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邊緣世界

自有大地和海洋以來,就有這個邊緣世界。

它有雙重本質,隨著潮汐的節奏,

一會兒屬於陸地,一會兒歸向海洋。

夜裏,黑暗籠罩著讓人目眩神馳的一切,

海陸交融,兩界的生命息息相關,

揭示邊緣世界的莫測與深邃。

海之濱是奇特而美麗的地方。在地球悠久的曆史中,海濱永不平靜;浪花重重地拍擊海岸,潮水向前侵蝕大地,向後退卻,接著,又重新上湧。海岸線每天都千變萬化,潮水以它們永恒的韻律漲落,海平麵本身也隨著冰川的融化或形成而升降,隨著深海盆地海床沉澱物的增加,或者隨著大陸邊緣地殼的扭曲和壓力的調整而上升或下降。今天沉入海洋的陸地較多,明天則較少,海濱永遠是一條捉摸不定、難以描繪的界線。

海岸有雙重本質,隨著潮汐的節奏,一會兒屬於陸地,一會兒歸向海洋。潮退之際,它冷熱交替,暴露於風、雨和灼熱的太陽之下,麵對粗野難馴的陸地世界;潮漲時,海岸又進入水的世界,暫時重回廣闊大海平穩安定的懷抱。

唯有最強健、適應力最強的生物,才能生存在如此多變的地域;然而,高低潮線之間,卻處處是動植物。在海岸這個生存困難的世界中,生命展現出了巨大的韌性和活力,占據了我們想象得到的每個角落。我們可以見到生物布滿潮間帶的岩石間,隱藏在裂溝罅隙裏,潛身在圓石之下,或是埋伏在海洋潮濕隱蔽的洞穴之中。在看不見的世界裏,不經意的觀察者可能會以為沒有生命可言,其實它們深埋於沙中,潛藏在洞穴、地下管道和通路下;在堅硬的岩石和孔穴中挖掘隧道,通入泥煤和黏土;鑲嵌在海草和漂流的晶石上,或是堅硬的龍蝦殼上。它們的存在極其微小,就如細菌的薄膜覆蓋在岩石表麵或碼頭樁上;或如某些原生動物,小如針孔,在海麵上閃閃發光;又如小人國的人物,漫遊過沙粒之間的黑暗水塘。

海岸是古老的世界,自有大地和海洋以來,就有這塊水陸之交。這也是永保持續創造、無限生機、生命不息的世界。每當我步入其中,就更能領略它的美和深刻,體驗到生物之間以及生物與環境息息相關、錯綜複雜的生命交織。

在我關於海濱的思緒中,有個獨特的角落,因為展現了細致精巧的美,而特別突出。這是一個隱藏在洞穴中的水潭,隻有在每年潮汐降到最低,露出洞穴之時,我才能趁隙造訪。也許正因為如此,它才顯得特別美。我選擇了這樣的退潮時分,是希望能夠一窺水潭的究竟。

退潮是在大清早,我料想,如果吹起西北風,又沒有遠處暴雨餘波的幹擾,那麽海麵就會降到洞口之下。原先夜裏下起了教人擔心的急雨,仿佛將一把一把的碎石拋擲在屋頂上。然而,清晨我朝外望去,隻見天空一片灰色晨靄,太陽還沒有露臉,海水和天空蒼茫一片。海灣對麵,一輪滿月掛在西方,懸在遙遠朦朧的海岸線上;八月的滿月,使得潮水線低到了海洋異域世界的門檻。在我注視之時,一對海鷗飛掠,越過雲杉林邊緣,天際因日出而透著紅光。這一天還會是個好天氣。

不久之後,我站在近洞口水潭的潮水線之上,天際依然維持著預示晴朗的淡紅光澤。我落腳的岩石峭壁底部,有一塊突出的覆滿苔蘚的礁岩,伸向深海;在礁岩邊緣的大浪中,昆布那如皮革般平滑光亮的暗色葉片搖擺不定。突出的礁岩正是通往隱藏洞穴和水潭的通路。偶爾會有一波更強的浪頭平穩地滾過礁岩邊緣,拍擊岩壁,碎成浪花。但這種大浪間隔的時間夠長,能容我登上礁岩,探看小巧可愛的岩洞。此岩洞如此稀罕,出現的時間又如此短暫。

