒,它們比較接近陸地,就像稻草一樣在海麵上漂浮。到了夜裏,分布遠及深海的大魚有時到淺灘覓食,有時候形單影隻,有時候成群結隊。它們躍出水中,沿著水麵跳躍,造成一陣**,在靜寂的夜裏老遠都聽得到。漁夫說,頜針魚朝著光跳躍,如果我們在夜裏乘著小船,來到頜針魚覓食的海域,並打開探照燈來,就算不是自尋死路,也會非常危險,因為魚兒都會躍上船來。

這個說法也許真有其可信之處,因為在礁島群的某些地方,靜夜裏射在水上的探照燈光線旁,縱使發現不了魚影,也會引來一大串飛濺的水花,因為有十數條大魚會躍出水麵。不過跳躍的動作通常與光線呈直角,魚兒看起來仿佛在逃避光線似的。

礁岸不但包括近海的水下珊瑚世界和碎岩處的珊瑚淺灘,也納入了紅樹林構成的綠色世界,寂靜、神秘、變化多端——滔滔敘述著足以改變其世界的強烈生命力。珊瑚主宰了群島靠海的邊緣,紅樹林則占據了有屏障的海灣,密密覆蓋了較小的島礁,向外延展,伸入水中,縮小了島嶼之間的空間,化沙洲為島嶼,化海水為陸地。

紅樹林是植物王國的遙遠移民,永遠把幼代往外送,在離母株數十、數百或數千英裏外的地點,建立先鋒殖民地。同樣的種類也生於美洲熱帶海岸以及非洲西岸。也許在無限久遠的年代之前,美洲紅樹林乘著赤道洋流橫跨非洲,也許這樣的移棲不聲不響地持續了很久的時間。紅樹林如何移到美洲的熱帶太平洋岸,是個有趣的問題,沒有持續的潮流係統能讓它們越過科恩角,此外,朝南的寒冷海水也可能是個障礙。

我們不知道紅樹林究竟從何時開始生長,確切的化石記錄隻能追溯到新生代,而分離太平洋與大西洋水域的巴拿馬洋脊,可能更早在中世代末就已生成。然而,紅樹林借著某些途徑,前往太平洋岸,並定植該地。紅樹林接下來的移棲也同樣神秘,它們必定把移棲的幼苗送入太平洋洋流,因為至少有一種美國品種的紅樹林也生長在斐濟和湯加島上,同時也漂流到澳大利亞科科斯群島和英國聖誕島。1883年,印度尼西亞的喀拉喀托島火山爆發,全島幾乎破壞殆盡,島上的紅樹林中,有些似乎才新移棲。

紅樹林屬於最高等的植物類群——種子植物,其最早的形式在陸地上發育,因此,它們是回歸海洋的植物學例子,這種現象總是令人著迷。類似地,在哺乳動物中,海豹和鯨魚回歸祖先的棲息地。海草比紅樹林走得更遠,因為它們永久地被淹沒。但它們為什麽要返回鹹水中呢?也許紅樹林或其祖先的種群因其他物種的競爭迫使走出更擁擠的棲息地。不管是什麽原因,它們已經入侵了困難重重的海岸世界並建立了自己的種群,還如此成功,以至現在沒有植物能威脅到它們在那裏的統治地位。

紅樹林個體的生命奇跡,始於懸垂在母株上長長的綠色幼株落到沼澤底部之際。這也許會在低潮時發生,所有的海水全都退盡,幼株落在纏結交錯的樹根之間,等著海水湧回,然後漂浮其間,隨著潮汐往大海而去。在南佛羅裏達州海岸,每年產生的上萬株紅樹林幼株,留在母株旁邊生長發育的數量不到一半,其餘則飄洋過海。輕盈的組織使得它們能夠浮在水麵上,隨著潮流移動。它們可能漂流多月,承受旅途中常有的一切變化——陽光、雨水、大浪的拍擊。起先它們水平漂浮,但隨著年歲增長,它們的組織發育進入新的生命階段,並逐漸改為垂直狀態,未來的根向下伸展,準備接觸它們將來賴以生存的土地。

在幼株漂洋過海的旅途中,也許有小小的沙洲,是島岸之外的小小隆起,一粒一粒地由波浪堆積生成。潮水帶著紅樹林幼株漂入淺灘,向下延伸的尖端觸碰到沙洲,尖端朝地麵壓去,埋入其間。稍後,潮水漲退的運動把幼株牢牢埋入無所不納的土壤裏,接著它們或許還會把其他的幼株帶到身旁。

紅樹林幼株一旦紮下根,就迅速成長,形成層層疊疊向外彎曲、向下伸展的根,形成一圈輔助氣根。在這迅速生長糾結交錯的根中,湧入了各種各樣的碎屑——腐朽的植物、浮木、貝殼、珊瑚碎片、連根拔起的海綿和其他的海洋生物。由這樣簡單的開始,島嶼誕生了。

二三十年後,紅樹林的幼株就長成了大樹。成熟的紅樹林能抵擋大浪的侵襲,也許隻有劇烈的颶風才能摧毀它,而這樣的颶風多年才發生一次。由於紅樹林輔助支撐的根部力量強大,因此,就算是狂風暴雨,也很少可以將它連根拔起。不過,強大的風暴掀起巨浪,遠遠越過沼澤,浪濤湧入長滿紅樹林的內陸,剝下了樹葉和小枝。如果風疾雨驟,甚至大樹的主幹也不免被搖撼打擊,直到樹皮剝裂,一片片地被吹走,隻剩下光裸的樹幹迎接暴風雨熾烈的含鹽氣息。這可能是佛羅裏達海岸,某些紅樹林幽靈森林的來由。但這樣的大災難實屬罕見,在佛羅裏達州西南部,整個紅樹林島嶼都在沒有嚴重幹擾的情況下,自然生長成熟的。

