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瀧岡阡表

歐陽修

歐陽修四歲喪父,由母親撫養成人。在四十七歲時,母親也離開人世,他寫了一篇《先君墓表》追述母親的言行。歐陽修六十四歲時,正值其父逝世六十周年,歐陽修便在《先君墓表》的基礎上增改部分內容,寫下此文。此文憑借母親的口述,道出了父親的仁孝與母親的賢淑,感情真摯,語言樸實,表達了對父母的思念和追憶。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a,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b,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c。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d,居窮e,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f,俾至於成人g。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h,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禦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嚐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嚐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耳。’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耶i?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j,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耶!嗚呼!其心厚於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誌也。”修泣而誌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鹹平三年進士及第k,為道州判官l,泗、綿二州推官m,又為泰州判官n,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o,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p,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q。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r,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s,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t。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u,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v,觀文殿學士,特進w,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x,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y,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注釋

a皇考:指亡父。崇公:即崇國公,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死後封崇國公。

b卜吉:指通過占卜選擇風水好的地方下葬。瀧(shuānɡ)岡:在今江西永豐的鳳凰山上。

c阡(qiān):墳墓。

d太夫人:指歐陽修的母親鄭氏。

e居窮:指家境貧苦。

f以長以教:撫養、教育。

g俾(bǐ):使。

h歸:古代稱女子出嫁為“歸”。

i矧(shěn):何況,況且。

j歲行在戌:指木星 運行到戌年。

k鹹平:宋真宗年號。

l道州:在今湖南道縣。

m泗:泗州,在今安徽泗縣。綿:綿州,治所在今四川綿陽。推官:掌管司法刑獄的官員。

n泰州:治所在今江蘇泰州。

o夷陵:今湖北宜昌。

p二府:指樞密院與中書省。

q錫:賜。

r妣(bǐ):指祖母和祖母輩以上的女性祖先。

s躬:親身,親自。

t錫命:指皇帝封贈臣下的 詔書。

u熙寧:宋神宗年號。

v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宋代賜給臣屬的褒獎之詞。

w特進:宋代文散官第二階,無實職。

x知青州軍州事:宋代朝臣管理州一級地方行政兼管軍事,簡稱知事。

y上柱國:宋代勳官十二級中最高一級。

譯文

唉!我的先父崇國公,選擇吉地安葬在瀧岡之後六十年,他的兒子歐陽修才能為他在墓前立碑。這並不是我膽敢推延此事,是因為有所等待。

我實在是不幸,出生四年而喪父。母親自己發誓守節,家境貧困,她靠著一己之力謀求衣食,撫養我、教導我,使我長大成人。母親告訴我說:“你父親為官清廉並且樂善好施,喜歡結交賓客,縱然他的俸祿微薄也不求有剩餘,他說:‘不要讓金錢成為我的拖累。’因此他去世後,沒有留下可讓我們賴以生存的一間房子、一壟田地。那麽我靠什麽安貧自守呢?我對你父親有一些認知,所以對你有所期待。自從我嫁到你們家成為媳婦,沒來得及侍奉我的婆婆,可我知道你父親是個能盡力奉養父母的人。你現在沒有父親,年紀又小,我無法推測你將來能否有所建樹,但我相信你的父親一定後繼有人。我剛嫁過來時,你父親服完母喪剛過一年。每逢年節祭祀,他總是哭著說:‘無論祭品怎樣豐厚,也不如父母在世時對他們的微薄奉養。’有時祭品裏有些好酒好菜,他也會落淚說:‘以前家用常常不足,如今富足有餘,卻再也來不及孝敬了!’我剛開始幾次見到,以為他是剛剛服完母喪,心裏悲痛才會這樣。後來他常常這樣,直至自己去世也沒有改變。我雖然沒有趕上侍奉婆婆,可是通過這些事情知道你父親是很孝敬父母的。你父親為官時,曾經在夜裏點著蠟燭審閱案卷,屢屢停下來歎息。我問他怎麽了,他說:‘這個人被判了死刑,我想救他不死卻沒有辦法。’我說:‘有辦法能讓他不死嗎?’他說:‘我盡力為他尋找生路,如果還是不行,那麽死者和我也就都沒有遺憾了。況且我設法做些努力,也許還能讓他免於死刑呢?因為這樣做也許有作用,所以我知道不想辦法為他們尋求活路而看他們去死的人是有遺憾的。即便經常為被判死刑的人設法尋求生路,仍然免不了有人冤死,何況世上的刑官獄吏大多是要置人於死地的呢!’他回過頭來,看到奶媽正抱著你站在旁邊,於是指著你歎息說:‘算命的人說我在歲星行經戌年的時候就會死去。假使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就等不到兒子長大成人了,你將來一定把我說的這些話告訴他。’他平時教導別人家的孩子也常常說這樣的話,我因為時常聽到,因此可以詳細地說給你聽。他在外麵做的事,我不太清楚;他在家裏,從來沒有虛偽做作的行為,所作所為都是這樣,這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啊!唉,他的心腸寬厚勝過仁者!這就是我知道你父親肯定會後繼有人的理由。你一定要按照他的教誨努力做人。侍奉父母,不一定要豐衣足食,重在孝心;做的事情雖然不能對所有人都有好處,重在仁心。我沒什麽可以教導你的,這些都是你父親的心願。”我流著眼淚牢牢記下了這些話,不敢忘記。

