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八月的海鮮蓋飯

街燈亮起來的時候我並沒有察覺。銀座和新橋一帶總是燈火輝煌。商店的櫥窗太亮眼,常常混淆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

穿過山手線下方的過街通道時,一個醉漢正在黑暗的角落喃喃自語,不時摔打手中的公文包。看樣子是個早早就在居酒屋喝到酩酊的上班族,言語中帶著憤怒,恐怕心中對工作積鬱頗深。我加快腳步穿過通道,聽見他把啤酒瓶罐狠狠摔在地上的聲音。

已經是八月的第二周,離開日本的時間迫近,我的情緒非常複雜。生活一年的東京,似乎已經變成我的另一個故鄉。台場海濱那間三十平方米的小公寓,是每個黑夜守護我的家。告別即將到來,心中有諸多留戀。

未來的迫近也帶來惶惑。東京遊學結束,我的生活將何去何從?一年前踏進飛機舷艙的那一刻,便是偏離既往軌道的開始。我知道自己已窺見世間廣袤,如同遊曆過江河,恐怕終難再回到平靜的一方靜塘。可是未來仍在迷霧之中,我還看不到方向。

手裏提著的是三越百貨的購物袋。半個小時前,戴著潔白棉布手套的導購小姐為我精心包裝好了護膚和香氛禮盒。並非是要將它們送給他人,也許幾個月後的自己就需要這樣雅致的鼓勵。

幾家小館店頭的燈火已經點亮。我匆匆向前走,直到倉庫的磚牆擋住去路。在店門口的售券機投入一千日元,然後找零的二十元和餐券一同出現。

還是海鮮蓋飯,還是這家一個人經營的小店。

可能是時間太早,整個店裏隻有我和兩個上了年紀的男性客人。我自己取來的冰水還沒有喝兩口,就看見頸上搭著毛巾的掌櫃磨好了山葵泥,把它與蓋飯和一小壺醬油一起遞給了我。

第一次來到這間店鋪,是前一年的十月。那時東京於我還是新鮮之地。文化衝擊和生活變化,讓我變得矜持、沉默。不通日語,難免拘謹,走到這裏時看見販售餐券的機器立在門外,才鼓起勇氣跨進這家不需要張口點餐的小店。

九百八十日元,一份海鮮蓋飯,現磨山葵泥和一小壺醬油。

這個餐單在後來的日子裏數次出現,每一次都是我腹中饑餓、心內彷徨之時。

但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說再見之時。

店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一對情侶走了進來。女孩子染了金黃的頭發,嘴角有亮閃閃的穿孔掛環。男孩子身穿黑色的跨欄背心,露出上臂和胸前的大片文身。兩人點了啤酒,沒有幹杯,隻是默默喝下。

把用畢的餐具送回台案時,掌櫃接過去的瞬間我下意識地點頭鞠躬。年輕的掌櫃從不說話,神情裏滿是匠人的矜持,每一次見麵都是如此。

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說再見之時。

跨出門去,撲麵而來的是燠熱的空氣,如同即將到來的生活改變,令我瞬間愕然。

夜已深,但街頭似乎變得更亮。穿過銀座的燈火,我像一尾靜默的魚,流入新橋站川流的人潮。

再見,八月的海鮮蓋飯。再見,平靜如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