紅樹林邊緣的樹木可以說是矗立在水中,樹林向後延伸至它所創造的幽暗沼澤,粗壯而彎曲的樹幹、錯綜交結的根部,遮天綠蔭,這一切充滿了神秘之美。這片森林以及與它息息相關的沼澤,形成了奇特的世界。漲潮之際,潮水淹沒了最外緣的樹根,帶著許多小小的移民(海洋生物的幼蟲),深入沼澤地。經過多少年代,其中許多生物都已經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環境,定棲當地,有些在樹木的根或樹幹上,有些在潮間帶的軟泥裏,有些在近海海灣的底部。紅樹林可能是生長在此的唯一一種樹木,或唯一一種種子植物,所有附屬的動植物都和它密切相關。

在潮汐範圍內,紅樹林的氣根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一種牡蠣,其殼上有指狀突起,能緊握這些堅實的支撐——樹幹,因此,依然能保持在泥土之上。夜裏退潮時,浣熊隨水而下,在泥地裏留下蜿蜒曲折的足跡。它們由一個樹根到另一個樹根,搜尋牡蠣殼內的食物。黑香螺也大啖紅樹林中的牡蠣,招潮蟹在泥裏挖掘洞穴,趁著海水上漲,深深地埋藏其間。雄蟹擁有一隻巨大的螯,這就是別名“小提琴蟹”的由來。這隻螯總是不停地揮舞,顯然是作為溝通和防衛之用。招潮蟹以在沙子或泥土表麵植物的碎屑為食,雌蟹有兩隻匙狀的螯可供覓食之用,而雄蟹因為已經有了一隻“小提琴”,因此隻有一隻可供覓食的螯。這些招潮蟹的動作使得厚重的泥中通入了空氣,泥中飽含有機碎屑,因此缺乏氧氣,紅樹林必須以氣根呼吸,以防埋藏在土裏的根缺少氧氣。海蛇尾和奇特的掘洞甲殼類就生活在其根部,而在其高枝之間,則有大群的鵜鶘和蒼鷺在其上棲息做窩。

就在這以紅樹林為緣的海岸,軟體動物和甲殼類先驅正在學習如何適應剛剛脫離海洋的生活。在紅樹林和潮水淹沒海草根部的沼澤區中,有一種朝岸上移居的小螺類——這是咖啡豆大小的螺類(美東尖耳螺),有短而寬的卵形殼,其上綴有與周遭環境相似的棕綠色彩相間的花紋。潮水上漲時,小螺類攀上紅樹林根部,或爬上草莖,盡量拖延和海洋接觸的時間。蟹類也逐漸形成陸地的生活形態。擁有紫螯的寄居蟹居住在最高的潮水漂浮物之上,那裏有陸地植物圍繞,但在繁殖期間,它向下朝海洋移動。數百隻蟹躲藏在圓木和浮木碎片下,等待著雌蟹身下的卵孵化。屆時螃蟹衝向海洋,把幼蟹釋入祖先曾棲息過的海中。

即將結束進化之旅的巴哈馬群島和佛羅裏達州南部的大型白蟹棲息在陸地上,呼吸空氣,似乎和海洋切斷了聯係,隻有一點除外——在春天,白蟹就像旅鼠一樣,成群結隊地向海洋行進,進入海中,釋出幼蟹。不久,一群在海裏完成胚胎時期的新生幼蟹,就會浮出水麵,尋找上一輩在陸地上的家。

這個由紅樹林構成的沼澤森林世界,向北延伸了數百英裏,由佛羅裏達大陸最南端的礁島群向北蜿蜒,沿著墨西哥灣的塞爾布角的北端穿過萬島群島。這裏是世上最壯觀的紅樹林沼澤之一,是還未馴服的曠野,幾乎杳無人跡。飛越其上,就可以看到紅樹林的運作。向下探看,萬島群島的形狀和構造很特別,地質學者形容它們就像一群魚朝著東南方遊去——每個魚形的島在其較大的一端,都有一汪“水眼”,而所有的小“魚頭”都朝向東南方。我們可以假設,在這些海島還沒有形成之際,淺灘上的小波浪把海底的沙堆成了一波一波的小山脊。接著,紅樹林移棲,化起伏為島嶼,以鮮活的綠色森林固定了沙波的形狀和方位。

一代又一代,如今我們已經看到,幾座小島嶼合而為一,形成大島嶼,或者陸地伸出和島嶼結合在一起。海洋幾乎在我們眼前化為陸地了。

紅樹林海岸會有什麽樣的未來?如果一如過去,那麽我們可以預言:如今島嶼四布的水域將會成為廣闊的陸地。然而,生存在今日的我們隻能猜想,不斷上漲的海水可能會改寫曆史。

此際,紅樹林繼續向前延伸,在熱帶環境下,一英裏又一英裏地默默地伸展森林。它們伸出具有抓握力的根,一枝接一枝地把移棲的幼株垂在地下,送上漂浮的旅程,遠航而去。

在外海,細碎銀洗的水域月光下,潮水拍岸的靜夜裏,生命的律動湧向礁岩。數十億的珊瑚動物從海中汲取它們生存之所需,以迅疾的新陳代謝轉化橈足類、海螺幼蟲和微小蠕蟲的組織成為自己身上的成分。珊瑚生長、繁殖、出芽,每個微小的生物都把自己的石炭質窩穴加附在珊瑚礁的結構上。

隨著時光流轉,多少個世紀的生物融入這永不間斷的時間之流,這些珊瑚礁石結構和紅樹林沼澤築造了朦朧的未來。主宰它們命運的,既非珊瑚,也非紅樹林。唯有海洋,才能決定它們的所建,何時屬於陸地,又何時歸於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