於是,我跪在濕潤的海藻毯上,回頭探看把水潭圍在淺灣內的幽暗洞窟。洞底距頂僅有幾英寸(1英寸約等於2.54厘米),所有生長在頂上的,都倒映在下麵的靜水中,形成一麵鏡子。

在清澈如玻璃的水下,水潭裏鋪滿了綠色的海綿。成塊的灰色海鞘在洞頂上閃閃發光,聚集的軟珊瑚則呈淡杏色。在我朝洞內探看之際,一隻細巧的小精靈海星垂掛了下來,由最纖細的線縷連接(也許隻是由一隻管足所連接)。它向下伸展,碰觸自己的倒影,影子輪廓如此完美,教人不得不疑心那可能是兩隻海星,而非一隻。倒影和水潭本身的美稍縱即逝,隻待海浪再度填滿這小小洞窟。

每當我走下這奇妙的淺水區時,都忍不住尋找最精致美麗的岸邊生物,綻放在深海門檻的花朵,不是植物,而是動物。在小巧可愛的洞窟裏,我從沒有失望過。

由洞頂懸垂下來的是水螅綱筒螅飄逸的淡粉色花朵,像海葵一樣精致且有穗邊。這裏的生物如此精巧,如夢似幻,脆弱得難以在充滿蠻力的世界中生存。然而,其每個細部都自有其功能,每根莖、水螅體和如花瓣似的觸手,都是為了麵對生存的現實而生。退潮的時候,它們隻是靜待海水再度湧入;接著,海水湧現,在奔騰的浪頭和潮湧的壓力下,嬌柔的“頭狀花序”充滿了生氣,活潑起來。它們在細長的莖上搖擺,長長的觸手掠過回湧的海水,在其中搜尋維係生命所需的一切。

大海門檻的那片美景教我著迷,和一小時前我所離開的陸地世界大不相同,我曾在佐治亞沿岸日暮時分的美麗海灘上,有同樣恍如隔世般的感受。日落之後,我走下潮濕發亮的沙灘,到潮水退卻的邊際,回望無垠的沙灘,越過填滿海水的蜿蜒小溝和海潮所留下來的淺池,我意識到這個在潮汐的作用下產生的區域,雖然會周期性地遭海洋遺棄,卻總會回到漲潮的懷抱中。在淺水之濱,沙灘和陸地的遺跡似乎已經遠去,僅有風、海和鳥的聲音——風吹過水麵、水滑過沙灘、浪頭迸碎的聲音。沙灘上,鳥兒喧鬧不已,半蹼白翅鷸的鳴叫聲不斷在耳際縈繞。其中一隻在水邊發出急切的喧嚷,海濱上方傳來遙遠的回答,兩隻鳥兒飛到一處,結為伴侶。

夜幕低垂,沙灘也添上了神秘的外衣。最後一縷光線由散布的水潭和小灣反射回來,接著,鳥兒也隻剩下黑影,無法分辨出色彩來。三趾鷸像小幽靈一樣匆匆跑過海灘,也隨處可見半蹼白翅鷸的身影越發陰暗。通常要等我走到距離很近的時候,它們才會警覺,三趾鷸奔逃,半蹼白翅鷸則邊叫邊飛起。黑色的剪嘴鷗沿著海緣飛翔,身影浮現在金屬般的幽暗光澤裏。它們倏地飛上沙灘,就像大蛾朦朧的身影;偶爾,它們“掠過”潮水蜿蜒的內灣,小小水麵卷起漣漪,顯現出藏身其間的小魚。

夜裏的海岸與白日裏是截然不同的,黑暗籠罩著日光下教人目眩神馳的一切,更凸顯了自然的本體。有一次,我在夜間的海岸邊探索,火炬的光芒讓一隻小沙蟹受到了驚嚇。它正棲身於自己在浪頭上剛挖掘的洞穴中,仿佛在那裏注視著海洋,並等待著。夜的黑幕籠罩了海水、天空和海岸,這黑暗是屬於古老世界的,遠在人類出現之前便已存在。

