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五人墓碑記

張溥

明朝末年,政治黑暗,以魏忠賢為代表的宦官專權,對正直的士大夫進行殘酷鎮壓,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先後被殺,周順昌僅僅因為招待路經蘇州的魏大中,也被拘捕殺害。周順昌被捕時,對閹黨早已切齒痛恨的蘇州百姓終於忍無可忍,萬人群起,攻擊差役。事後,官府捕殺市民五人示眾。本文是作者在閹黨倒台後為五位殉難者所寫的墓碑記,文中敘述了事件的經過,歌頌了五位烈士仗義抗暴、至死不屈的英勇行為。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a,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誌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b,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c,為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d,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e。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嗬,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f。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g。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h,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i,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誌者j,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複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k,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發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誌士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注釋

a除:拆除。魏閹:魏忠賢。b皦皦(ji ǎ o):明亮的樣子。c吾社:張溥所組織的文社“應社”。。d緹(tí)騎:明代特務機關逮捕人犯的吏役。e抶(ch ì):用鞭、杖或竹板打。f溷(h ù n):廁所。藩:籬笆。g傫(l é i)然:形容重疊堆積。傫:通“累”。h詈(l ì):罵,責備。i脰(d ò u):頸項,這裏代指頭。j縉紳:指官宦。k聖人:這裏指崇禎皇帝,他即位後,盡誅閹黨。投繯:自縊。

譯文

這五個人,就是周公蓼洲被捕時,為大義而激憤並赴死的。到了現在,吳郡的賢士大夫向當局請示,也就是要拆除魏忠賢廢棄的生祠舊址來安葬他們,並在他們的墓前立碑,以表彰他們的事跡。唉,這也算是一件盛大隆重的事情了!

這五人的犧牲,距離現在為他們修墓安葬,時間不過十一個月罷了。在這十一個月當中,那些富貴人家的子弟,以及官運亨通的人,因為患病而死,死了就湮沒於世而不足稱道的,實在太多太多了,更何況那些生活在鄉間毫無聲名的人呢?唯獨這五個人光耀於世,這是為什麽呢?

我還記得周公被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們文社裏那些道德品行可以作為讀書人表率的人,替他伸張正義,募集錢財送他最後一程,哭聲震天動地。這時候差役們以手撫劍上前問道:“誰在為他哀聲痛哭?”大家激憤難耐,把他們打倒在地。當時以大中丞職銜做吳地巡撫的,是魏忠賢的黨羽,周公被捕正是出於他的指使。吳郡的百姓們對他正是萬分痛恨,於是趁他厲聲嗬斥的時候,就高喊著一起追打他,中丞躲到廁所的籬笆裏才得以逃脫。不久之後,他便以吳郡百姓暴動的罪名請奏朝廷,追究這件事,處死了五個人,他們是: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也就是現在並排埋葬在墳墓裏的人。

然而這五個人受刑的時候意氣昂揚,高喊著中丞的名字大罵,談笑著死去。被砍下的頭顱放在城上,神色一點兒都沒有改變。有賢士大夫拿出五十金,買了這五人的頭顱,用匣子盛好,最後把它同屍身合在一起。所以現在的墓中,五個人的遺體是完整的。

唉!在魏閹亂政的時候,當官而不改變氣節的,天下之大,又能有幾人呢?而這五個人出身平民,平時沒有接受過詩書之教誨,卻仍能為大義而激昂,義無反顧,視死如歸,這又是什麽緣故呢?況且當時假傳的詔書頻頻下達,對受牽連的朋黨的抓捕,遍布於全國,終於因為我們郡的憤怒抗擊,他們不敢再株連治罪。魏閹也出於對正義的畏懼猶疑不決,篡奪帝位的陰謀難以立刻發動。等到當今聖上即位,魏閹就在放逐的路上自縊而死,不能說不是這五個人的功勞啊!由此看來,那麽如今那班位高權重者,一旦因獲罪而接受懲治時,有的脫身逃跑,不能被遠近的人收留;而又有剃發為僧,閉門不出,假裝瘋狂而不知逃往何處的。他們可恥的人格、卑劣的行為,比起這五個人的死來,輕重的差別到底怎麽樣呢?因此,周公蓼洲的忠義顯於朝廷,得到皇上追贈的諡號,美名遠揚,榮耀於死後;而這五個人也得以修建大墓重新安葬,並將他們的姓名並排刻在這大堤之上。凡是四方過往的行人,沒有不到他們的墓前跪拜哭泣的,這真是百代難得的際遇呀!若非如此,假如這五個人都保全了他們的頭顱,老死在家裏,那麽他們會盡享天年,但人人都可以把他們當作仆役來使喚,怎麽能夠使英雄豪傑們拜倒在他們的墓前,緊握手腕,憤慨異常,發出誌士仁人的悲歎呢?所以,我和同社的各位先生,為這座墓空有一塊石碑而沒有碑文感到惋惜,就為其寫了這篇碑記,也借以說明死生的重大意義,平民百姓也是能為國家做出重大貢獻的。

文中提到的那幾位賢士大夫是:太仆寺卿吳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姚公孟長。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 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