先父幼年喪父,他在經過一番苦讀後,於鹹平三年考中進士,先後做過道州判官和泗、綿兩州的推官,還做過泰州的判官,享年五十九歲,葬在沙溪的瀧岡。先母姓鄭,她的父親名德儀,世代都是江南有名的大族。母親為人恭敬勤儉、仁愛有禮,最初封為福昌縣太君,後又晉封為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從家道中落以後,她就以勤儉節約的原則持家,後來家境富裕了,也不許花費過多,她說:“我兒子不能苟合於當世,平時節儉,是為了應對那些可能遭受的困難。”後來我被貶官至夷陵,母親仍是談笑自若,說:“你家原來就貧賤,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你能安於過這種清貧的日子,我也就安心了。”先父過世後二十年後,我才開始得到俸祿來奉養母親。又過了十二年,我在朝廷做官以後,才得以贈封親屬。又過了十年,我升任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母親因病在官舍中去世,享年七十二歲。又過了八年,我以不相稱的才能,被封為副樞密使,接著擔任參知政事,又過了七年被罷免。自從我進入樞密院和中書省以來,天子廣推恩德,褒獎我家三代。自嘉祐年間以來,每逢國家大典,總會對我的先祖給予恩賜封賞。先曾祖父先後受贈為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先曾祖母先後受封,最終至楚國太夫人;先祖父先後受贈為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祖母先後受封,最終至吳國太夫人;先父崇國公先後受贈為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母一再受封,最終至越國太夫人。當今皇帝即位後初次郊祀時,賜予先父崇國公的爵位,先母則晉封為魏國太夫人。

因此我流著眼淚說:唉!行善並非不會有回報,但是時間的早晚是不一定的,這是人世間的真理。我的祖輩父輩,積累善行而成就仁德,理應享受豐厚的報答。雖然他們在有生之年沒能享受到,但是身後能夠賜爵受封,顯揚榮耀,受到褒揚推崇,確實享有三朝頒賜的詔命,這足以使其德行顯揚於後世,令子孫後代受到庇護了。我於是排列世係家譜,將其全部刻在石碑上。然後又將先父崇國公的遺訓、母親對我的教誨和期待,全都刻在墓表上,好讓大家知道我德行淺薄,能力微小,隻是趕上好時機而得到高位,能有幸保全大節而不辱沒祖先,都是有緣由的。

熙寧三年,歲在庚戌,四月初一辛酉日,十五乙亥日,子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實封食邑一千二百戶,歐陽修謹立此表。