萬籟俱寂,唯有籠罩、吹襲在水麵和沙岸上的風聲,以及浪頭打在海灘上的聲音,沒有其他生命,隻有接近海洋的一隻小小沙蟹。我曾在其他環境下見過上百隻沙蟹,但現在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這是我首次見到這個生物在屬於它自己的世界裏——也是我首次了解到它存在的本質。那一刻,時間倏然靜止,我所屬的世界已不再存在,我成了來自外層空間的旁觀者。獨自在海邊的小蟹成了生命本身的象征,象征著精巧、脆弱,卻又生機無限,設法在無機世界的殘酷現實中,占有一席之地。

這種創世的感受源自對南方海岸的憶想。在那裏,海洋和紅樹林攜手合作,在佛羅裏達西南外海塑造了數千座荒野小島,以錯綜複雜的海灣、礁湖和狹窄的水道分隔。我記得一個冬日,天空湛藍,陽光普照,雖然沒有風,流動的空氣卻如透明的水晶一樣冰涼。我登上其中一座被海水衝蝕的小島,奮力繞行到可避風的海灣那頭。在那裏,潮水已遠退,露出小海灣寬廣的泥灘,邊緣紅樹林立,枝幹扭曲、葉片光滑、長長的氣根向下伸展,牢牢握住泥濘,使陸地向外伸展一點,又伸展一點。

泥灘上遍布小巧、色彩迷人的軟體動物——櫻蛤的貝殼,宛若散落的粉色玫瑰的花瓣;這附近一定有它們的聚居地,埋藏在泥地下。起初,唯一可見的生物是蒼鷺,擁有暗淡的鏽紅灰色羽毛,這是一隻棕頸鷺,以鷺鳥典型的偷偷摸摸和猶猶豫豫的動作涉泥灘而過。此外,還有其他陸地生物來過此地,因為有一行新的足跡蜿蜒在紅樹林的根部,這是一隻浣熊取食牡蠣的路徑。牡蠣由殼內伸出斧足,附著在紅樹林的氣根上。不久,我就發現了一隻濱鳥的蹤影,也許是三趾鷸。我追蹤這些足跡,但它們朝水麵而去,不久就消失了,潮水抹平了它們,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一樣。

越過小海灣朝外望去,我強烈感受到在海濱的邊緣世界中,海陸交融,兩界的生命息息相關。我也感覺到無止境奔流的時光,抹去了過往的一切,一如那天清晨,海浪衝走了鳥兒的足跡。

時光流轉的順序和意義,靜靜地刻畫在數百隻小螺體上——嚼食樹枝和樹根的紅樹林濱螺。它們的祖先一度生活在海中,因為生命曆程的重重束縛,而受限於鹹水水域。一點一滴,經過千百萬年,逐漸擺脫束縛,這些螺類適應了脫離海水水域的生活,如今生活在潮水上幾英尺(1英尺約等於0.3048米)之遙,隻偶爾回到水下。也許,誰知道此後多少年,它們的子孫甚至連這樣紀念海洋的儀式都會舍棄。

其他螺類的螺旋狀貝殼(極其微小),在它們四處搜尋食物之際,於泥沙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跡。這是擬蟹守螺,看到它們,不禁勾起我的思古之情,希望能見到奧杜邦(Audubon,美國畫家,1785—1851)一個多世紀前所見到的生物;這種小小的擬蟹守螺是火烈鳥的食物,在這海岸上,曾有不計其數的火烈鳥。我半閉起眼,幾乎可以想見這些絢麗的鳥兒在小灣覓食,灣裏盡是它們美麗的色彩。在地球上的生命中,它們如此存在似乎隻不過是昨天的事而已。在大自然裏,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也許唯有借這樣神奇的時空,引發電光石火般的主觀頓悟之際,才能最真實地感知到。

連接這些情境和記憶的,是一條共同的線索——隨著生命的出現、進化、消失,而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呈現出來的奇觀。在這美麗的奇觀之下,自然有其意義和暗示,而教我們迷惑的,正是那意義的捉摸不定,使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隱藏此謎之鑰的自然世界。它使我們回到海之濱,在此,生命的戲劇,演出了第一幕或序曲;在此,進化的力量迄今依然運作,一如往昔生命初現之際;在此,宇宙本體的生物奇觀,清澄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